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節
沙坤只傷春悲秋了一小會,聽到隔壁艙中傳來吆五喝六的聲音,就興致勃勃地過去旁觀。船員們閑來無事時喜歡賭上幾把,都是沒有技術含量的猜拳擲骰,圖個樂而已。 這次換了新花樣,小和尚拿三只碗扣在桌上,當著眾人的面把骰子扣在其中一只的下頭,“都看好了??!”眾人緊緊盯著“目標碗”,就見一陣眼花繚亂的挪換之后,忽地停住,小和尚笑嘻嘻道:“押啦押啦!左中右想好啦,買定離手哦!” 眾人嚷嚷,“剛才是左,這次我押右!”“不是不是,我瞧得清清楚楚,一準兒是中!”“不會是中,前幾把連開五把中啦!”…… 很快三只碗前頭各放了一堆銅錢,卻見一只手伸進來,拋下三錠明晃晃的銀元寶,足足三十兩!眾人都傻眼了,這是要玩大的??! 小和尚抬頭見是歪脖,笑容便冷了幾分,“沒有全押的規矩?!?/br> 歪脖似乎輸急眼了,“規矩不是人定的?我就要全押,不信一把都押不中!” 小和尚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會,忽地一笑,“既然歪脖哥輸得起,小弟自然賭得起!” 左手掀起一只碗,人群里一片惋惜之聲,歪脖卻無動于衷;右手掀起第二只碗,面對空空如也的桌面,歪脖依舊面色如常。小和尚按著最后那只碗,目光冷冷淡淡地落在歪脖臉上,慢慢揭開。 眾人翹首以待,然而底下仍舊空無一物。 有幾個心眼實誠的開玩笑,“哈哈,使詐??!”有些機靈的就不出聲了,都看出小和尚是有意針對歪脖。 奇怪的是,歪脖被小和尚堂而皇之地坑了一道,卻只咬了咬牙,并沒罵街。 小和尚仍帶著笑,但那笑容針扎似的?!巴岵备?,好闊氣的手筆!都是跟著老大混的,小弟我一整年都攢不出你一天輸的數。欠花船的錢也還完了吧?哪來的這么肥的油水不叫兄弟們知道知道?” 許多道猜疑的目光投向歪脖,他發覺自己大意了,但為時已晚。 “都沒事干???”人群后頭的沙坤適時出面,笑著把眾人攆走,算是給歪脖解了圍。余光卻瞥見歪脖離去時,接觸到他的目光,似乎微微抖了一下。 轉過身來,沙坤斂了笑容,“還記恨上回你挨打他沒出頭那個事?” 小和尚低著頭慢吞吞收拾賭具,“老大,他有沒有古怪,你心里有數?!?/br> 都只知沙坤是“煞神”一個,但沒人知道他極重情義,是個“寧肯兄弟負我,我決不負兄弟”的人。歪脖的錢的確來得蹊蹺,從天而降似的,他知道。但歪脖和他是穿一條褲子的兄弟,從他一窮二白時就跟左跟右,只要不過分出格,沙坤不想疑心。 這一路,海上風浪不大,船中卻波濤洶涌,風雨欲來。 這些事嚴冰和寄虹自是不知的。多日來的風平浪靜,碧海晴天,令人宛然身處世外桃源,輕松愜意,前路艱險似都忘卻了。 直到一日,兩人捧著碎米在船頭逗弄海鷗時,被遠處直沖云霄的滾滾黑煙驚呆了。 那是十分遙遠的陸地,只能勉強看到海陸相接的一條細細的線,但相距這么遠,依然能清清楚楚地看見那條線的背后翻卷的煙柱,以及底部奔騰的火焰,似將海面都染成赤血之色。 “那是……什么?”寄虹喃喃地問。 嚴冰的聲音極其低沉,“希望不是屠城?!?/br> 海風掀起衣襟,寒意侵人。 在陡然逼近的戰火硝煙中,船隊抵達白嶺。碼頭亂糟糟的,船隊靠岸都無人過問,若這是一支軍隊,決計可以長驅直入拿下白嶺了。 嚴冰和寄虹進城更換關書,沙坤帶人留守,說:“明早開船,你們就安生在城里待上一夜?!碧貏e意味深長地加了一句,“好好利用喲!”寄虹裝作沒聽見,嚴冰耳根子卻熱了。 兩人帶著十壇酒下船,當熟悉又陌生的城門越來越近,嚴冰卻發覺眼前越來越模糊了。 兩年前,他將這座城門一步一步拋在身后時,曾經恨恨發誓永不回頭。但在青坪的幾百個夜晚,他幾乎每夜都夢回故土,有時一晌貪歡,有時淚濕枕畔。 駐足門前,許久不能前行。料峭寒風中,肩頭的傷痕似又隱隱作痛。 寄虹挽起他的手,柔聲說:“嚴冰,你現在不一樣了。我陪你,一起走?!?/br> 他緩緩轉頭,對上她溫柔雙目。是的,他現在不一樣了,他有她。 ☆、為卿一死生 城門的守軍很疲憊的模樣,大白天都在打瞌睡,撐起眼皮隨便瞄一眼關書就放行了。城里更加蕭條,兩人一路往衙門去,街上行人寥寥,兩旁十室九空,有些房屋倒塌了,野狗在廢墟里亂扒。 嚴冰經過一處廢墟時,郁郁地看了一會。 寄虹問:“怎么了?” 他悵然道:“這里原本是包家的南貨鋪子,當年多昌盛氣派的地方?!?/br> 原來是伍薇和包文曾在白嶺開的店。寄虹試圖從廢墟中尋找一些當年的氣象,但戰爭抹去了一切蛛絲馬跡。 好在衙門還在,但已不是當初嚴冰熟識的同僚。有職無人的情況非常嚴重,兩人費了許多周折才換好關書,抱著不大的希望來到督陶署。 想不到胡主簿竟仍在此堅守。 乍然見到兩人,他激動得像個孩子,嗚嗚哭個不停。兩人安撫好一陣,他才漸漸平靜下來,迫不及待打開故鄉的酒,品了一口,忍不住又老淚縱橫,“是這個味道,就是這個味道,青坪的味道?!?/br> 嚴冰寄虹亦覺心酸。 胡主簿請他們吃飯,掏銀子叫衙役去買點下酒菜,衙役跑了半天只買回一點羊頭rou,還不夠一人份的。胡主簿七拼八湊了幾碟咸菜,待客委實寒磣,但已是最好的伙食了。他倒上三杯酒,“如今白嶺的食物匱乏得很,你們別嫌棄,陪一陪我這老頭子吧?!?/br> 想不到同屬大梁,南北境況竟迥異至此。嚴冰問:“我聽說白嶺仍在官軍轄下,但看這光景,似乎遭過劫難?” 胡主簿喟嘆,“是啊。這邊的軍隊調去支援北方后,漸漸就有流匪拉幫結派,官府壓不住,去年攻進城里,殺了好幾個官。后來臨近的官軍增援,流匪就跑了。但……唉,總還有這么一天的?!?/br> 嚴冰默然。胡主簿說得沒錯,白嶺的守備如此糟糕,一旦匪軍來襲,鐵定城破人亡。 胡主簿問起青坪近況,聽說家鄉依舊安寧,越發思鄉情切,連飲數杯,哽咽不止。嚴冰勸他少喝些,保重身體,他唏噓道:“我早過了天命之年了,平靜了大半輩子,不想臨老難得善終。你不用勸,就讓我多喝幾口吧,誰知道哪天就再也喝不上了?!?/br> 一番話說得嚴冰寄虹眼圈都紅了。嚴冰拋開戒酒的禁律,陪胡主簿喝了幾杯,寄虹沒有阻止,反而同飲作陪。 這次之后,不知還有沒有機會再活著相聚了。 飯后,胡主簿提醒說:“不要久待,據說前幾日金胡子又打了一個勝仗,距這里也就兩百里地,還是速速離去為好?!?/br> 辭別胡主簿,嚴冰帶寄虹往城北去,她問:“這是去哪里?” 嚴冰沒有正面回答,只說:“去看一看還在不在?!?/br> 走到一處大宅子前頭,他停下腳步,舒了口氣卻又嘆了口氣,喃喃道:“還好,還在?!?/br> 寄虹抬頭,門上破敗的匾額鎦金的大字已經褪色,但依稀能辨認出“嚴府”兩字的痕跡。她驚訝地望向嚴冰,原來這里是他的家。 磚瓦有部分已經脫落,大門緊閉,栓著生銹的鐵鎖,封條的印跡滲進門上的傷痕。嚴冰撫門追昔,百感交集。 曾經的災禍與如今的戰爭疊加之下,嚴府依舊屹立不倒。 遺憾的是,兩人進不了門。嚴冰只能圍著院墻追憶舊日時光,走了一圈又一圈,絮絮地跟寄虹講述發生在墻里的點點滴滴,有少年時的糗事,也有青年時的樂事,但沒有抄家時的事。 再次回到這里,他發覺,過去那些痛楚,他能夠學著遺忘了。 寄虹跟隨他的腳印,柔順地聆聽。左邊滄桑的墻里是過去的他,右邊低沉的聲音里是現在的他,兩個他奇妙地在她的心中合二為一了。 嚴冰說:“我還想去祭拜一下父母?!?/br> 寄虹沒多想,脫口說:“我陪你去?!?/br> 他眼神一跳,探究地看她一眼。 她突然明白過來,那不等于自認是嚴家……兒媳了嗎?不禁有些羞窘,“我不是……那個意思……” 嚴冰“哦”了一聲,收起一絲不易覺察的失落。 大概是下葬時太過倉促的緣故,嚴家的墓地并不若寄虹想象中奢侈。她遠遠看著嚴冰在墓前端端正正地磕頭,然后以酒祭灑,日暮西山,將青松的影子拉得極長極長,淹沒了他的容顏。 她忽然憶起很久之前,陪她偷偷進入霍宅的嚴冰,也是這樣一動不動地站在陰影中,多半是哭過的。 那時的他,想起了什么?是同樣被抄的家宅,還是同樣離世的親人? 她心中忽然一片汪洋。 兩年了,這是嚴冰第一次祭拜父母。在船上的時候,他攢了好多好多話要對他們說,但到了這里,只剩一句話,“兒子很……好……”就再也說不出話來。 風在耳邊盤旋,宛若低泣。 不知過了多久,輕微的腳步聲自身后傳來,他轉頭,柔軟的小手恰好撫過他的眼下,抹去一道濕意。 寄虹溫柔地對他笑了一下,然后跪下恭恭敬敬地磕了三個頭。 嚴冰頓時石化了,好半天才回魂,急忙拉起已經敬完酒的寄虹,“你、你、你……什么……意思?” 她眼波橫斜,“不懂啊——那就算了?!?/br> “可你剛才說你不是那個意思……” “什么這個意思那個意思的,”寄虹嬌嗔道:“我不知道你什么意思?!闭f這話時雙頰一片紅云。 嚴冰若再聽不明白就該自刎謝罪了。他欣喜若狂,沖口說道:“我也是這個意思?!?/br> 這大概是天底下最古怪的表白場所和最沒意思的表白情話了。 回到碼頭,昏暗夜色里沙坤都能看出兩人不同尋常的喜色?!肮?,大天白日的也拿下啦,行啊兄弟!來說說說說!” 嚴冰那叫一個窘,“不是你想的那樣……上船吧?!?/br> 岸邊水淺,大船不能直接???,拋錨在稍遠的深水區,來往需用小船接送。沙坤卻攔著嚴冰不叫上船,非要聽個究竟。 寄虹登上小船,解開纜繩,假裝不知兩人為何糾纏,只招呼道:“還不上船?我可不等了喲?!?/br> 嚴冰急忙往這邊走,卻被沙坤一拉,他頭都沒回不打算理會,卻聽沙坤說:“聽見沒?什么聲音?” 嚴冰愣了下,回頭看他眸中戲謔一掃而空,神情陡然變得嚴肅,不由凝神細聽。 萬籟俱寂,蟲鳴水聲俱都偃旗息鼓,四野竟不聞一絲聲響,叫人隱隱發怵。 嚴冰斂了笑容,低聲問:“你聽見什么了?” 沙坤沒有答話,只向南指了一下,做了個噤聲仔細聽的手勢。 嚴冰向南邊望去,黑沉沉的夜里不見丁點燈光。今夜的風似乎大得出奇,從南邊席卷而來,勁風里隱約裹著不易察覺的雷霆之聲。 沙坤突然大叫一聲,“不好!”中了邪一樣跳起來,一把拽起嚴冰往小船狂奔,一邊跑一邊沖大船高喊,“起錨!快起錨!有匪……” 不用聽后面的話,所有人都看到旋風般疾馳而來的匪軍。幾百黑衣黑馬,借著夜色的掩護,頃刻間殺到跟前,雪亮的刀光掀起殺氣漫天。 馬蹄聲近在咫尺,逃不脫了。 沙坤猛地將嚴冰推到船上,順手cao起木漿,左右開弓撂翻最先的追兵,回身朝小船跺了一腳。這一腳著實大力,小船竟被踢離了岸,借著風勢向深水漂去。 嚴冰寄虹大驚失色,“沙坤!”傾身來拉,沙坤厲喝:“都他奶奶的給我滾!誰敢上來我先劈了他!”這話不止是說給嚴冰寄虹的,還有大船上的兄弟。船上有黃金,死也不能叫匪軍登船。 小和尚的聲音隨著獵獵風聲傳來,“老大——扯了——”尾音帶著哭腔。 “扯了”是走船的行話,意思是“我們走了”。這是沙坤早就交待過的,危急之時,保黃金,棄人。 沙坤返身獨對數百匪軍,橫漿于胸,聲震九霄,“來??!沖老子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