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節
當時類似案例很多,司馬炎的舅舅王虔(王元姬的弟弟,王肅之子)的前妻是毌丘儉的孫女。毌丘儉死后,孫女遭流放。晉朝建立后,毌丘氏被赦免,王虔果斷接回了前妻。 郭槐縱然蠻橫,可李婉的女兒賈褒畢竟貴為齊王妃。 就在前面提到的夕陽亭踐行酒會上,賈褒突然當著群臣的面,跪在賈充面前一個勁兒地磕頭哀求:“請您把母親接回來!”賈褒思母心切,把頭磕得血流如注。 在座同僚眼見齊王妃這副慘狀,多有人上前求情,可賈充想起不好惹的郭槐,還是不敢答應。 后來,賈充的母親病危,賈充哭問:“您有什么遺言要囑托給兒的嗎?” 賈母嘆了口氣:“你就連把李婉接回府都做不到,我還有什么事能托付給你?” 郭槐的嫉妒刻薄并不僅限于對李婉。有一次,她懷疑兒子的奶媽勾引賈充,竟將奶媽活活打死。賈充不敢頂撞,唯有忍氣吞聲。不幸的是,沒兩天,他年僅三歲的兒子,就因目睹這一幕慘劇驚嚇過度而夭折了。 同樣的慘劇接連發生,郭槐又打死了小兒子的奶媽,再次導致小兒子夭折。此后,她和賈充再沒生下兒子。除了這兩個早夭的男孩兒,郭槐還生了兩個女孩兒,可想而知,這兩個女孩在母親變態的性格熏陶中能長成什么樣子。 皇宮里,荀勖、荀、馮仍在喋喋不休地勸說司馬炎讓賈充的女兒當太子妃。 司馬炎見連荀氏大佬荀都幫著賈充說話,不由得動了心思。只是,他想到別人對賈充女兒的評價,還是覺得有點不甘。 “衛瓘的女兒才貌出眾,這事……容朕再想想……” 恰在這時,一個嬌媚的聲音自外面傳了進來:“長得漂亮有什么用?”說話者,正是以絕世美貌著稱的皇后楊艷。 話音未落,楊艷姍姍而至?!氨菹?,您只考慮衛瓘之女才貌出眾,難道不想想衛瓘和賈充誰實力更強?”當時,衛瓘官拜征北將軍、幽州都督,因遠在北方邊疆,朝中勢力遠不及賈充。她接著說道:“臣妾也認為,應該納賈充之女為太子妃!”史書中記載楊艷接受了郭槐的賄賂。實際上,楊艷貴為皇后,郭槐還能拿什么賄賂她?楊艷這樣做完全是愛子心切,寄希望于日后賈充能盡心輔佐兒子。 楊艷的話猶如當頭棒喝,令司馬炎不得不重新審視這個問題。他又看了看身旁的荀勖和荀,暗想:跟賈充結親,意味著傻兒子能得到潁川荀氏和太原郭氏兩大豪族的支持,這確實比娶一個美女重要得多。 最后,在這些人的勸說下,司馬炎終于決定讓兒子迎娶賈充之女為太子妃。 婚事塵埃落定,賈充從被司馬炎忌憚的齊王(司馬攸)黨,搖身一變成為司馬炎仰仗的太子(司馬衷)黨。不出荀勖所料,司馬炎為鞏固太子黨的實力,一改先前的詔命,再也沒提讓賈充前往雍州的事。賈充得以繼續留任朝中。 婚禮 賈充共有四個女兒,前妻李婉生的兩個均已出嫁(長女賈褒嫁給齊王司馬攸)。后妻郭槐生的,大的名叫賈南風,小的名叫賈午。 賈充面臨一個選擇:“賈南風和賈午,到底該把誰嫁給太子?”他盯著兩個女兒,不禁有些犯難。 當時,賈南風十四歲,勉強到了出嫁年齡,賈午只有十一歲??墒?,賈南風長得實在太丑了,就連賈充也覺得把她嫁給太子有點說不過去。雖然賈午容貌也不出眾,但畢竟年紀小,看上去還不至于太招人厭惡。 出于這樣的考慮,賈充打算讓幼女賈午嫁給司馬衷。 公元272年的初春,洛陽城洋溢著喜慶氣氛,太子司馬衷要迎娶賈午。而這時候,賈府上下卻是一片嘈亂。 “快點!快點!都什么時候了,怎么還在磨蹭?”賈充焦躁地催促。 幾名婢女正手忙腳亂鼓搗著賈午的禮服,賈午笨拙地扭動身軀,她矮小的身子完全被埋沒在寬大的禮服中,根本走不動路。 怎么辦?這樣走出去豈不當眾出丑?突然,賈充喊道:“南風!你來試穿!” 賈南風比meimei年長,身材也略高些,她迫不及待地穿上禮服,結果勉強合身。接著,她緊緊抱著身上的禮服,眼神流露著無限貪婪,再也不打算脫下來了。 這禮服將會改變我的一生。賈南風年紀雖小,但想得很明白。 郭槐沒了主意:“到底要嫁哪個女兒?” “當然是南風!”賈充吼道。 眾人愕然。起初選定賈午出嫁,臨時改成賈南風,這難道不是欺君之罪嗎?不過現在顧不上那么多了。 須臾,賈南風身穿婚服邁出賈府的大門,在迎親隊伍的簇擁下向皇宮而去。 由此,禮服引起的混亂竟演變成這樣一個出人意料的結果,賈南風成為太子妃,這最終影響了西晉王朝未來數十年的國運,并導致無數人命喪黃泉。 實在太丑了……司馬炎看著賈南風,陣陣作嘔??墒?,長得好看又有什么用?從今往后,傻兒子將贏得賈氏、荀氏兩大豪族的支持。他只能這樣寬慰自己。 直臣的結局 多年來,賈充和任愷之間進行著曠日持久的派系斗爭,此前,因為賈充和司馬攸結親,司馬炎兩次力挺任愷??勺詮馁Z充把女兒嫁給太子司馬衷后,局面就出現了逆轉。不僅如此,賈充更贏得了以皇后楊艷為首的弘農楊氏外戚的支持。沒過多久,賈充由車騎將軍升任為司空(三公),仍兼任侍中(門下省要員)、尚書令(尚書臺統領),權勢如日中天。而他的政敵任愷則在走下坡路。 賈充向任愷反戈一擊的時刻到了。他對司馬炎諫言:“任愷忠勤職守,擔任侍中豈非屈才?不如讓他任吏部尚書?!崩舨可袝鴼w尚書臺,正是賈充的直屬下級。 司馬炎自然明白賈充的鬼心眼,但是,既然賈充已成為兒子的保護傘,他也就犯不著再袒護任愷,當即答允下來。 任愷無奈離開門下省,進入尚書臺,從此在賈充的壓制下處處受刁難。 不久,賈充伙同荀、馮上疏彈劾:“任愷奢靡無度,居然私藏御用器皿,實乃大逆不道!” 任愷因此遭到罷免。他的確有御用器皿,但來路卻是名正言順的。 “陛下真是糊涂??!這些器皿都是臣的夫人齊長公主(曹叡之女)出嫁時的嫁妝!”任愷氣得七竅生煙,大肆抨擊朝廷,這讓司馬炎和他更加疏遠。 往后的幾年里,任愷數次被朝廷起用,又數次遭到罷免,仕途坎坷。他為發泄胸中抑郁,日耗萬金滿足口腹之欲。在西晉時期,士大夫早已拋棄了東漢末年崇尚節儉的風尚,即便像任愷這樣擁有賢臣美譽的正直之人,其生活也奢靡無度。 眼看任愷落魄,他的支持者全都無能為力。 某日,黃門侍郎和嶠途經洛陽城北的北夏門。和嶠剛過了門,忽聽轟隆隆一聲巨響,北夏門轟然坍塌。 和嶠回頭望去,嘆了口氣:“唉!倒了!倒了!” 侍從聽出和嶠是在為任愷的事觸景生情,忍不住說道:“任大人失勢,您是不是該拉他一把?” 和嶠搖了搖頭:“元褒(任愷字元褒)就跟這北夏門一樣,不是一兩根木頭能支撐得起來的?!边@句話的原文是:“拉自欲壞,非一木所能支?!焙髞硌苌觥蔼毮倦y支”這一成語。 又過了十來年。 這天,太常寺官署內所有人都忙忙碌碌,卻只有該署最高大員——太常任愷呆呆坐在席位上,仿佛眼前那些公務跟自己沒半點關系。 署官實在忍不住了,只好提醒任愷:“大人,拜三公的典禮馬上就要開始了,您還不準備準備?”太常屬于九卿之一,主管禮儀,朝廷任命重臣的這類儀式都是由太常寺負責的。 任愷耷拉著眼皮,顯得興致索然:“又是哪位大人官拜三公啦?” “您怎么還不知道?是魏尚書官拜司徒!” “魏尚書?是魏舒?” “正是!” 任愷聽罷,猛地抄起酒壺一通狂飲。喝完,他狠狠地將酒壺扔到府衙窗外。 “魏舒!當初還是我提拔他當的散騎常侍!這些年我歷經宦海浮沉,幾經罷免,最后只做到個太常閑職,他卻都當上司徒了!今天!今天!竟要我出面給后生主持拜三公典禮!我還有什么臉面!” “大人!您可別亂說啊……” 署官正要相勸,只聽咣當一聲,任愷徑自昏厥過去,重重摔在了地上。 幾天后,任愷郁郁而終。 酒后失言 就在任愷失勢的這段時間,他的政治盟友,中書令庾純同樣過得很不如意。 在一次宴會上,庾純看著賈充趾高氣揚的模樣,胸口像堵了一塊石頭。隨著幾杯酒下肚,他愈發感到憋屈。忽然,他把酒樽摔在地上,站起來指著賈充罵道:“天下洶洶,都是因你賈充作惡!” 賈充臉色鐵青:“我輔佐二世(司馬昭、司馬炎),蕩平巴蜀,有什么過錯?!”當年伐蜀之役,司馬昭命賈充率軍入駐漢中,以遏制謀反的鐘會。 “你有什么過錯?”庾純已經氣得失去了理智,他借著酒勁,說出了一句誰都不敢提及的話:“高貴鄉公現在在哪兒?”高貴鄉公即是被弒的前朝皇帝曹髦。雖時隔多年,這仍是一件敏感事件。 庾純話音落定,舉座震驚。 “放肆!放肆!將他拿下!”賈充麾下侍衛紛紛拔劍出鞘,將兵刃架在了庾純的脖子上。 “賈公息怒!”羊琇慌忙勸解。 “不可動武!”王濟也喝止沖動的士兵,他是魏朝名將王昶的孫子,后面還會講到。 庾純覺得脖子上冷颼颼的,霎時間,他醉意全無,腦子里只有一個念頭:說錯話了…… 事后,他連番上表謝罪,但還是被朝廷罷免。 庾純被罷免的表面理由是對賈充不敬,深層理由則是提及敏感政治話題。然而,賈充卻對這一結果并不甘心,他誓要置庾純于死地而后快。 幾天后,何曾和荀,這兩位對賈充趨炎附勢的重臣上表彈劾庾純。按說庾純都被罷免了,如今已是一介平民,還有什么可彈劾的呢?這里不得不說賈充一伙心狠手黑,他們彈劾庾純的理由足夠致命,乃是西晉時期最不容寬恕的罪名——不孝。 何曾、荀奏道:“庾純老父已八十一歲高齡,可庾純根本不在家贍養父親,依然熱衷于仕途,要不是遭罷免,他根本就顧不上贍養老父!” 這番指責不是憑空臆斷,而是確有法律依據,只是這條法律被何曾等人曲解了。 司馬炎的弟弟——齊王司馬攸聽出了其中的破綻,反駁說:“法律規定,父母年過八十,如果家里只有一個兒子,這個兒子便不能從政,需要在家贍養父母。如果父母年過九十,家里不管有幾個兒子都不能從政。庾純老父八十一歲,但庾純有兄弟六人,其中三人都在家贍養老父,所以庾純不算違法?!币?,賈充是司馬攸的岳父,但司馬攸不管這些,他要站出來說句公道話。 司馬攸力保庾純,打破了賈充等人一言堂的局面,群臣跟著展開激烈爭論。 司馬炎聽了半天,他并不想因為這點破事就把庾純搞死,遂下了定論:“罷免庾純,完全是因為他醉酒后胡言亂語。齊王說得在理,不要再彈劾庾純了。再說……”他掃了一眼群臣,“父母年過八十沒辭官回家的,也不單單是庾純一人吧?”此言一出,眾人紛紛垂下頭,不敢再多說廢話了。 過了些年,司馬炎起用庾純為國子祭酒,又晉升侍中。 后將軍荀眅(潁川荀氏族人)再度把庾純不孝的陳年往事扯了出來,打算阻止庾純升遷。 侍中甄德(魏朝郭太后堂弟,重量級的前朝外戚)出面駁斥:“先前陛下都說了,不再追究這事,荀眅這么沒完沒了就是抗旨不遵!” 司馬炎也不耐煩了,他瞪了一眼賈充,心道:你都已經贏了,就適可而止給人留條活路吧!最后,他直接將荀眅罷免,結束了這場賈庾私斗。 庾純雖然得以重返政壇,不過像任愷一樣,他已完全沒有和賈充抗衡的實力了。 就這樣,賈充徹底擊敗了他的政敵,成為西晉初年勢力最大的權臣。 賈充把朝廷搞得烏煙瘴氣,但坦白講,他充其量也只是努力經營自己的仕途,雖然他的女兒賈南風日后成為導致天下蒼生涂炭的罪魁禍首,但至少到目前為止,他還沒有做出什么傷天害理的事。 晉國仍然在以寬仁為本的政治環境中穩健前進著。 極具反差性的是,此時的吳國卻和晉國形成強烈對比,已經步入自漢朝以來最嚴酷的暴政時代。其慘烈程度史上罕有。 暴君 時光倒流回司馬昭死的前一年,公元264年秋,年僅三十歲的吳國皇帝孫休突然身患重癥且完全喪失了說話能力。 這天,孫休強撐起身子,勉強寫下幾個字:速召丞相濮陽興入宮。 俄頃,濮陽興沖沖地趕來,他很清楚,孫休這個時候召自己肯定是要授以托孤重任。 “臣叩見陛下!” 孫休伸出手,把住濮陽興的臂膀,然后又指著侍立一旁的年幼的太子,喉嚨發出痛苦的嘶嘶聲。 “臣必不負陛下所托!” 就在濮陽興的哭泣聲中,吳國第三代皇帝孫休駕崩了。 可是,濮陽興打算擁立孫休的兒子繼位時,受到朝臣萬彧的勸阻:“蜀國剛剛滅亡,吳國內憂外患不斷,太子年紀還這么小,怎么能保證社稷安泰?” “那你說該怎么辦?” “烏程侯才識明斷、遵奉法度、好學不倦,不如立他為帝?!边@位烏程侯名叫孫皓,現年二十三歲,乃是當年“南魯黨爭”中被廢的孫和之子。萬彧羅列了一堆孫皓的優點,其實原因只有一個,他和孫皓交情好。 在萬彧的勸說下,濮陽興聯合張布、丁奉(幾年前二人合力拿下權臣孫)一起把孫皓托上了皇位。萬彧擁立跟他關系好的孫皓當皇帝,顯然是做了筆成功的政治投資(至少暫時看是這樣),而濮陽興和張布則一半為社稷考慮,一半也希望孫皓登基后能念自己的人情。但世事往往出人意料,三人擁立孫皓,其結果卻是給自己和整個吳國帶來了史無前例的劫難。 從此,吳國群臣算是一只腳跨進了地獄大門,他們將成為三國至西晉這百年來最悲慘的一批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