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躍從后視鏡中瞄了一眼，他原來是老爺子的助理，之后被老爺子派給封聿明。起初他對這個半路出家的年輕高管并不信服，后來跟在封聿明身邊做事，發現他雖然年紀輕，但是為人沉穩有度，遇事果斷，是一個很有前途的管理者。要說唯一的缺點，便是太過嚴肅，一張臉永遠冷冽如冰，讓人看不出他的心情是好是壞。

    李躍從來沒有見過今天這樣情緒外露的封聿明。他的憤怒焦急，他的恐懼慌亂，全部清清楚楚的寫在臉上。

    去年董事長車禍后那個冷靜鎮定的封聿明，簡直與現在的他判若兩人。

    封聿明抱著林錚，可雙臂又不敢使勁，像是怕箍疼了他。封聿明臉上的表情讓李躍看著太過意外。自從封聿明來到林家，老爺子雖然沒有正式對外公布他的身份，但是有意無意地都會泄露出兩人的父子關系。所有人都認為，如此受器重又有能力的封聿明，想要取代那個嬌生慣養的小少爺入主林氏易如反掌。而大家也始終覺得，那一天肯定會到來。

    李躍和封聿明共處這些年，看得出來封聿明對林錚冷淡疏遠，可他今天才發現，或許是他的認知錯誤，或許是封聿明的情感表達異于常人，封聿明分明在乎林錚在乎得要命。

    李躍一路飛馳，很快到達最近的縣醫院。

    醫生將林錚推進病房做全面檢查，封聿明站在病房外面，顯得茫然失措。

    李躍走到他對面：“封總，你坐著休息會兒吧?！?/br>
    封聿明用手揉太陽xue，安排道：“你去公安局盯著，還有一個綁匪沒抓到，我得知道那個人是誰，這種事不能再有第二次?！?/br>
    封聿明在病房外來回踱步，見到醫生出來，立刻走了過去。

    “病人頭部明顯外傷，身體多處軟組織損傷，脾臟輕微受損，總體傷勢較重。接下來我們會對他頭部進行縫針，同時要檢查顱內受損情況，因為根據外傷判斷，病人頭部遭受過嚴重撞擊?！?/br>
    醫生的每個字都像針扎在封聿明身上，他聽完后閉了閉眼，沉聲道：“什么時候能轉進市醫院？”

    醫生明白封聿明這是擔心縣醫院的醫療水平，解釋道：“病人并不是什么疑難雜癥，所以請家屬放心，我們醫院完全沒有問題。等他蘇醒兩天后，可以辦理轉院?！?/br>
    封聿明：“請您費心?！?/br>
    從凌晨等到天亮，封聿明終于見到身體纏滿繃帶的林錚。

    林錚仍在昏迷，安安靜靜地躺在病床上，腦袋纏著白紗布，臉上深深淺淺的細碎傷口，只剩下一雙眼睛還完好如初。

    封聿明仍然清晰地記得第一次見到林錚時的情景。他跟在老爺子后面進林家大宅，林錚站在二樓陽臺，清脆的聲音沖著他們喊：“爺爺，你回來啦！”

    封聿明抬頭，看見一個十幾歲的男孩沖著他們笑，靈動美麗，超出他見過的所有人。

    封聿明來之前，老爺子向他說過，家里有一個小寶貝，年紀還小也不懂事，希望他能幫著多加教導。

    封聿明當時答應得爽快，后來才知道這件事有多難。

    他不能靠近林錚。

    他越來越不敢靠近林錚。

    林錚的痛覺比意識先恢復，他眼睛尚未睜開，疼痛就四面八方地包裹住他。似乎從頭頂到腳趾，都在汩汩地流著血，沒有一塊皮膚是完好的。林錚睫毛不停顫，唇邊溢出一聲輕吟。

    封聿明探著上身去看他的臉色。

    林錚嘴唇干裂，半昏不醒地從嘴里說出一個字：“疼……”

    封聿明眼角抽搐，咬緊牙關才克制住去觸碰他的沖動。

    病房外突然響起敲門聲，封聿明調整心緒，走去開門。

    林思柔從昨天知道林錚失蹤就坐立難安，在家里等了一夜，得知林錚獲救后立刻趕了過來。她走到床邊，看見林錚的樣子紅了眼眶，捂著臉背到一邊哭。

    封聿明站到一邊。

    過了好一會兒，林思柔情緒穩定，抽出紙巾擦臉，帶著哭腔問封聿明：“你當初是怎么簽的合同？”

    封聿明：“當年周奇的木廠連續兩年提供的木材都是次品，所以我直接終止與周奇的合約?！?/br>
    林思柔：“那他怎么會把仇算到小錚頭上？你看看這個樣子，這是敲詐勒索嗎？這分明是想打死小錚！”

    封聿明昨天讓李躍查過周奇的情況，當年他提供的木材突然質量下滑，是因為他覺得木材生意越來越差，不如多省一批錢用來炒房，于是選用的全是低劣樹種，他與林氏的合作關系穩定，每年都會有一筆來自林氏的固定收入保證木廠的正常運營。沒想到那一年工廠出事，員工傷亡，而林氏又突然因為木材質量終止合約，周奇走入絕境。

    有些人就是如此，經歷慘劇的源頭明明是自己，可往往都將原因推給外界，似乎這樣就可以放過自己，轉而去怨恨天理不公。

    封聿明將來龍去脈向林思柔說明。林思柔后怕道：“這樣不行，我們家做了這么多年生意，誰知道哪里得罪過什么人，我看以后林錚出入都得派人跟著，否則我不放心?！?/br>
    封聿明昨天也有過與林思柔一樣的念頭，他甚至想讓林錚以后就在家里學習，什么危險都不要有?？墒撬卦诹皱P身邊一夜，腦海里不斷想起他生日那天與同學在一起時的活潑開心。

    他會想辦法加強保護，但是必須藏在暗處，林錚喜歡學校，那就讓他和從前一樣，無憂無慮地待在學校。

    林錚臨近中午才醒過來，他從昨天早晨被綁架，全程都活在黑暗里，對外界的感知就靠著耳朵和鼻子，此時睜開眼，明亮的光線讓他非常不適應，半瞇著眼緩了許久才敢睜開。

    林思柔靠近：“小錚，你醒了？我們現在在醫院，周奇被抓住了，你很安全?！?/br>
    林錚緩慢地眨眨眼，嘴巴委屈地抿起來，開口道：“姑姑，我好疼啊……”

    封聿明站在床尾，聞言撇過頭看了一眼窗外，手指死死握成拳頭。

    林思柔想像平時那樣摸摸林錚，可手根本不知道該往哪兒放，生怕一挨到他又碰到哪個傷口，林思柔剛剛才止住的眼淚此刻又涌了出來，她一只手擦眼淚，另一只手虛放在林錚臉旁，哄著他道：“寶貝兒別怕啊，你身上上著藥，過兩天就不疼了，乖?！?/br>
    林錚扯出一個笑容：“姑姑你哭什么，我都沒哭?！?/br>
    林思柔也破涕而笑，用紙巾擦眼睛，“姑姑心疼?！?/br>
    林錚眼神偏轉，與床尾的封聿明對視。林錚昨天聽見兩個綁匪起沖突的對話，再聯系周奇提到封聿明和爺爺時咬牙切齒的語氣，差不多猜到他與林氏有生意上的過節。雖然林錚還不清楚封聿明怎么會與人結下這么大的仇，但他明白，封聿明做事，一定是為了林氏。

    封聿明被心里的歉疚拉扯，躊躇許久還是沒有開口說話，一雙眸子暗如幽潭，靜靜地看著林錚。

    病房里靜了好一會兒，封聿明看看時間，對林思柔道：“大姐，麻煩你看著林錚，我去一趟公安局?！?/br>
    林錚的眼珠隨著封聿明的身影轉動，直到封聿明消失在門外。

    林思柔：“你小叔心里愧疚，等你養好身體，你再找他出氣?！?/br>
    林錚黑曜石一樣的眼睛滴溜溜轉，小聲道：“我又沒生氣?！?/br>
    封聿明到達公安局，陳隊長向他論述了周奇的量刑。

    周奇隨身攜帶了三瓶百草枯，原本打算在見到封聿明之后以林錚為人質，和夏強一起控制住封聿明，至于攆走夏強后是將叔侄倆都殺掉還是留下林錚，那就看周奇當時的心情了。只不過因為林錚的話泄露了綁架地，周奇陷入被動，提前將夏強趕走，他一個人并沒有萬全的把握對付封聿明，但至少林錚在他手上，封聿明趕到后愿意舍命換林錚那就罷了，如果封聿明不愿意喝，他就喂給林錚，反正都是林氏的人，死一個算一個。

    陳隊長隨后問他：“你要見周奇嗎？他今天上午說想見你一面?！?/br>
    封聿明面目肅冷：“不見?！?/br>
    陳隊長：“封先生日后千萬注意脾氣，周奇差點被你打死，萬一救人不成，自己還搭進去，豈不是太虧？”

    “差點？”封聿明濃眉微抬，“真是便宜他了?！?/br>
    陳隊長聞言一哽，雖說在警局說這種話很不合適，但是家屬情緒激動，他能理解。

    封聿明：“還有一位綁匪，現在還沒查到下落嗎？”

    陳隊長：“我們還在追查，等有消息，會立刻通知你們?！?/br>
    第11章 十一

    三天后，林錚被送進市醫院，封聿明也將自己的辦公地點搬到醫院。

    住進醫院之前，封聿明帶著李躍和律師去往工大。

    林氏集團在本市地位非凡，小少爺在學校門口被人綁架，差點死在歹徒手中。校長從知道消息那刻就心驚膽戰，不用想，林氏絕對不會善罷甘休。前兩天林錚一直在嘉?？h，校長本打算林錚一回來就去看望他，沒想到林錚的家人先來學校了。

    王校長匆匆下樓，封聿明從門外往里走，校長趕忙迎了過去。封聿明四天沒換衣服，外套布滿灰塵和不明顯的血跡，乍一看很是狼狽。他見到校長，往前走兩步道：“我們去你辦公室談?！?/br>
    氣場迫人，讓人不敢再去注意那身衣服。

    封聿明開門見山：“王校長，林錚還躺在醫院，我沒有時間說閑話，今天來就是跟你明確責任。去年市政府出臺管理條例，高校門口禁止攤販營業。門衛室的負責區域最低也該是百米之內，可林錚卻是在距離門衛室不足一百米的地方被賣零食的攤販綁走。還有，如果林錚的同學沒有及時通知我們，是不是直到現在，校方也不會發現有學生失蹤？”

    王校長知道林錚被綁一事，他們校方責任重大，林氏怎么樣追責都可能。他訕訕道：“封先生，作為校長，我為林錚同學在學校的意外向你們表示道歉。同時，校方也會給出相應的賠償，并且對學校管理進行整頓。下午我會代表學校，去看望林錚同學?！?/br>
    封聿明：“看望和賠償就不必了，我來就是想聽聽王校長打算怎么整頓?！?/br>
    王校長的這套說辭是平時習慣的公關套路，旨在緩和雙方情緒，具體要怎么整頓，他還沒來得及去想，此時只能按照原有的經驗向封聿明闡述幾條：“一方面我們會加強對門衛室的管理，另一方面則是完善學校的考勤制度，對于學生的動向，校方以后會及時掌握?！?/br>
    封聿明向身后的律師伸手，拿過一冊資料，看著校長道：“王校長，我來不是為了追要賠償，也不是要做無意義的聲討，林錚還會在工大上學，已經發生的事情我不希望再發生第二次。之所以強調校方這次的失職，就是要求校方徹底整頓，為學生提供一個安全的環境，也讓家長放心。這是我讓律師針對學?，F在的情況整理的一系列措施，你可以先看看?！?/br>
    王校長翻開資料夾，第一頁就是工大的縮略地圖。資料中要求學校增加攝像頭和保安，保證校圍墻至馬路的路段全部有監控覆蓋。并且對于學校的考勤管理上，也有一系列的細節要求。

    封聿明等到校長翻完，沉聲道：“林氏會以企業捐贈的形式，贊助項目基金，協助工大完善所有設施?！?/br>
    林錚經過幾天的休養，身體狀態比一開始好很多，也不再像前兩天那樣嗜睡。吳哲清昨天本要帶著同學們來看望他，被封聿明阻止了，他現在的身體還不適宜活動太多，再休養幾天才能見客。

    但是如此一來，林錚就非常無聊了。

    他每次一睜眼，封聿明都在旁邊的辦公桌埋頭工作，偶爾會抬頭看他一眼，如果對上他的視線，就會問他要不要喝水。

    從前封聿明對林錚就比較冷淡，林錚向來是習慣的，但是這次不一樣，林錚覺得封聿明是在躲著他。就連給他喂水，視線都不太會對著他。

    林錚忍了兩天，在封聿明再次錯開視線將切好的水果喂給他時，終于忍不住道：“封聿明，我沒有怪你，你不要這樣?！?/br>
    封聿明抬起頭，林錚雙目澄凈，臉上的小傷慢慢結痂，鼻尖的一處黑色硬痂讓他顯得俏皮。

    林錚第一次見到封聿明用這種眼神看自己，不像以往那般幽深難懂，只露出明顯的溫柔，好像……很喜歡自己似的。

    封聿明：“你不怪我，但我自己會怪?！?/br>
    林錚：“你這是自尋煩惱?！?/br>
    封聿明：“不說了，今天天氣不錯，我推你去花園逛逛?！?/br>
    封聿明推來輪椅，林錚掀開被子下床，腳挨到地面一受力，嘴里立刻倒吸氣，他雙腿都被周奇狠踢過，躺在床上時沒感覺，稍微一使勁，骨頭肌rou都扯著疼。封聿明走到林錚身邊，彎腰把他打橫抱起，林錚右腿勾到左腿下面，膝蓋的傷正好被壓住，他右腿本能地往外伸，口中叫到：“疼疼疼——”

    林錚突然的動作讓封聿明一下子站立不穩，聽到林錚叫疼，他連忙往床邊轉身，來不及換姿勢就抱著林錚坐到了床上。

    封聿明：“哪兒疼？”

    林錚坐在封聿明大腿上，他用手揉揉膝蓋，“沒事?！?/br>
    封聿明卷他的褲腿，“我看看?！?/br>
    林錚右腿膝蓋中心烏紫，骨節突出的地方顏色尤其深。封聿明手指捏著他的膝蓋左右查看后道：“等會兒出門經過醫生辦公室，讓他再看看?！?/br>
    林錚：“不用，就是剛才壓到了?！?/br>
    林錚說完話看向封聿明，歪著頭道：“你就不能笑一笑嗎？總是一副教訓人的樣子，很不討人喜歡的?！?/br>
    封聿明看著林錚黑白分明的眸子，面色如常道：“你很討厭我嗎？”

    林錚眼珠往上轉了一下：“以前確實有一點，可是自從爺爺住院，我發現你挺不容易的，是我以前太幼稚了?！?/br>
    封聿明一貫凌厲的嘴角變得柔和，看起來像是帶了點笑容。

    兩人從未這么近距離接觸過，說話聲音消失后突然有種奇怪的尷尬。封聿明抱著林錚起身，將他放進輪椅，推著他出去。

    林錚在醫院躺了好些天，終于見到太陽，想伸個懶腰，結果雙臂剛一展開，后背的骨骼立馬抽緊著疼。他低嚎著收回手，皺著張臉逛花園。

    封聿明站在林錚身后，趁他注意力全部放在眼前的花壇時，伸手按在他肩膀上。

    林錚神態放松，手指抓著一片延伸出花壇的芭蕉葉把玩，對封聿明的動作毫無反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