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節
重回監牢,站在牢門口,五內俱焚。她不知道又一次身陷囹圄的嚴冰熬不熬得住,無論身還是心。 郝老頭已經告老還鄉,小夏托付的獄卒不愿節外生枝,雖答應多少照應著嚴冰,卻不肯通融探監,看在誘人的價碼上,只松口說可以送信進去。寄虹急忙在手帕上寫了一個字,連同紙筆和一錠元寶一起遞過去,“煩勞,我在這兒等著?!?/br> 獄卒會意入內,不多時便即出來,寄虹已經等得心焦。迫不及待打開他帶出的信,上頭是橫平豎直、筆鋒飽滿的“安”字,字如其人,一貫的冷靜從容。 她看了許久許久,然后一絲不茍地折成方方正正的形狀,放在懷中靠近心房的位置。心跳奇跡般地安定下來,勇氣蔓延。 淡薄的日光透過牢房狹窄的窗戶投下一枚小小的光斑,手帕便置于光斑的中心。嚴冰倚在墻角,目光落在帕上婉約的字體,唇邊一抹微笑,恬淡安穩。 他以為他會熬不過去,不是身,是心。大概會在舊日的噩夢里崩潰吧,他想。 然而,當手帕隔著牢門拋入懷中,他看清上面的字時,忽然意識到他已不是孤身一人。 那是一個“思”字。千絲萬縷,匯于此心。她牽腸掛肚,他怎敢不安好如初? 抬起頭,目光飛出小窗。此時此刻,她是否同他一樣,相思成災? 此時此刻,寄虹正在驛館外求見葉墨。之前她用銀子敲開過縣衙的門,曹縣令或明或暗地提到葉墨,與她所料如出一轍。 驛館的守衛認得名滿青坪的霍寄虹,說:“葉郎中吩咐過,霍掌柜若求見,可直接去葉宅?!比缓笳f了地址。 逍遙得很嘛,居然置下一座宅院! 宅院樓閣精致,看得出造價不菲。進門之前,寄虹按一按胸口,才隨下人走進后院,葉墨正拿著花剪附庸風雅地打理牡丹。 “比我料想來得快?!彼^也不抬。 “你耍手段玩陰的,不就是要我來見你嗎?”她在五步之外站定。 出乎他意料的,她沉著冷靜,并未顯露怒容。他這才抬頭注目,每一次,她給他的感覺都不同。 “這個宅子怎么樣?”他用剪刀指指四周。 “打開天窗說亮話,軍餉被劫,嚴冰已竭盡所能保護,這趟差事本不屬他的職責范圍,如今卻被推出來做替罪羊。你心知肚明,即便將他定罪此案也難善了,究竟想要如何?” “想要如何么——”葉墨拖著悠長的尾音,帶著南方特有的綿軟,手下卻毫不留情地剪掉一朵盛放的牡丹花頭,扔在地上用腳尖碾進泥里?!爸毖圆恢M地說,想要他的腦袋?!?/br> 換做以前,寄虹定會怒不可遏,但經歷過與金胡子的斗法,她知道沉不住氣的那方就輸了?!八锊恢滤?,否則你一早就開堂問審了?!彼谎翰粚?,自然是另有所圖。 葉墨挑了挑眉,她出海一趟,見識長了不少?!澳氵@么聰明,不覺得這么漂亮的院子,缺一只與之搭配的金絲雀嗎?” 寄虹只覺被兜頭潑了一身污穢,惡心,屈辱?!奥犅勅~郎中能有今日之位,葉夫人功不可沒,如今卸磨殺驢,不怕被驢反踢一腳嗎?” “霍寄虹,別太抬舉自己,憑你,不配讓我停妻再娶。不過呢,”他將花剪丟在旁邊的石桌,一步一步逼近,“念在你我有婚約在先,我愿意大方一點,妾室、外室,還是只服侍,隨你挑?!?/br> 寄虹飛快閃身,仍未逃過他的魔爪,他力氣很大,她掙脫不開,拉扯間余光掃過周遭,退到石桌邊緣,被他順勢按倒。 “一人換一人,很公平的交易,對不對?”話音未落,他的唇就湊上來。 “葉墨!”寄虹努力地偏頭避開他,“你瘋了!” “霍寄虹,我追你逃的游戲也該玩夠了,告訴你,換不換嚴冰,你都是我的!”他亢奮難耐地解開了她的外衣。 寄虹萬萬沒料到葉墨敢在光天化日下行jian.yin之事,極度恐懼下,腦中一片空白,血液都似凍結了。 那只令人作嘔的手探進衣中,沿著她的曲線游走,什么東西被撞到身側,有堅韌的棱角,帶著溫熱的體溫。她記起來了,是嚴冰的信。 支離破碎的意識驟然回歸。 她不能喊叫,這是他的地盤,下人絕不敢出頭的。即便有人來,也只會讓她聲名盡毀。這個世道,對女人從不肯施予半分寬容。 她只能靠自己。 拼命用腳尖蹬地,把身子往上挪了幾寸。葉墨不容她逃脫,合身壓上,去解她的腰帶。她腳尖離地,無法借力,只能推拒、扭動,使出渾身力氣往上蹭,一只手在頭頂飛快地劃拉。 雖然看不見,但她記得,石桌上有把剪刀。 無奈她的抗爭讓他征服欲暴漲,越發大力地鉗制住她,她再不能移動分毫,更覺身下有硬物蠢蠢欲動。 拼氣力,她絕不是他的對手。 腰帶落下,他的手輕車熟路地探入,觸到她的那刻,他的眼瞳都興奮地變了顏色,“該我好好享受了?!?/br> “葉墨,”她突然出聲,“我從了,你是不是就會放過嚴冰?” ☆、雪中紛送炭 果然女人就得來硬的。 “把我伺候舒服了,可以考慮?!变N魂之后,還不是他說了算? 寄虹不再掙扎,攤開雙臂,舉過頭頂,是投降的姿勢。 葉墨心花怒放,抽出手去解自己的腰帶。他太得意,沒注意就在他稍稍離身的時候,寄虹迅速往上蹭了一小下。 他笑著俯身下去,“這姿勢很好,夠銷——” 后面的話被抵在他頸間的剪刀毫不留情地剪斷。 他戲劇化轉變的神情,完美呈現出從天到地的距離?!澳?、你敢刺殺朝廷命官?”聲音聽起來依舊跋扈,但脖頸上突突的脈搏昭示了他的虛張聲勢。 他只是個紙老虎而已。她越強大,他就越弱小,女人并不永遠是弱勢的一方。 她突然發力,一把揪住他的脖領,翻身把他摁在石桌上,剪刀在皮rou上劃了半個圈,引來壓抑不住的一聲慘叫。 “我是從土匪的箭陣里殺出來的,還有什么不敢?”她衣衫不整,但高高在上,睥睨俯視,宛如女王?!拔医裉靵?,是打定主意不成功便成仁。嚴冰我一定要救,你不點頭,只有見血。大不了我和他亡命天涯,亂世之中,未必不能稱王稱霸,然而脖子一斷,萬事皆空,你說是也不是?” 她的語氣依舊冷定,但葉墨看著她刀鋒般的眼神,完全相信她說得出就做得到。一想到刀尖當真會戳穿他柔軟的脖子,恐慌得連呼吸都不能了。他怕死,經歷過上次的劫殺之后,更加怕死了。 “我……我懷里有契約書?!?/br> 原來他早有準備。 剪刀不離脖頸,她用另一只手翻出一個信封,倒出兩張信箋,抖開一張,內容卻是自己承諾委身于他,說白了,賣身契。 葉墨看她臉色不對,趕忙說:“拿錯了,另外那個?!?/br> 她把賣身契揉碎,抖開另一張,整整一頁條款,大意是限期補足軍餉可從寬發落,說白了,贖身契。 準備了兩套計劃,說明他并無把握迫她就范,所以她走“悍匪”的路數是對的。 葉墨雖驚懼,但理智尚存,用僵硬的聲音循循善誘,“我若死了,你有把握一定能和他遠走高飛?到時還不是死路一條。以錢贖命,各退一步,很合算?!?/br> 畢竟官民云泥之別,她想大獲全勝并不可能,況且她并不打算當真割下這顆人頭,丟失軍餉這個事是抹不掉的,討價還價的余地幾乎沒有,各退一步的確是目前狀況下最可接受的解決方案。 她故意躊躇一會,似在斟酌。然后剪刀滑下胸膛,一路將他的外衣里衣開膛破肚,半點血都沒見,他卻如失血過多瀕臨咽氣的死尸,她一松手,他就滑下石桌,總算在落地之前扒住石凳,沒有五體投地。 寄虹指尖在刃上一抹,以血當印,蓋在“贖身契”上?!澳阋舶磦€指??!”推到他面前。 葉墨縮了縮手,露出“很疼”的表情。她可以給他一刀,但這種不痛不癢的小傷,沒必要。擠了滴血在他指上,握著他的手摁下去。 然后飛快理好頭發和衣裳,把“贖身契”在他眼前刷地一展,“看清楚了,白紙黑字,血畫的押,你若反悔或再?;ㄕ?,我不怕玉石俱焚!”昂首大步離去。 火急火燎地跳上門外的馬車,車夫看她一眼,好心地遞過蒲扇,“入夏了,熱吧?” 寄虹一摸頭臉,滿手濕,不知是汗還是淚。 車夫載著她回霍記,平時喜歡閑聊幾句的二小姐,這回反常地一聲沒出。 “二小姐,到了?!彼坪煼黾暮缦萝?,她沒抬頭也沒道謝,走得飛快,逃命似的。車夫在衣服上抹了抹手,怎么覺得二小姐的袖子有點濕呢? 寄虹并沒有以淚洗面。這不是哭的時候,她有二十萬兩銀子的債要賠,但霍記早已是一出“空城記”了。 人生大概有兩件事是努力過也不見得能有好結果的,一是愛情,二是借錢。 霍記和彩虹的家底翻個遍,離二十萬依然山高水遠。她踏過了所有認識的人的門,斂了傲氣,賠著笑臉,聽刀子一樣的舌頭看冰霜一樣的臉,但不是每次登門都能有所收獲。 她不沮喪,在街邊吃一碗餛飩,添一層厚厚的辣油,再灌一碗涼水,繼續敲下一家的門。懷揣著嚴冰的“安”字,她的腳步穩得住河山。 又一個失望而歸的晚上,卻見寄云抱著兩個包袱候在霍記,寄虹扯開一個疲憊的笑,“jiejie怎么來了?大夫不是說讓你靜養安胎么?” 寄云解開一個包袱,里頭是一疊銀票,“這是我偷偷存的私房錢?!苯忾_第二個,銀錠和銅錢嘩啦啦地響,“這是姚晟湊的?!?/br> 寄虹翻了翻,沒有借據,沒有錢數,只有小小一張字條,“綿薄之力,勿拒?!弊謼l似帶著夏日的溫度,暖了心脾。 “怎么還有銅錢?”銅錢大小樣式不一,估計值不上一兩銀子,用一根紅頭繩串著。寄虹笑著推還,“這就不用了吧,也不差這點?!?/br> 寄云推回來,“這是寶寶和天天平時攢的零用錢,聽說你急著用錢,嚷嚷著非要送來?!彼﹃~錢,想起姚晟和天天把錢送給她時的樣子。 姚晟搬走了,但搬得不遠,就在巷尾,這么短的一條小巷,兩人卻再沒碰過面,是誰刻意避著誰,是誰心里放不下,誰能說得清。 他明明可以把錢直接交給寄虹的,卻繞了一個彎。她接了,除了“謝謝”,不知道再可以說些什么。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滑向她的小腹,尚不顯懷,她依然那么清瘦?!昂萌兆訅娜兆佣嫉眠^下去,既然要過,就照顧好自己,為了你,也為了孩子?!?/br> 她想說“我會的”,但說不出口。他也沉默了,連客氣敷衍都拒絕施予了嗎? “云姨,”天天領著寶寶把串好的銅錢捧過來,打破了傷感的氣氛,“這么多夠不夠呀?” 姚晟摸摸他的頭,“不夠,但是叔叔伯伯們會一起想辦法?!彼聪蚣脑?,“我們錢少,但人多,溝溝坎坎,總能過去?!?/br> 聽完寄云的講述,寄虹把那串銅錢鄭重地掛在床頭。有風吹過,幾百枚錢幣叮當作響,像幾百人在擊掌。 丘成送來窯廠工人們湊的銀兩,零零散散的一包,有這月剛發的薪資,嶄新的銀錠,也有成色不足的一角碎銀,托在手里沉甸甸的。 小夏把嚴冰留下的“家產”如數交來,問房子怎么辦,寄虹撫摸著房契上墨黑的“嚴冰”二字,靜默良久,“賣了?!?/br> 小夏從沒有如此雷厲風行過。一天之內,他把嚴冰所有的行李搬進霍記,托戶房開了后門,賣出個好價。 沙坤仍是一如既往的豪邁,把朝廷賠償他損毀船只的銀票往桌上一拍,扭頭就走。 寄虹追出去,“你的船隊怎么辦?” 他頭也不回,瀟灑地擺擺手,“哪也不去了,跟伍薇造孩子?!?/br> 伍薇卻沒有來。她把當鋪的存貨賤賣了,和帳上的錢一并通過錢莊直接轉到霍記的戶頭,不聲不響,直到寄虹存錢的時候才發現。 錢莊的伙計見她直愣愣地盯著數字,以為出了差錯,她說:“錯的是我,大錯特錯?!彼洷回敽屠闪诵?,如今才深刻地領會“情義無價”四字的含義。 玲瓏是和呂太爺一起來的,寄虹接過銀票的時候,被上頭的數字驚得瞪大了眼。 呂太爺語重心長道:“我請人算了一卦,嚴主簿命里有劫,但命不該絕?!睌r住欲要下拜的寄虹,“天有眼,善撲不滅?!逼鹕黼x去,拐杖戳在地上,一步一個印。 呂太爺之后,主動登門的漸漸多起來。很多是瓷行中的小門小戶,送來散碎的銀子,一看就是從家用里擠出來的,或者小額的銀票,包了一層又一層。 大多數只憨憨地笑,有的說:“在河邊擺攤的時候,你指點過我,這都是那時候賺的哩!”和寄虹兩個人不停地互相道謝,但寄虹卻記不起他的名字。更多的人只會簡單說一句,“嚴主簿是好人?!?/br> 嚴冰就任督陶官以來,大事小情做過多少,寄虹數不清了。他耍過手段,用過強權,但從未違背過良心。原來,那些留在身后的腳印,從不曾湮滅于塵埃,在生死攸關的關口,會引發扭轉乾坤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