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節
“三個小時了,”謝平川道,“審訊還沒結束?!?/br> 他無意和人聊天,講了幾句,便要掛斷電話。 蔣正寒及時止住,如實道:“趙安然指認徐白是他的同伙,辯護律師提供了證據,包括上一次的加密文件。這是我剛收到的消息?!?/br> 他很擅長換位思考,明白在同樣境地下,自己也會心急如焚。尤其這一次爭端牽連了無辜的人,他向謝平川許諾道:“我聯系了法務部,為徐白準備了律師,熬過今晚,你盡量冷靜?!?/br> 謝平川把控不好“盡量”的程度。 和蔣正寒通話結束后,謝平川不再站立,而是坐到了街邊——在冬夜的大街上,手指凍得僵硬,雖然揣在口袋里,骨節卻泛著淺紅。 手機鈴聲再次響起。 他沒看號碼,按下了接通:“你好,我是謝平川?!?/br> 電話的另一頭,護工的聲音傳來:“謝先生你好。徐小姐的手機,我沒打通,只好打到你這里?!?/br> 夜深人未靜,整座城市燈火闌珊。 那名護工身處醫院,面朝一扇窗戶,瞧見黑黢黢的天幕,和一輪慘淡的上弦月。她一句一頓地說道:“老太太今天上午胸悶,狀況不好,下午醫生急診搶救,好不容易緩了過來。到了晚上,老太太還說了幾句話,現在……現在……” 謝平川看了一眼手表——夜里十點零五分。 他聽到了完整的句子:“謝先生,徐家人都來了……哎,請節哀順變?!?/br> “節哀順變?!彼貜瓦@四個字。恰好一陣涼風襲來,送至一片刺骨的冷。 徐白的奶奶就在當晚去世。 她今年七十多歲,老態龍鐘,消瘦而憔悴。行將就木之際,回光返照,一會兒像是活在年輕時,往自家墻壁上貼“囍”字,一會兒像是住在大院里,牽著孫女的手,帶她飯后散步。 那時候的徐白像個粉團,離不開大人。她用沙子堆城堡,只堆出一個山包,于是就委屈地哭了,想讓大人們幫忙。 她賴在奶奶的懷里,無理取鬧道:“奶奶,你別出門,要一直陪我……” 要一直陪她。 奶奶也清楚地記得,當時答應了徐白。 可惜大限將至,可惜生活疲憊,姑且食言一回。 現實世界的醫院漸漸消失,突發的病痛感在恍惚中消退,她佝僂著身軀,走馬觀燈一般,路過數不清的人生場景,脊背竟然緩慢挺直。 她還看到高樓大廈越縮越小,四處只有青磚紅瓦的房子,屋檐掛滿了竹篾燈籠,在微風中輕輕晃動。 而她的丈夫,多年未見的丈夫,就站在燈火鼎盛處。 于是她一路奔跑,什么也顧不得了,耳邊雜音趨于平靜,她執起丈夫的手,同他道:“我能走了嗎?” 他道:“走吧,孩子們都長大了?!?/br> 于是她也無牽無掛。 更不知道夢境之外,年過五十的兒子哭成了淚人。病房走廊被男人的痛哭聲淹沒,極度的哀慟攻破了心防,他跪在醫院冰冷的角落里,面目又在一瞬間蒼老。 人到五十,愴然至此,不叫成長,叫頓悟。 初時他鬼迷心竅,貪慕年輕美色——在商人的圈子里,大家對此習以為常。出軌是大概率事件,只是人們都記得“家丑不外揚”,男人的思維永遠和女人不同,性與愛能夠全然分開。 詩經《衛風·氓》里傳唱:士之耽兮,猶可說也。女之耽兮,不可說也?;蛟S從那時候起,人們就知道深情譬如朝露,男子容易變心。 作為徐白的父親,他不是沒考慮過家庭,當年的妻子不留退路,他便只想到了自己。讓老母親跟著蹉跎,無法安享晚年,死前也見不到孫女。 他打不通徐白的手機,沒有謝平川的聯系方式,只能求助于護工。 護工和謝平川說:“老太太走的時候,臉上帶笑的?!?/br> 這位護工受人所托,謹慎地詢問:“謝先生,你知道徐小姐她……她很關心老太太,每天都和我們溝通……” “她暫時有事,”謝平川嗓音低啞,如同被砂紙打磨過,“等她有空,我帶她去醫院?!?/br> 天際月色晦暗,街上行人漸少。 謝平川沉默地站立,理清思緒,走向了一旁的商店。 他買了一包煙。 打火機在街邊亮起,煙頭被點燃,霧氣于寒夜中揮發,火光在一剎那明滅。 他一貫自律甚嚴,規則的限制范圍,囊括了飲食和日常作息。 但他現今的思維,全被徐白的事侵占,他第一次嘗試抽煙——不是大學時代,淺嘗輒止,隨手扔掉的煙頭。是緩緩吸一口氣,連續吐出的煙霧。 徐白走出公安分局時,就見到謝平川站在路邊。 她撲進他的懷里,聞到陌生的煙草味,低頭垂眸一看,他的手里還有一根煙。短短一截,快要燒到他的指尖。 “哥哥……”徐白小聲叫他。 她拉住了他的衣服:“我們回家好不好?” 謝平川把打火機、熄滅的煙卷、沒抽完的那一包煙,全部放進了垃圾桶。他剛牽起徐白的手,徐白就被他冰冷的掌心刺激得一哆嗦。 她猜到他一直站在外面。 等他們返回車上,徐白捧起謝平川的雙手,貼在了自己的臉上。這樣捂了一會兒,她實話實說道:“你不要擔心我,就像記者采訪一樣,他們安排了女警察,問了很多的問題,做了一些筆錄,并沒有為難我?!?/br> “對不起,”謝平川沒來由地道歉,“這件事牽扯到了你?!?/br> 他的雙手逐漸回暖,心頭卻有瘋長的憤怒——此前還想做一場拉鋸戰,如今倒是希望,始作俑者自食惡果,這一生都出不了監獄。 他們的手段如此老練,壓得公司疲于應付,若不是龐大的資金鏈支持,恐怕早已處境艱險。由此推斷,他們不可能只針對過恒夏,再進一步挖掘,違法亂紀的事情,必然一樁牽著一件。 謝平川和徐白說:“明天會有律師聯系你,這段時間,你可以不上班,在家休息?!?/br> 長街寂寥,偶爾有人經過,徐白望著車窗外,放下了手提包。她環住謝平川的脖子,額頭貼著他的頸項,輕聲道:“我想上班,我什么事都沒做,等他們調查清楚,就知道我是局外人?!?/br> 謝平川卻道:“還有一件事?!?/br> 他尚未提起老人的溘然長逝。 為了安撫徐白,他搭上她的后背。比起接下來的驚濤駭浪,這一份溫情微不足道,因為謝平川開門見山:“我接到了護工的電話,回撥給了醫院,以及值班醫生……” 他尚未講完,徐白已有預感。 車頂的照明燈開了。燈色流映在她眼中,像是碎開的晶石。 “她走了?”徐白啞然問他。 謝平川與她對視,徐白眨了眨眼睛。 她沉默地低下頭,淚水一點一滴地滑輪,想聽到謝平川否認,想聽到他闡述樂觀的現狀,還有即將到來的那一場,本可以力挽狂瀾的手術。 可是謝平川一言不發。 車里沒有紙巾,他用手指擦她的眼淚。見她始終不抬頭,發絲遮擋了半張臉,只覺心疼的極致莫過于此。 第62章 由于突如其來的公安審訊, 徐白錯過了和奶奶的最后一面。 趙安然提供的證據龐大而繁雜,還涉及到了恒夏的資產損失評定——這方面的判定結果,不能聽信恒夏的一面之詞, 而是要交給相關專家。 根據趙安然的供述,徐白是他的同伙,竊取商業機密,競價販賣給各大公司。如此一來, 也摘清了xv公司的罪責。 又因為徐白和謝平川是婚姻關系,此前的一批指向謝平川的證據,也要再做定論,這場官司不知要拖到何時——正如業界的一些糾紛案, 興許會調查三年五載。 禍不單行,麻煩接踵而至, 徐白如墜云霧, 整個人混沌了幾天。 直到葬禮的那一日。 追悼會在殯儀館舉行,徐白和謝平川一同出席。作為逝者的孫女婿,謝平川算是男性家屬。他陪著徐白站在門口,見到了老家趕來的親戚。 天寒地凍, 四處哀聲一片。 徐白的父親眼眶泛紅,為親戚介紹道:“這是我女婿,沒來得及辦婚禮?!?/br> 謝平川點頭致意,氣氛壓抑。 他沒注意徐白離開了禮堂。 素色花圈排成一列,往來探望的眾人中,不乏父親的同事。徐白有些胸悶, 出門透氣,陶娟緊隨其后,甚至顧不上兒子。 “徐白,”陶娟直呼其名,語氣還算溫和,“哎,老人去世了,你也很難過吧?!?/br> 她穿著一身黑衣,戴了黑珍珠耳墜,頭發盤成一團,罩了一層紗網?;蛟S是因為今天開追悼會,賓客紛至沓來,她特意畫了精致的妝容,很有幾分秀麗風姿。 徐白卻沒看她。 陶娟靠近一步,搭話道:“徐白啊,當年的事,都這么久了,老人都去了。你爸年紀也不小了,五十多歲,越來越老。你和父親記什么仇呢?難不成,你還要恨他一輩子?” 風水之事,并非無中生有。徐白去過的殯儀館,一般都比別處陰涼,空氣死寂而沉悶,她依然站得筆直,良久,終于回答一句:“我當年只有十五歲。你十五歲的時候,在做什么?” 陶娟還沒回答,徐白便道:“十五歲,初中三年級,沒有經濟負擔能力,一直活在溫室里……” 她略微偏過臉,目光和陶娟對上:“與其說是記仇,不如說是心寒。我恨的人也不只有他,還有你?!?/br> 近旁立著一座花圈,系著兩條垂簾,涼風乍起,迎合一片哀樂。 天色陰沉,不見陽光,墻角無人路過,氣氛卻劍拔弩張。 陶娟笑道:“呦,追悼會上,你不要臉了,還想和我鬧呢?” 她撫了撫頭發,發絲別致而整齊,眼角向上挑起,十分光鮮亮麗。 徐白的父親本就心力交瘁,再和現今的陶娟對比,兩人仿佛差了三十歲。老夫少妻的婚姻結構,讓妻子做出了犧牲,必然需要丈夫的彌補。 于是,陶娟卸下心理負擔,開口道:“我不是來和你吵架的,徐白。咱們打開天窗說亮話,家里經濟條件不行,你弟弟要上學,你爸爸工資低。你呢,都結婚了,老公人帥又有錢……” 她話音一頓,想起謝平川,心頭不是滋味。 只比徐白大了十歲,境遇卻是天壤之別。 陶娟拉攏了外套,自嘲地笑道:“你奶奶賣完老房子剩下的錢,讓給我們吧,徐白。不就幾百萬嗎?對你老公來說,不痛不癢,對我們家就是救命錢?!?/br> 她倚靠著墻根。說話的時候,耳畔黑珍珠晃動,陶娟似有察覺,抬手摸了一瞬,接著道:“假的耳環,我買不起真的?!?/br> 卻不料徐白回答道:“想買真耳環嗎?你應該找徐立輝,而不是找我?!?/br> 在此之前,她提起父親,從沒叫過全名。 奶奶的去世恰如一把鋼刀,劃破了表面維持的冷靜。徐白從她面前繞過,留下一句話道:“賣完老房子留下的錢,被中介打到了我的銀行卡上。我昨天收到了匯款,沒有給你們的打算,這是奶奶的遺囑,是她的財產,我為什么要送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