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節
理想總是火熱,現實依舊冰冷。不管她多么胸懷大志,嘗試多次后,仍然搬不動木匾。正在沮喪時,寧靜的街道傳來轆轆車聲,駛到面前,車夫跳下,“二小姐,我幫你!” 寄虹認出他是嚴冰的書童,玲瓏說過叫小夏。她一頭霧水,主仆二人這是鬧哪出? 小夏特別自來熟地扶她上車,又把匾搬到車上。 “你剛好路過?”寄虹納悶。 小夏燦爛地笑,“少爺叫我來的,剛才二小姐沒有遇到他嗎?” 寄虹忍不住笑出聲,果真不愧是個“少爺”。 話說回來,他又一次在她困境時施以援手了呢。 寄虹是個一旦決定就義無反顧的性子。借錢無門,她便另辟蹊徑。在鐵匠鋪訂做一只精巧厚實的鐵盒,特意浸水磨蝕做得舊些,裝上三把有年頭的大銅鎖,用金燦燦的黃綢子包著,小心翼翼放上寶來當鋪柜臺的架勢,仿佛是件價值連城的易碎瓷器。 “當兩千兩銀子?!奔暮绲讱馐?。 管事咋舌,這得是個多金貴的寶貝!解開黃綢,不禁失笑,“最多二兩銀子?!币簿豌~鎖值點錢。 “這是霍家多年的制瓷秘方,萬金難求?!?/br> 管事了悟地笑笑,“本店不收秘方祖方萬金方,姑娘可去別店一試?!?/br> 面對管事深有穿透力的目光,她一點都不心虛,“當鋪拒當是何道理?請你們掌柜出來說話!” 管事不依,寄虹堅持,管事沉下臉,“姑娘這是無理取鬧了?!?/br> “鬧是不會的,我就在這等掌柜出來好了?!奔暮珉p肘往柜臺上一支,托腮微笑,狡黠的大眼睛忽閃忽閃。 管事見她抱定主意耗下去,又不方便動手趕人,無奈進后院請伍薇。 等候的時間過于長久,正當寄虹以為當鋪用上“拖字訣”的時候,一名高個女子足下生風,一晃眼便站到面前。 她眉眼細長,即便笑也透出精明干練,寄虹飛速盤算如何說服,伍薇卻十分爽快,“照規矩沒有為幾個字典當的理,但霍二小姐可以破個例?!?/br> 不僅管事愣住,寄虹都不可思議。她試探地問:“兩千?” “兩千?!蔽檗备纱啻饝?,將一張紙推到寄虹面前,挑眉一笑,“不過呢,能不能拿到真金白銀,得看你有沒有本事?!?/br> 紙上短短幾行字,寫的人名、地址、數字。寄虹不解地看向伍薇。 伍薇朝紙箋揚揚下巴,“這幾個欠著寶來的錢,加起來正好兩千,你能要到多少就算當到多少,寶來如數出票?!?/br> “你讓我替你追債?”倒會占便宜。 伍薇心照不宣地笑笑,“你若覺得我是存心刁難使喚白工,不收也行?!本男藜暨^的長指甲伸向紙箋,作勢欲收。 寄虹趕忙雙手按住,“我收!”疊起紙箋揣進懷里,把鐵盒推到伍薇面前,“一言為定!” 伍薇飛快寫好字據交給她,“白紙黑字,憑銀換票?!?/br> 兩個女子以白條易白條,做了一筆匪夷所思的生意。 伍薇叫伙計收起鐵盒,扭腰往后走,一掀簾不妨有人站在后頭,嚇了一跳,“藏頭露尾的做什么?怕我不給錢?” 那人冷冷道:“你并沒給?!?/br> “寶來不是慈善堂,要不是你開口,我連那張紙都不會給?!?/br> 那人明白伍薇已算盡力,便不反駁,卻又不讓開,靠在墻上,肩膀微微塌著,默不作聲踩著腳下的石子。 “怎么?心疼她還是心疼自己?”伍薇謔笑一聲,看看天高云淡,大姐大似的拍拍他的肩膀,“這世道除了天上,硌腳的石頭處處有,忍不了痛趁早改道?!?/br> 寄虹卻認為這是個不錯的開端。她一到家,便興奮地和寄云玲瓏埋首研究名單。名單上三個人:沙坤、姚晟和丘成,寄虹都不認識。 “沙坤這個人,我聽你姐夫提過一句,好像是跑船的,常年在海上,而且橫行霸道?!壁w財是個欺軟怕硬的,收不到沙坤的稅錢,免不了回家撒氣。 “就是那個‘煞老大’吧?聽說有時候會到青坪進貨?!绷岘囌f。 既難纏又行蹤不定,寄虹在沙坤前頭打了個叉,“等他到青坪再說。姚晟呢?” “這可是寶來一樁丟臉的事。姚晟本是寶來的管事,因為欠下賭場一屁股債,卷了寶來的一筆銀子跑了?!绷岘囌f起野聞軼事跟說書的似的,“看來伍薇一直沒能找到他,說不準人早就不在青坪了?!?/br> 寄虹又打個叉,不禁犯愁,“人都找不著怎么辦呢?常掌柜說月底不見錢就封窯的?!?/br> “這個叫丘成的我有點印象,是哪個小窯廠的火工,北方來的,手藝不錯,把那快散伙的小窯廠都帶活了?!绷岘嚺踔X袋想了一陣,很快記起那窯廠的名字。 寄虹興高采烈在“丘成”兩字上圈個大圈,“啪”地把筆拍在桌上,“就是他了!” 她尋到小窯廠,隔著籬笆向工人打聽丘成,那人看她與丘成年紀相仿,以為是相好,笑嘻嘻說:“等著啊,我去叫?!?/br> 寄虹目光隨著他轉到里面,窯廠不大,一眼看到頭,幾名工匠忙碌地洗土、捏泥、搬運,這是她在霍家窯廠看過無數次的場景,而今再見,竟覺眼圈微微發酸。 一名拿著鐵鍬的少年鉆出窯膛,向寄虹這邊望來,打量一番才走過來,隔著籬笆墻問:“你找我?” 窯廠的工人大多不修邊幅,袒胸露背灰頭土臉,眼前少年雖布衣褐巾,卻衣衫齊整,眉清目秀,尤其是聲音清朗悅耳,說話跟唱歌似的,叫人心里舒服得很。 寄虹笑著說:“我叫霍寄虹,受寶來當鋪所托——” “沒錢!”丘成連個眼神都不屑給,轉身走了。 雖說脾氣差了點,倒肯認帳。寄虹知道再叫他也不會出來的,便等在門口。 天擦黑時,窯廠放工,涌出一撥工人,丘成孤零零地走在最后,冷不妨從樹后跳出一人,“沒想到我還在吧?”寄虹笑瞇瞇的,俗話說伸手不打笑臉人么。 丘成依舊鐵板一塊,“沒錢!”繞過她大步前行。 寄虹發揚狗皮膏藥的精神,一路追著他過河進城,腳下不停,嘴里也沒閑著,自認可算天花亂墜,他卻毫無所動。 穿過偏僻的小巷,走到一間茅屋門口,寄虹正說到激烈處,不妨丘成突然停步,差點撞上。 他手扶在門上,眼神里有威脅的意味?!跋胱呦肓綦S便你,但安分點!”他突然推開寄虹,閃身進屋,閂上了門。 她才沒那么容易打發,運了運氣準備制造噪音,卻被老人的咳嗽聲打斷。 “爺爺,今天的藥吃過了嗎?”屋里傳出丘成關切的詢問聲。 寄虹閉了嘴。她默默站了一會,慢慢坐在門檻前,輕輕地將耳朵貼在門上。門里頭有斷斷續續的說話聲、吃飯聲、洗漱聲,爺爺和孫子。漸漸低下去,換成輕微的鼾聲。 以前她總嫌爹鼾聲大,可現在她好想再聽一回他吵得人難以入睡的鼾聲,好想好想。 夜色里,她蜷縮在丘家的門口,伴著別人的爺爺的鼾聲,睡著了。 第二天清晨,丘成隔著門縫不出意外地發現她果然在門前睡得正香,便躡手躡腳從后窗跳出去上工了。 寄虹醒來時發現房門依舊緊閉,十分詫異,難道丘成為了躲她連門都不出了?正猶豫是否敲門,屋中忽然“撲通”一聲,接著是老人的呻.吟。 寄虹慌忙叫門,“爺爺!您怎么了?” 無人答話,連呻.吟聲都消失了。她扒著門縫瞧進去,地上直挺挺躺著一位白發老人,丘成不在屋中。她連聲呼喚,老人毫無反應。 寄虹心急如焚,又推又踹,但門從里面閂上了,她搬起一塊石頭,用力把門砸開,沖到老人身邊,發現他已昏迷。 這情景似曾相識,不久前爹就是這樣直挺挺地躺在她面前,任憑她撕心裂肺地哭喊,一動不動。 她當機立斷背起丘爺爺,瘦弱的她撐不起老人的體重,還沒出門就摔倒了,膝蓋正撞上門檻,疼得像腿都斷了。 但她沒有松手,咬緊牙關,蓄了蓄力,一鼓作氣站起,飛奔出門。 很多次夢里,她在爹咽氣的前一刻背起他狂奔出牢,醒來唯有一枕淚水。她多么渴盼能有一個拯救父親的機會,然而終究成為永憾。但此刻,此刻她有機會挽回丘爺爺的生命,有機會,就值得拼上一切。 作者有話要說: 婚后小劇場 在寄虹珍藏紀念物的柜子里,嚴冰發現一張寫著三個人名的紙條,上面畫著叉叉圈圈。不由感慨,“若是早知會愛上你,那時我就該直接出錢,幫你把窯廠贖回來?!?/br> 寄虹:“那你不就成為我最大的債主?不怕我還不起嗎?” 嚴冰:“最好欠我一輩子,你就跑不了了?!?/br> ☆、他鄉遇故知 寄虹沖進醫館時,只說了兩個字“救人”,便癱倒在地。 大夫看看臉色蒼白如紙的她,簡直不知先救哪個更好。 施針灌藥之后,丘爺爺悠悠醒轉。大夫說是風邪之癥,幸虧送醫及時,否則性命堪虞。寄虹抓藥時,才明白丘成的債是如何欠下的——藥錢實在昂貴。 她不顧丘爺爺的阻攔付完錢,只余兩袖清風了,只得站在街道當中,把自己擺成一個豎寫的“大”字,攔下頭一輛打醫館門口經過的馬車。 倒霉的車夫摘下遮陽的草帽,“喲,好巧?!?/br> 寄虹這才認出他是小夏。 小夏一臉熱情如正午陽光,“二小姐去哪里?送你一程?” 車里一個冷淡的聲音說:“不順路?!?/br> 沒想到嚴冰也在。寄虹十分不愿與這個脾氣古怪的大少爺同車,然而眼下的狀況由不得挑剔,她拽住車轅,往醫館指了指,“我是不順路,但生病的老人家順路一次可好?” 小夏往車里望了一眼,見嚴冰沒出聲,笑道:“好的好的?!?/br> 兩人把丘爺爺扶出醫館時,嚴冰正挑起車簾漫不經心地觀望,看到丘爺爺,他漠然的神色忽然轉為激動,跳下馬車奔到近前,“丘爺!” 三人都愣住,丘爺爺渾濁的雙目打量嚴冰片刻,忽然神色大變,“嚴……你是嚴——” “我現在只是一名文書,喚我阿冰就好?!?/br> 丘爺爺老淚縱橫,“嚴少爺……你怎么……怎么也落到如此境地了……”他顫抖地抬起手,像要去拉嚴冰,但猶豫未敢近前。 嚴冰毫不避忌,緊緊握住他粗糙的大手,輕笑,“不算壞事,咱們又重逢了?!?/br> 丘爺爺嗚嗚地點頭,像哭,又像笑。 寄虹訝異,他鄉遇故知,欣喜之外更多的卻是悲哀,一種物是人非事事休的悲哀。 嚴冰親自扶丘爺爺上車,寄虹和小夏坐在車前,能聽見車廂里的話聲。嚴冰端水理榻,殷勤詢問,聲音是從未聽過的溫和耐心。 原來他也有柔軟的聲音,聽起來好聽得多。 話聲細細,即便偶有靜默也覺欣然。他們聊了許多,病情、現況、未來,以及漫無目的的家常,偏偏刻意回避了過去。 寄虹無意探究,抱膝而坐,靠著車框,漸漸有些倦了,隨著馬車微微搖晃,一栽一栽地打瞌睡。 車簾里遞出一只枕頭,塞到寄虹頸后,寄虹順勢歪在上頭,愜意地進入夢鄉。 透過半開的車簾,嚴冰望著她的半邊側顏,汗濕的頭發搭在額前依舊明顯的傷疤上,顯得人愈發羸弱。想不透這個明明看起來嬌花一般的女子怎能每每爆發出撼山般的力量。 到了丘家,望著破敗的茅屋,嚴冰不禁皺眉。叫小夏去找丘成,他幫丘爺爺把補丁摞補丁的褥子重新鋪好,扶他躺下。 丘爺爺招呼兩人,“甭忙活了,坐會吧?!?/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