第80節
沒人攔著她,大家都抱著同樣的想法。 丘成站起身,“我和你去窯廠?!?/br> 從決心復燒霽紅,努力了一年有余,屢燒屢敗,始終不得。如今卻要在不足一月的時間里拿出與當年不相上下的成品,著實希望渺茫。況且眼下不可能找得到工人了,只有丘成和她兩個人。兩個人,也得干起來。 回到窯廠,遠遠就看見蹲在門邊的小夏和小白猛地跳起,跟見到失散多年的親人似的,旋風般奔了過來。 少爺“失蹤”后,小夏很快就打聽到傳聞了??嘤谶M不了城,只能每天憂心如焚地蹲守在窯廠,少爺要是回來,肯定先來這里的。這么多天,風雨無阻,寸步不離,人和狗都憔悴得不成樣子了。 丘成一邊從庫房往外搬運原料工具,一邊講述始末。小夏聽罷,疑惑地自言自語,“少爺向來都高高在上的,白嶺的案子被判死刑之后他都沒有低頭認罪,這回怎么肯主動認罪了呢?” 丘成想說“確實是他下的手”,但不知為何,話到嘴邊沒能出口。 她看一眼寄虹,寄虹正在拆窯門,上次她和嚴冰一起燒的一窯瓷器尚未出窯就被伍薇的事打斷了。 丘成和小夏過來幫忙,很快將其中的匣缽搬出,丘成打掃窯膛,寄虹把匣缽一個個打開,小心地取出瓷器,放在軟布墊上。 雖然依舊沒燒成霽紅,但這是她和嚴冰的紀念。 丘成打掃得差不多了,叫小夏把垃圾抬出去,忽然聽見寄虹驚呼一聲。 兩人一齊回頭,只見她身前打開的匣缽里,一只通體紅釉瓷瓶映著絢爛的夕陽,熠熠灼目。 ☆、刑場的婚禮 霽紅瓶很快被送往京城,滿載著寄虹微末的希望。 丘成望著遠去的驛馬,感慨道:“我只聽戲臺上唱過一個‘以血鑄劍’的故事,想不到瓷行里也有這樣的事……”想了想又搖頭,“說不通啊,按理說釉層被污染了是不可能燒成功的,紅釉的紅色也不是血帶進去的??!” 一窯幾十件瓷瓶里,唯一燒成紅釉的正是染了嚴冰鮮血的那件。 “血帶不進紅,但,”寄虹揚起頭,“帶進去的是魂?!?/br> 時近新年,寶來卻沒有絲毫喜氣。當鋪早關了,伍薇杳無音信,嚴冰前途未卜,案卷和霽紅瓶先后北上,卻不知南下的消息是生是死。青坪城也愁云慘淡,灰霾的天空下,宛如等待開膛破肚的死魚。 不知為何,金胡子并沒有攻打青坪,青坪奇跡般地安然挺到了除夕。除夕夜寄云cao持了一桌飯菜,尚算豐盛,但滿桌子人食不甘味。 寄虹起身說:“我出去走走,不用留門?!?/br> 丘成想跟著她照應一下,寄云按住他,“讓她去陪陪他吧,心里能好受點?!?/br> 街上爆竹聲聲,寄虹看見一個男人挑著竹竿點起長長的鞭炮,女人捂著孩子的耳朵躲在身后,一家三口洋溢著幸福的歡笑。 她在爆竹聲里駐足了一會,穿過彌散的年味往前行,拐過幾條街,就一個人都看不到了。牢房的院墻又高又厚,里頭黑黝黝靜悄悄的,和方才那個熱鬧的世界云泥之別。 “嚴冰,我來陪你守歲?!彼汛蔁魭煸跇渖?,背靠大樹坐下,面朝牢房?!皼]給你帶酒菜,聽說送這個不吉利,等你出來了想吃什么我都做給……買給你吧。我知道我的廚藝不怎么樣,難為你這么長時間都愿意忍耐??峙聦戆?,你還要忍耐大半輩子,不止忍耐廚藝,還要忍耐我的壞脾氣,忍耐我的胡鬧,忍耐我習慣依賴你,習慣早上賴在你懷里聽你說以前的事……” 她抹了下眼睛,但仍舊保持微笑,“這樣的我,你想好了要收嗎?” 四下無聲,只有燈影輕輕搖晃,映出她眸中水色萬千。 “你不說話,就是答應了?!彼咽终瀑N在墻壁上,仿佛這面冷硬的墻是他溫柔的掌心,“咱們擊掌為誓,說定了,誰都不許變?!?/br> 冬夜漫長,但她帶了好幾只蠟燭,長明到破曉?;厝サ穆飞?,她很欣慰,老一輩的人都愛講,守歲時講究人不寐燈不滅,那是永歲長安。 火紅的朝陽照在家家戶戶新換的桃符上,又是嶄新的一年了。 也許應了這好兆頭,苦等半月有余,終于聽到了來自京城的好消息。這日一大早,姚晟就風風火火到了寶來,滿面掩不住的喜色,“大赦了!大赦了!嚴冰可以出來了!” “什么時候?”寄虹蹭地跳起來,動作太大撞到桌子,幾乎掀翻了桌案,被小夏眼疾手快按住。 姚晟接過寄云遞來的茶,但根本顧不上喝,興奮地說:“可能是明天,大赦的布告已經貼出來了,新皇的旨意曹縣令應該不敢拖延?!?/br> 丘成心頭霍地一跳,“什么新皇?什么大赦?” “嗨,看我都高興糊涂了?!币﹃申P上門,放低了聲音說:“叛——啊,乾軍攻入京城了,小皇帝薨了,正月初一乾王就登基了,只是青坪山高水遠又道路阻隔,驛馬的消息晚了好些天才遞到,今天一大早貼出的告示?!?/br> 四個人瞠目結舌,一時誰都說不出話來。 “那不是重點?!币﹃山又f:“乾——皇上大赦天下,囚犯可免刑歸家,告示上寫得清清楚楚的,皇上親筆下的旨意,這回嚴冰肯定沒事了?!?/br> 寄虹再次激動地跳起來,這回小夏沒按住倒霉的桌案,因為他也按捺不住跳起來了,兩個人異口同聲地說: “我去收拾屋子!” “我去收拾屋子!” 小夏看看寄虹,“……我是說,我去收拾車子?!?/br> 寄虹幾乎全是小跑的,小跑著從儲物間找出三床新褥子一床新被子曬在院子里;小跑著打掃出一間新屋子,想了想覺得不好,又把自己正住的那間騰出來打掃干凈;小跑到彩虹瓷坊尋出嚴冰常用的一套茶具,火急火燎地跑回來,“小夏,你知道哪里有賣銀毫的?” 小夏覺得,他要是敢說“不知道”,會被霍二小姐宰了吧? 寄云笑著把她按坐下來,“別張牙舞爪的,一件件來,你要做什么,我們都能幫你。我問你,你打掃了兩間屋子是要用哪個?” “東邊的那個屋子好久沒用了,沒人氣,嚴冰肯定睡不踏實,我才想讓他睡我那間的?!?/br> “那你搬出那么多床褥子做什么?” 寄虹看看jiejie,聲音低了些,“嚴冰其實挺嬌貴的,在牢……受了那么多苦,也不知道人都瘦成什么樣了,我想著多鋪幾層褥子,他睡著舒服?!?/br> 寄云心里揪了一下,溫柔地摸了摸meimei的頭,“放心啊,等這個坎過去,你們倆就該水到渠成了?!?/br> “對了!”寄虹又二踢腳一樣地跳起來,“他最愛干凈了,我得多燒幾桶水給他洗澡?!?/br> 現在燒的水等到明天早都涼透了。但寄云微笑地看著風一樣的妹子,沒有阻攔。 寄虹一直忙到半夜,仍然一點都不疲倦,躺在床上興奮地睡不著,舉著小白搖來晃去,“小白,你主子就要回家了,你是不是很開心?” 小白哼嗚了一聲,低低的,聽起來反而有些憂傷似的。 寄虹把它放在枕邊,輕輕拍了拍,“安心睡吧,等明天一覺醒來,你主子就沒事了,以后都不會再有事了?!?/br> 小白睜著烏溜溜的大眼睛,黑夜里仿佛閃著淚光。 第二天天還沒亮,寄虹和小夏就一路疾馳到牢門口了。他們守在離大門最近的地方,里頭的人一出來,第一眼就能看見。陸陸續續聚集了很多囚犯的家屬,沒過多久,牢門打開,頭一個出來的是女囚,被爹娘抱住,喜極而泣。女囚走完,之后有老有少,有的是一家子全蹲了大牢,小夏用目光指著一位白頭老翁小聲說:“他兒子我認識,聽說偷跑到金胡子軍隊里了?!?/br> 寄虹點點頭,“那么現在算是功臣了吧?!?/br> 他們踮著腳張望,始終不見嚴冰。寄虹在囚犯中看到了方掌柜的兒子,他在那次瓷行的暴動中殺了一個官兵,算是重罪了,“噢,大概是按照罪行由輕到重釋放的吧,嚴冰應該在最后了?!币膊恢菍捨啃∠倪€是自己。 釋放的人越來越多,被親人迎上前又接走。門前的馬車一輛輛遠去,翹首以待的人群逐漸減少,十個,五個,三個…… 兩個。 門外只剩寄虹和小夏,門里再無一人現身,獄卒把手按在門板上。 “等等!”寄虹擋住他要關門的動作,“還……還有一個人呢,麻煩……麻煩您給查一下,可能……是不是遺漏了……” “沒漏,”一個陰沉沉的聲音從里頭飄出來,“嚴冰是吧?” 寄虹看見耗子精那一刻,突然有一種不詳的預感。 耗子精慢悠悠踱到門邊,揮手示意獄卒關門,從門縫里陰狠地笑了一聲,“嚴冰很快就能出去了,你想見他,三天后,去刑場吧!” 大門“咣”地關上,震飛了寄虹的三魂七魄。 去時,兩個人興高采烈,返時,仍舊兩個人,面如土灰。 誰都不知這其中究竟有何內情,縣衙敲不開門,牢房敲不開門,一時間全世界的大門都對他們關閉了。寄虹在各種求告無門、焦灼、絕望、崩潰之中渡過了人生中最漫長難捱的三天,像過了三千個歲月,赤血煎成灰燼。 行刑的前一天,寄云拎了食盒給她,“牢里通知可以送……那個……送飯去,你要不要……” 寄虹抬起布滿血絲的眼,“能見一面嗎?”一開口,聲音嘶啞得厲害。 寄云沉重地搖搖頭。 寄虹低下頭,幾不可聞地說:“那我……我不去……” 寄云只“嗯”了半聲,后半聲就梗在嗓子里了。要寄虹親手送這頓斷頭飯,著實殘忍。她轉身往外走,卻被寄虹喊住,“姐,我要的東西,給我吧?!?/br> 飯菜擺到嚴冰面前時,他就知道自己的日子到了。經過許多次死里逃生、絕處逢生,終究還是走到這一步。 他一只眼睛還腫著,看不清碗里是什么,艱難地撐起半身,端起來嘗了一口,不是,不是寄虹做的。尚未結痂的手臂撐不住身體的重量,他又倒了下去,飯碗碎了,青瓷片沒在厚重的血污里。 有溫熱的液體涌出他勉強睜得開的一只眼睛,和血一樣的溫度。 他不后悔殺葉墨,再有一千次從頭來過,他依然會那么做,只是或許不會用那么大力了。他后悔的是,不該一時放縱和寄虹有了夫妻之實,他死了以后,她還要嫁人的。 “寄虹,”他動了動干裂的嘴唇,無聲地說:“別來送我,不要來送我……” ——送別什么的,我最討厭了。 他慢慢把身體蜷成一團,緊緊的一團,漆黑的牢獄里,劇烈顫抖的身體中發出一聲極力壓抑的嗚咽。 天亮之后,獄卒打開牢門時,見嚴冰靠墻坐著,脊背盡量挺直,接近端坐了。這已是他能做到的極限,他想自己走出去,但實在站不起來了。兩個獄卒給他套上枷鎖,到囚車上,他說:“勞駕,把我放到角落?!边@樣他就能維持比較有尊嚴的坐姿。 囚車駛上街道,他驚訝地發現兩旁站著許多百姓,他看不清面容,但他們隨著囚車緩慢地、沉默地移動,像深流的大河。大河的中間,有一點鮮紅分外奪目,從人群中撲到車前,被衙役攔在數步之外。 嚴冰驀地前傾,枷鎖撞到木柵,幾乎失聲痛哭。 他看不清紅衣的樣式,但她頭上半蒙著紅蓋頭,所以,那一定是嫁衣。 不,不要嫁給我,不要嫁給一個死刑犯……他想把心里的話喊給她聽,但喉頭像被堵住了,竟然發不出聲音。 她在衙役的推搡中緊緊追趕囚車,一度靠近了些,似乎看到他身上的傷,驚痛地捂住了嘴。她準是又哭了,可惜他再也不能為她拭淚了。 “寄虹,我不夠好,你以后一定要找一個不會把你弄哭的人……”他默默地想。 然而寄虹的想法全然與他不同。她在無數只刀槍的阻攔中沖到嚴冰的正面,一只手按在胸口,隨后另一只也疊在心上。 嚴冰狠狠一震。 她被衙役推來擠去,踉踉蹌蹌,但奮力地保持與他平行的位置,雙手始終不曾移開。 嚴冰別過臉,閉上了眼,但攥著鐵鏈的手幾乎攥出血來。 囚車轉了個彎,他聽見衙役驅趕百姓,大概快到了。在紛亂的叱罵聲里,有個魂牽夢縈的聲音突出重圍,“嚴冰!相公!” 他倏地睜眼,身不由己循聲回頭,“相公……相公……”她追著,哭著,喊著,越來越遠,卻愈發鮮明。 他定定地望了片刻,隨后,朝著聲音的方向,深深地俯下腰去,像拜堂的姿勢。 一生一代一雙人,相思相望結同心。 隨即囚車一頓,他被拉了出來,拖行到空地,按跪在地上。 側前方的棚子下坐著幾個人,應該是曹縣令,嚴冰漠不關心地移開視線,逡巡幾回,那個鮮紅的身影重又躍進視線,蒼白的面龐正對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