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節
“臣老了,又經常生病,恐怕擔不起這差事啊……” 司馬紹理解紀瞻的擔心。他鄭重言道:“紀公放心,我不需要您做什么,只要您能待在這個位置上就夠了?!?/br> 紀瞻不再推辭,接受了中領軍的官職。 王敦并沒反對這項任命:一來是考慮到江東士族跟王導的關系;二來他自己也想籠絡江東士族,不能為這事就得罪紀瞻。 司馬紹看著身邊的禁軍侍衛盡歸紀瞻之手,心底暗暗松了口氣。接下來,他要與王敦展開真正的博弈,他要活到跟王敦正面開戰的那一刻,到時候,這批皇宮禁軍將成為他對抗王敦的生力軍。 深入虎xue 公元323年7月,司馬紹冊立妃子庾文君為皇后。剛登基就立后的情況在皇帝中并不多見,司馬紹這么心急,并不是因為他有多愛庾文君,而是因為他必須要盡快爭取到庾文君的哥哥庾亮以及整個庾氏家族的支持。補充一句,西晉名臣——賈充的政敵——庾純,是庾亮的長輩,潁川庾氏家族在當時勢力相當強大。 同月,司馬紹讓外戚庾亮當上中書監,又讓兩度救過自己的溫嶠當上中書令,由此,他算控制住了中書省。 但王敦有所警覺,勒令司馬紹把溫嶠派到姑孰來,他想摸清溫嶠的底細。 司馬紹不敢跟王敦來硬的,他不僅讓溫嶠去了姑孰,更主動把庾亮也派過去好言安撫,唯求讓王敦放松警惕。 庾亮和溫嶠都是聰明人,他們一到姑孰,就主動跟王敦套近乎,甚至假惺惺地幫王敦出謀劃策,教王敦怎么對付司馬紹。漸漸地,王敦對二人消除了戒心。庾亮、溫嶠能這么順利跟王敦拉近關系,并不單單是憑借天花亂墜的嘴皮子功夫,實事求是地講,他們的政治立場其實與王敦有很多共通之處。譬如,二人都把劉隗、刁協視為佞臣,都反感法家理念,再有就是都跟王導關系很好。溫嶠初到江東時曾把王導恭維成名相管仲,庾亮更說:“依托在王家屋檐下,不懼寒暑?!比粽f二人與王敦的不同,則唯有一點——他們把司馬紹視為自己最大的后臺老板。當然,關于這一點分歧,他們就算死都不會流露半分。 與此同時,司馬紹開始把手伸向外州。 縱觀整個江南,除了廣州、交州兩個不毛之地外,揚州、江州、湘州、荊州全部被王敦攥在手里,司馬紹只能見縫插針,他想到了司馬睿臨終前給他留下的最后一個棋子——郗鑒,以及其背后的流民軍勢力。 這年年底,司馬紹任命郗鑒為江西都督(揚州西部諸郡,并非今天的江西?。?,就近駐扎在江北淮南郡。 王敦可以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任由皇帝在朝廷里折騰,但皇帝想把手伸向外州軍權,是無論如何都不能忍的。結果,郗鑒在上任淮南的途中就被王敦劫持到了姑孰。 這么一來,司馬紹最仰仗的三個重要親信——庾亮、溫嶠、郗鑒,全部身陷王敦虎xue,這對司馬紹而言,是最艱難的時刻。 但是,司馬紹全無任何反抗能力,他只能信任這三個人,信任他們對皇室的忠心,信任他們能憑借自己的能力虎口脫險。 虎口脫險 溫嶠和庾亮都是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主,二人自打來到姑孰,就玩命向王敦表忠心。不僅如此,溫嶠更憑借出色的情商贏得了王敦首席謀主錢鳳的認可。 這天,王敦因為諸葛恢大發雷霆。原來,他任命諸葛恢做丹陽尹(京畿郡太守),可諸葛恢不想跟王敦攪和太近,一直死賴著不上任。我們講講這位諸葛恢,他是魏朝“淮南三叛”之一諸葛誕的孫子。他的爸爸即是終生不向洛陽方向坐臥,與司馬炎勢不兩立的諸葛靚。不過,祖輩的仇恨不可能這么無休止地延續,否則,瑯邪諸葛氏必將沒落。在“永嘉南渡”的移民大潮中,諸葛恢逃到江東,出仕司馬睿。他頗具才干,任會稽太守期間被評為天下政績第一,與荀闿、蔡謨合稱“中興三明”,當時有句順口溜:“京都三明各有名,蔡氏儒雅荀葛清?!?/br> 瑯邪諸葛氏與瑯邪王氏是同鄉,再加上王導也對諸葛恢青眼有加,王敦自然想拉攏,但沒想到諸葛恢不識抬舉。一氣之下,他索性罷了諸葛恢的官。 那么接下來問題來了,丹陽尹這個位子讓誰坐好呢? 溫嶠看到了脫身的機會,能當上丹陽尹就能回建鄴。他對王敦說:“丹陽尹職位重要,您務必派自己人去,如果讓朝廷任命,將來怕是不好控制?!?/br> 王敦反問:“你覺得誰合適?” 溫嶠當然想自己做丹陽尹,但如果他毛遂自薦,肯定會引起王敦的懷疑,便答道:“錢鳳最合適?!彼厘X鳳是王敦最信任的謀主,二人如膠似漆,誰都離不開誰。 錢鳳的確不想離開王敦,他看溫嶠推薦自己,一方面出于感激,另一方面禮尚往來,便反過來推薦溫嶠。 “在下哪里擔得起這重任,還是溫嶠合適?!?/br> 王敦警覺地盯著溫嶠問道:“你想做丹陽尹嗎?” 溫嶠連連擺手:“我不行,還是錢鳳合適?!?/br> 王敦見溫嶠一個勁兒地推辭,這才放心讓溫嶠做了丹陽尹。 不過,溫嶠揣測錢鳳只是倉促間出于禮貌推薦自己,事后很可能醒過味來,勸王敦收回成命,因此,他必須要比錢鳳棋先一招。 趁著一次酒會,溫嶠假裝喝得醉醺醺,撒起酒瘋跟錢鳳吵架。這場爭端被王敦看在眼里。 酒席散去,錢鳳越想越覺得不對勁,果然勸王敦把溫嶠留駐姑孰。 正如溫嶠預想的那樣,王敦認為是錢鳳小心眼。他不以為然道:“溫嶠喝多了,你也別太記仇?!?/br> 就這樣,溫嶠順利返回建鄴。沒兩天,庾亮也被王敦放了。 再說郗鑒這邊。 錢鳳向王敦提議殺掉郗鑒以絕后患。王敦一來擔心這么干會導致江北流民軍出亂子,二來覺得可以將郗鑒拉到自己陣營,就如他之前“成功”籠絡庾亮和溫嶠一樣。于是,他決定給郗鑒一個沒有兵權的高官位。先前王敦讓郗鑒當尚書,對方拒不接受,這回,他拋出了一個更大的餌——尚書令,隨后把郗鑒遣送回建鄴。由此,郗鑒也從姑孰虎口脫險。 《晉書》中記載,郗鑒在姑孰時跟王敦有過一段對話。二人談及西晉名士。王敦認為滿奮(魏朝名將滿寵的孫子)比樂廣(擅長清談的名士)強。 郗鑒反駁道:“昔日司馬遹被賈南風廢黜時,樂廣柔而帶剛、堅守正義;滿奮卻將那些為司馬遹送行的官員收押,又在司馬倫稱帝時奉上玉璽,可謂有失大節。二人根本不能同日而語?!?/br> 王敦辯說:“那會兒朝廷里人人自危,也不能因此就說滿奮不對?!?/br> 郗鑒大義凜然道:“大丈夫既效忠天子,又怎能茍且偷生?若遇上社稷危難,理應舍命報效!” 這段對話,雖然說得振奮人心,卻經不起推敲。 首先,早在皇太子司馬遹被賈南風廢掉時,王敦曾以太子幕僚的身份為太子送別,因為這事,他被阿諛賈南風的司隸校尉滿奮緝拿,后被河南尹樂廣仗義解救。以當時的情況來看,王敦絕對該鄙視滿奮,欽佩樂廣??伤麑Χ说脑u價完全顛倒過來,相當不合情理。 其次,郗鑒是個聰明人,他小命握在王敦手里,肯定不敢這么跟王敦叫板,如果他向王敦坦露心跡,王敦斷不會放他走。 由此,這很可能是后世史官為凸顯郗鑒忠義、王敦叛逆杜撰出來的說法。事實上,史書中這種象征性大于真實性的故事,比比皆是,不能全當真。 郗鑒掛著尚書令的官職回到了建鄴。但別忘了,之前的尚書令原本是王導??上攵?,王敦為籠絡郗鑒,又把王導給坑了。 王導先是丟了揚州刺史,這回又丟了尚書令,更不用提早在王敦起兵前,他還是江東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首席重臣,一朝權力盡失,歸根結底都是被王敦害的。王導煩透了,但不管他心里有多大火,也只能憋著。無論怎么說,王敦是自家人,他不能讓外人看出自家人不和氣。 王導忍氣吞聲,什么都沒說。 王敦并不認為紀瞻、溫嶠、庾亮、郗鑒是司馬紹的人,至少不那么確定。 在公元323年這段時間,庾亮和紀瞻都裝模作樣地提出辭職,但司馬紹不同意。他們這副被司馬紹趕鴨子上架的姿態(實事求是地說,他們也確實是被司馬紹趕鴨子上架的)再一次麻痹了王敦。 然而,這四位重臣的的確確是站在司馬紹一邊的。一年來,司馬紹不知疲倦地搞著小動作,先后把中書省、尚書臺以及皇宮禁軍兵權全部攬到了自己手里。他沒有就此松懈,因為他明白,真正的戰斗才剛剛打響,未來的處境將更加兇險莫測。 王允之事件 瑯邪王氏家族成員眾多,他們中一部分人聚集在王敦麾下,而更多的則在朝廷里任職。那些身處建鄴的王氏族人,雖然可以視作王敦插手政務,監視皇帝的棋子,但從另一層面來說,一旦真的爆發戰爭,他們很可能會淪為人質,甚至免不了落得個玉石俱焚的慘劇。 包括司空王導在內的絕大部分族人正因為有這層顧慮,所以對王敦激進的作風相當抵觸。 王敦有個堂弟名叫王舒,在朝為官。王舒的兒子王允之則常年跟隨王敦左右。近來,王敦頻繁跟錢鳳商議對付司馬紹的策略,王允之對此多有耳聞。 公元323年底,王舒晉升廷尉。王允之從姑孰回到建鄴為老爸慶祝。 族人在王舒府邸歡聚一堂。然而,就在這一片歡聲笑語的氣氛中,身為瑯邪王氏宗主的王導和當事人王舒卻顯得心事重重。他們一邊忙著應酬,一邊時不時瞅一眼王允之,好像生怕對方跑了似的。 當晚,親戚悉數告辭,房中只剩下王導、王舒、王允之三人。 王導目視著王允之道:“我有事要問你?!?/br> 王允之正襟危坐,恭敬聆聽。 “這段時間,你一直跟在你堂伯身邊,你跟我們說說他最近的情況?!?/br> 王允之遂將他所聽到的情況一五一十講了出來。 王導聽罷,點了點頭:“處仲(王敦字處仲)是怕自己死后王應撐不住局面,所以想采取強硬手段解決問題吧??伤蟾挪恢?,陛下也不是善茬兒,絕不會坐視不理……” 王舒一拳狠狠捶在案幾上:“處仲辦事不計后果,不弄個魚死網破就不算完!萬一有個閃失,王家怕是要大禍臨頭了?!?/br> “咱們不能背著處仲幫外人,但也不能束手待斃?!蓖鯇С了剂季?,對王允之言道:“明天,你覲見陛下,就跟陛下這么說……” 翌日,王允之謹遵王導安排,入宮覲見。 司馬紹對王允之表現得異常熱情,王允之的神態則甚是緊張。寒暄過后,王允之言道:“臣在姑孰時聽聞一件要緊事,不敢向陛下隱瞞?!?/br> “哦?你說,什么事?” “前天深夜,臣偶爾經過王敦屋外,隱約聽到王敦和錢鳳密談,話語中似有不軌的企圖。臣躲在屋外也聽不大真切。隔了會兒,王敦可能察覺屋外有動靜,便出來巡查。臣情急之下裝作喝醉,吐得滿臉滿身都是,這才躲過王敦的猜忌。臣昨天一到建鄴,就把這事跟家父王舒、伯父王導說了,他們憂心社稷,一個勁兒地督促臣向您稟報?!?/br> 司馬紹暗想:王敦圖謀不軌還用得著你說?他心里雖這么想,但仍是滿臉堆笑道:“王家都是忠臣棟梁,王敦雖然有時候辦事莽撞了些,但說他圖謀不軌,我是斷不會相信的。你也別太往心里去,什么事都沒有?!?/br> 君臣二人又閑扯了幾句,王允之告退。 這段故事在《晉書》和《資治通鑒》中的描述,跟以上情節并不太一樣。史書中是這樣寫的,當時王允之年方總角,也就是九歲至十四歲之間,他在屋外聽到王敦和錢鳳的密謀,佯裝醉酒嘔吐,躲過王敦的懷疑,然后將此事告知司馬紹。司馬紹聽了王允之的話,恍然大悟,這才開始警惕王敦。 如果稍加琢磨,就能發現史書中的記載相當不靠譜。 首先,我們必須要明確王允之的年齡。史料記載,王允之生于公元303年,而以上這件事則發生在公元323年,也就說,這時候他應該二十一歲,絕非總角之年。況且沒人會把“謀反”這個詞掛在嘴頭上,就算王敦談及也該隱晦表示,試想,一個十來歲的孩子怎么可能聽懂這些? 另外,司馬紹當皇太子時,就一度想跟王敦拼命,繼位以來無時無刻不在琢磨對付王敦,又怎能因為王允之的話才醒悟? 史書中把王允之的年齡寫小,又特意拔高王允之的作用,大約是世人普遍欣賞少年英雄這一情結所致吧。 總之,這段故事的內幕,是王導憂慮家族安危借機與王敦劃清界限,并向司馬紹聊表忠心罷了。不過他這么干也不算出賣王敦,即便他不說,是個人都能看出王敦圖謀不軌,更別提聰明的司馬紹了。 蓄勢待發 司馬睿想讓郗鑒做江西都督的企圖引起了王敦的警覺。 公元323年底,王敦進一步擴張勢力。他讓胞兄王含(王敦養子王應的親爸爸)做了江西都督,堂弟王舒(王允之的爸爸)做了荊州都督兼荊州刺史(上任荊州刺史王廙剛死),就連一直跟自己作對的堂弟王彬也做了江州刺史。再加上先前任命的青、徐、幽、平四州都督——堂弟王邃以及湘州刺史——親信魏乂,王敦基本控制住東晉國境內絕大部分州的軍權。 公元324年初,王敦派兵深入揚州吳郡,把江東最大的豪族周氏滿門屠滅?!敖瓥|之豪,莫強周沈”成了歷史,王敦的親信——沈充,得以一家獨大。然而,他這么干,又一次把王導給惹毛了。 這些年,王導在維系自己與江東士族的關系上費盡心機,自周玘周勰父子叛亂平息后,他從中斡旋,讓周氏一門五人封了侯爵,周札、周筵全都官居要職。王家出了這么多事,可王導的地位依然矗立不倒,很大程度上是因為有江東士族擁戴。但是,王敦的做法跟王導背道而馳,最終把他苦心經營的成果毀于一旦。 “處仲真是瘋了!”王導氣得渾身哆嗦。 這年夏天,天氣酷熱難耐,王敦憋得簡直喘不上來氣。 這輩子大概是快走到頭了…… 他心急如焚,只希望能趕在自己死前把權力穩固好。于是,他任命養子王應為武衛將軍、胞兄王含為驃騎將軍,又責令朝廷削減三分之二的禁軍兵力,并處死了兩個深受司馬紹信任的低級禁軍將領。 錢鳳也看出王敦命不長久,他問道:“萬一您有個三長兩短,咱們商量的大計是不是交給王應來辦?” 王敦嘆了口氣:“這事不是一般人能干得了的。王應年紀還小,應付不來?!彼肓撕芫?,言道:“我有三個主意,你聽好了。上策:我死后你們輔佐王應向朝廷宣誓效忠,但求保全門戶;中策:我死后你們退回武昌擁兵自守,但也不要跟朝廷為敵;下策:趁我沒死,再跟朝廷拼一把……”從王敦的話里可以看出,他的病情已相當嚴重,基本放棄跟朝廷開戰的想法了。 錢鳳點著頭,心里卻想:他王家有王導撐著,想保全門戶不在話下,可自己早成朝廷的眼中釘、rou中刺,到時候斷沒活路。旋即,他暗中與沈充約定,待王敦一死,即刻舉兵攻打建鄴! 與此同時,司馬紹正聚精會神聽著剛從姑孰回來的侍中陳晷的稟報:“什么?王敦病啦?” “他說話有氣無力,看起來病得不輕?!?/br> 司馬紹還是不太相信,又吩咐散騎常侍虞:“你去給王敦送點藥,就說朕掛念他的身體,一定要仔細觀察他的病情?!?/br> 虞前往姑孰。翌日返回建鄴。 “這回臣看仔細了,王敦臉色黯淡,跟臣說話也是強打精神,完全下不了床?!?/br> “當真?” “千真萬確!” “知道了,你們下去吧……”司馬紹長長吁了口氣,此時此刻,他意識到決戰之日終于要到了。他完全沒有恐懼,反而抑制不住地興奮。當即,他冒出了一個極大膽的念頭——我一定要親眼看看王敦的軍營。 7月的一天,司馬紹換上一身輕裝便服,悄悄出了皇宮。宮門外早有侍衛給他準備好了駿馬,司馬紹飛身跨馬,狂抽兩鞭,帶著幾名親信侍衛便向著建鄴西南方向的姑孰疾馳而去。跑了大半日,王敦的營寨依稀映在眼前。司馬紹又跑近了些,直抵軍營外圍,然后繞著軍營轉了一圈,將王敦的部署盡收于眼底。 軍營守衛很快發現了這位不速之客,慌忙向王敦稟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