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節
“嗯,我知道,見過她的墳了?!?/br> “你,你回去過???那就好,你回去,她老人家看到你,想必也是放心了。說起來,這些年我都沒顧上回去看看她老人家,什么時候也得回去說道說道,要不然她還記掛著孩子們呢?!?/br> “等回京城,稟明皇上,我帶著你和孩子們回去?!?/br> “那就好,那就好?!?/br> “你呢,這些年你怎么過得?” “我?好啊,兒女們都大了,雖說沒什么大本事,可是孝順也老實,踏踏實實做點小本買賣,或者學點本領,一家子攢點銀子,心里盼著能盤下個院子來住,其實也好?!?/br> 她一邊說著,一邊不自在地挪動了下手。 誰知道蕭戰庭卻忽然伸出手,握住了她的。 他的手頗有力道,握住她的時,仿佛一個鐵鉗子。 就如同多年之前的那個年輕后生。 他這一握,不知怎地,分明是一把年紀了,她卻莫名心里一慌,下意識地就要把手抽回來??墒撬Φ来?,她根本抽不動啊,最后只能作罷,強自忍下。 正待要干笑幾聲,說幾句調皮話兒,誰知道他卻捏著她的手,攤開來,在月光下仔細地看。 這些年來她這雙手,曾為孩兒們擦屎擦尿,也曾在逃難路上乞討拾荒,更曾在一個個不眠的夜里拿著針線,縫縫補補只為了掙取微薄的銅板補貼家用,這么多年熬下來,那雙手上早已遍布裂痕,粗糙不堪。 他的手倒是長得好,雖指尖上頗有些繭子,可以看得出那繭子根本是平日里握慣武器才有的,這些年他又不干重活粗活,那雙手保養得倒是比年輕時還好! 這該死的不曉人心的月牙兒,偏生在這時候冒出了頭,月光直白白地灑在她那雙布滿繭子和針疤的手上,而那蕭戰庭,還不錯眼地盯著這手看。 蕭杏花頓時覺得難堪極了,一咬牙,用盡力氣將自己的手抽回來了。 “看什么呢,要多難看有多難看!” 她早不是當日的蕭杏花了,那個大隗繼山下人人稱贊的蕭杏花,那個大轉子村一朵花的蕭杏花,那個天生有著一雙軟綿綿富貴手的蕭杏花! 蕭戰庭側首凝視著她,卻只看,并不說話。 又是這樣的目光,仿佛要把人看穿的目光! 蕭杏花甚至能感覺到他直白到不加掩飾的審視,好像在打量她過去的這十幾年,好像在打量她在過去遭遇的一點點不堪。 她臉上驀然便覺發燙,別過臉去,咬著唇不吭聲。 那如弓的殘月輕輕挪移著,已經磨蹭到了樹梢后,小院里夜色朦朧,倒仿佛籠罩上一層紗般。難堪地嘆口氣,蕭杏花閉上眸子,一陣習習夏風吹過,卻仿佛聞到了哪里飄來的荷花香。 “累了一天,早點歇息吧?!倍厒鱽砟莻€渾厚低啞的聲音,陌生又熟悉。 “嗯?!毕萑胄氖碌氖捫踊ê鷣y嗯了聲。 身邊的人起身了。 他身形極高,比尋常男人要高,是以如今站起來,頓時遮住了月光,像一座高聳的小山般。 蕭杏花想起他剛說得話,頓時一個激靈,明白過來了。 要,要睡覺了啊…… 她小心地抬起眼看他:“睡,睡覺吧,那——怎么睡?” “什么怎么睡?”他低頭鎖著她的雙眸,淡聲問道。 “我,我的意思是說,你在哪屋睡???”蕭杏花連忙干笑一聲,不知道怎么,面皮竟有些發燙,胸口泛起莫名的懼怕。 “我昨日是睡這里的正房,你——”蕭戰庭清晰地捕捉到了蕭杏花面上的薄紅,略一停頓,繼續問道:“你打算?” “我……我這些年習慣了,習慣了一個人睡,我看你睡正房,我就睡耳房吧!”蕭杏花連忙道。 “不必?!笔拺鹜ス麛嗟氐溃骸澳闼堪?,我去睡耳房?!?/br> “別啊,你是侯爺,怎么可以去睡耳房呢,還是我去吧?!笔捫踊ㄟB忙殷勤地笑了笑:“這里的房子比我們家里大多了,我隨便睡哪里都——” “我說了,我睡耳房?!笔拺鹜ズ鋈淮直┑卮驍嗔耸捫踊ǖ脑?,一字一字地道。 蕭杏花頓時沒聲了。 小心地望著蕭戰庭:“行……我睡正房,你,你睡耳房吧……” 睡哪里不是睡……正房就正房! 好好的,發什么脾氣…… 第二日一行人等啟程前往燕京城,蕭戰庭命人準備了一輛馬車,寬敞舒適得很。蕭杏花帶著女兒和兒媳,竟不覺得擠。這馬車里面又有吊柜和掛袋,還有隔層抽屜等,里面放了各樣糕點香瓜茶水,甚至連夜壺都有,真是一應俱全。 佩珩稀罕地看著這馬車,打量一番才道:“這馬車竟比咱家房子都看著氣派?!?/br> 蕭杏花淡掃了她一眼:“以后你就住在馬車里吧?” 佩珩羞澀地抿了抿唇,兩個兒媳婦不由得噗嗤笑起來。 蕭杏花探頭看過去,卻見蕭千堯和蕭千云正在侍衛的帶領下去騎馬。他們兩個平時哪里騎過馬啊,現在顯然有些發憷。 就在這個時候,蕭戰庭走了過來,不知道對蕭千堯和蕭千云說了什么,只說得兩個人點頭稱是。 再然后,蕭戰庭站在旁,親自看著他們各自上了馬,并嘗試著向前騎了幾下。 蕭戰庭又對蕭千堯和蕭千云身后的侍衛各吩咐了幾句,侍衛低頭稱是。 蕭杏花見此情景,收回了目光。 不管蕭戰庭這個人對自己如何,他到底是個孝子,以后也應該是個慈父。 兩個兒子都是他的親生骨rou,他以后總會顧著他們,給他們謀取一段錦繡前程吧。 這夏日里趕路,一路上自然不好受,夢巧兒佩珩她們開始還覺得新鮮,后來便開始有些受不住了,腦袋上汗珠子黏濕了秀發,屁股底下都是一層濕,更兼渾身的骨頭仿佛散了架。 好在她們往日都是吃慣了哭的孩子,如今倒是能忍,并不吭聲。 行車到了傍晚時分,車馬總算停了下來,卻原來是前面已經到了鳳城縣,當下便停了車馬,下榻鳳城縣驛站。 因當地縣丞早已知曉蕭戰庭并當今七公主殿下要過來,是以擺下酒席侯在這里了。蕭戰庭便是不會去吃那酒席,自然也難免要見一見,是以一進驛站,根本沒見蕭戰庭蹤影,反而看到一群侍衛并宮女,前擁后簇地圍著個公主打轉。 蕭杏花在柴管家的安排下,自去下榻了東邊的院子,并給兒女們都安置好了。 一時打發丫鬟們取來熱水梳洗過,并燙了腳,整個人就舒服多了,如今只等著驛站做好飯食送過來了。 她見身邊這兩個小丫鬟倒很是本分,手腳勤快,又都是白灣子縣里出來的,算是同鄉,想著那侯府門深,總是要培養幾個親信,當下便笑著問道:“熙春,念夏,你們二人,家里還有些什么人?左右如今無聊,好歹說一說?!?/br> 熙春忙福了一福,笑著道:“夫人,我本是咱白灣子縣后溝村人氏,因家里姐妹太多,實在是養不過來,便將我賣到了縣衙里做活,托夫人的福,如今才跟著來到這里伺候夫人?!?/br> 蕭杏花聽了,點頭問道:“家中可有兄弟?” 熙春垂下眼道:“有一個弟弟,才兩歲?!?/br> 不消再說,蕭杏花自然是明白了,當即笑道:“這年月,家里姐妹兄弟多,日子自然不好過,不過如今你既跟了我,以后我若能榮華富貴,自然也不會虧待你的,好丫頭,你放心就是?!?/br> 這一席話說得熙春彎下了頸子,眼圈都紅了:“謝夫人,奴婢以后一定盡心服侍夫人?!?/br> 一時又問起念夏來,念夏開始還有些不好意思說,后來才低聲道:“我本是被人養在窯子里的,到了十一二歲,我懂事了,知道那不是好地方,便拼死也要出來。后來險些被打死,mama以為我快沒命了,就把我胡亂賣了。誰曾想我命大,活過來了,之后幾次轉手,最后才被縣大人賣下,來到夫人這里伺候?!?/br> 蕭杏花倒是沒想到這念夏竟有這番際遇,不由夸道:“瞧你白白凈凈的,又是個小身板,萬不曾想你竟有這番骨氣,倒是也讓人敬佩?!?/br> 念夏越發低下頭:“夫人說哪里話呢,我這出身,平白讓人瞧不起,其實原本說要瞞著,只說是被父母賣的,可是夫人寬厚,我終究不好編瞎話來哄你,只得照實說了?!?/br> 蕭杏花笑道:“可別在意這個,你想啊,你家侯爺還是個白身呢,如今還不是封候拜將,你生于淤泥之中,卻能寧死不屈,出淤泥而不染,這才是好女子,真骨氣?!?/br> 這邊正說著呢,就聽到外面有腳步和說話之聲。 蕭杏花開始以為是灶房里做好了膳食,可是側耳一聽,卻是不像。 “我等不過是粗鄙婦人,如今竟能有幸拜見公主殿下,實在是我等之幸?!?/br> “公主殿下,真是猶如天人下凡呢,看得我等眼都不夠使了?!?/br> 那聲音極盡恭維諂媚之辭,幾乎把寶儀公主夸得天上地下絕無僅有。 蕭杏花正納悶,就見門被推開了,夢巧兒走了進來。 “娘,當地的官夫人都跑過來了,來拜見那位寶儀公主,圍著她一個勁兒地恭維呢!” 第9章 蕭杏花聽了,略一沉吟,便道:“她貴為當今公主,一路行來,自然有地方官宦夫人跑過來奉承巴結,這也是人之常情。以后我等也是侯門家眷,自然也有人來巴結你我呢。倒不如現在我們過去看看,學一下這寶儀公主怎么應對,以后也算是心里有底?!?/br> 夢巧兒自然是覺得好,當下因佩珩到底是閨閣女子,不讓她出來,只叫了春梅一起,幾個人帶了丫鬟,跑過去旁觀。 卻聽得那幾個夫人都站在公主下首,正好一番阿諛奉承,甚至有一個道: “民婦聽說,鎮國侯生得形貌魁梧,在朝中權大勢大,已經與公主定下姻緣,這真是郎才女貌,天大的好事兒呢!” “說的是呢,誰人不知,這位侯爺率領三軍,驅逐北狄大軍,威震北疆,那可真是響當當的人物呢!” 寶儀公主其實自從那日被蕭杏花滅了威風下了臉,對于嫁給一個“可能很快就有孫子”的蕭戰庭,已經是沒多少興趣了,可是今日這當地兩個夫人過來拜見她,好一番奉承,又夸贊起了蕭戰庭,當下不免心中又有些動搖。 一時想起當初第一次見蕭戰庭時,蕭戰庭身披戰甲指揮三軍的雄姿,可真真是蓋世英雄,滿燕京城里,又怎么可能再找出第二個蕭戰庭呢! 當下心中一番糾結,便想著,他就是認了糟糠之妻又如何,大不了回京之后,設法讓戰庭將那愚婦休棄了。 至于那幾個兒女,左右不過是市井無知之徒,以后自己再生幾胎,蕭戰庭心里豈能有那幾個不成器的兒女?想到此間,她也是笑了,只任憑那些婦人誤會下去。 本來蕭杏花帶著兩個兒媳婦是來取取經,看看人家到底怎么應對這官場女人間的排場,誰知道越聽越不對味,再聽下去,那寶儀公主真是儼然以蕭戰庭家眷自居了。 是可忍孰不可忍,蕭杏花現在決定不再忍。 旁邊的夢巧兒也是受不了:“我呸,真是個沒廉恥的,虧她還是個公主呢,還是個黃花大閨女,竟然一口一個公爹的名兒,這知道的還好,不知道的還以為她已經過門了呢!” 秀梅性子雖然軟,可是此時也覺得不是味兒:“總不該讓人誤會下去,到時候萬一傳揚出去,只說公爹要納她進門,卻到底沒納,豈不是敗壞了公爹名聲?” 蕭杏花自然也是深以為然,當下低哼一聲:“這賊賤婊子,還沒過門,便拿起了給人當小的喬兒,現如今倒是要她知道,誰才是蕭戰庭的正妻!” 說著間,蕭杏花已經有了主意,便帶著兩個兒媳婦悄悄退出來,又讓她們俯首過來,好生一番吩咐。 兩個兒媳婦暗暗點頭,之后自然按照蕭杏花說得去辦了。 片刻之后,卻見她們手底下五個丫鬟全都到齊了,名姓分別是:熙春,念夏,綠羅,紅裳,素錦。 這五個丫鬟一字排開,又穿著一水兒的白布衫兒和水清裙子,齊聲道: “侯夫人,剛才少奶奶只說找你呢,怎么卻在這里?” “侯夫人,您剛剛不是說一路行來已經累了嗎,這邊洗腳水都給您備下了,快快歇息去吧?!?/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