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節
在寂寥的太傅府中,司馬懿若有所思地對兒子們說了這樣一句話:“凡事都不可過滿,盛極而衰正是道家忌諱的?!?/br> 與司馬懿有同樣想法的人是何晏,近來,他常常失神一樣自言自語道:“盛極而衰,道家所忌??!” 這天,曹爽幕僚應璩所著的《百一詩》被同僚競相傳閱。這本詩集中多有對當今時政的諷刺。 “這是謗書!應該燒掉!”眾人看畢紛紛譴責。 唯有何晏無奈地表示:“燒掉大可不必,我看寫得蠻有道理嘛?!比欢?,面對曹爽強硬的做派,他也沒法扭轉了。 散朝后,何晏意興闌珊地回到家里。他怔怔地望著妻子金鄉公主,仿佛是要做最后的訣別。 “你這幾天怎么魂不守舍的?”金鄉公主滿臉不解地問道。 “倘若有一天我何家面臨滅族之禍,你和孩子可怎么辦才好?” 金鄉公主瞪圓了雙眼:“你說什么呢?” 何晏嘆了口氣。他左思右想,終于將藏在心里很久的一個計劃向妻子和盤道出。 翌日,金鄉公主抱著孩子離開何府返回娘家,并當著下人的面在母親跟前聲淚俱下地埋怨何晏的種種不是。沒幾天,何晏與金鄉公主感情不睦的事就在街頭巷尾傳得沸沸揚揚。 《魏末傳》中說金鄉公主是何晏的同母meimei。若是這樣,何晏無疑被扣上了luanlun的帽子。但《三國志》中則明確記載何晏的母親是尹氏,金鄉公主的母親是杜氏(也被稱作沛王太妃)。從這里不難看出,晉朝人對何晏的詆毀到了什么程度。 在何晏諸多流傳下來的劣跡中,最言之鑿鑿的,便是關于他服食五石散的記載。 自魏朝時,何晏瘋狂迷戀五石散,從此帶動了名士對此藥趨之若鶩,并一直流行了五六百年之久。五石散又叫寒食散,由東漢名醫張仲景發明,最初功效是用來治療風寒,可這味藥副作用極大。服食后皮膚燥熱,必須喝熱酒、狂奔出汗散發藥性,否則很容易猝死。倘若只是這樣當然不會贏得名士連續數百年的追捧青睞,據說,五石散還有類似偉哥的功效,服后不僅神清氣爽,更能增強性能力。何晏將自己的rou體和精神寄托在五石散的藥性上,大約要歸結于他承受的巨大心理壓力。 連日來,何晏飽受失眠和多夢的困擾,對五石散的依賴也越來越強烈。 “五石散!快!給我拿來!” 仆役趕忙將五石散遞給何晏。 嗑藥后,何晏總算覺得舒服多了??伤幮圆]有持續很久,過了兩天,比上一次更加劇烈的消極、悲觀、厭世的情緒重新涌現出來。 明天會發生什么?后天又會發生什么?何晏陷入極度恐懼和抑郁中。 正始九年,即公元249年2月初,何晏把當時最著名的命理學大師管輅請到府里,他滿腹憂慮地問道:“我最近總夢到很多青色蒼蠅聚集在鼻頭,怎么轟都轟不走,這有什么預兆嗎?” “物極必反,盛極必衰。青蠅聚在鼻子上乃是大兇之兆?!惫茌`直言不諱。 旁邊的鄧飏聽得不爽:“無稽之談!” “唉!勿對先生失禮?!焙侮檀驍嗔肃囷r,接著,他又跟管輅探討了些命理學問題,試圖緩解尷尬的氣氛。 管輅被鄧飏奚落得有些不爽,沒聊幾句即起身告辭。 何晏恭送管輅出府:“再過幾天就開春了,來年一定再向先生請教?!?/br> “好!好!在下告辭?!惫茌`隨口應承下來,但他心知再沒機會與何晏相見了。 正始年:政變前夕 就在何晏向管輅尋求解答的同時,在太傅府里,尚書令司馬孚、中護軍司馬師、議郎司馬昭、司徒高柔、太仆王觀這五人正與司馬懿籌劃一件驚天大事。 五人中,太仆王觀前文曾經提到過,他曾任河南尹,后來像皮球一樣被曹爽踢來踢去。而司徒高柔則是初次提到,他是魏國四朝老臣,魏文帝曹丕時代,他官任廷尉(最高司法機構),曾因曹丕擅自誅殺大臣跟曹丕吵過一架。曹爽秉政后,他轉任太常(掌管宗廟禮儀),手握幾十年的司法大權遂被剝奪,后又官拜三公。 “過兩天,陛下拜祭高平陵,曹爽、曹羲、曹訓兄弟全部隨同?!?/br> “確定了嗎?” “確定了,先前大司農桓范還屢次告誡曹爽不能帶著自家兄弟一起離開京城,曹爽開始還聽,但自從李勝探望過太傅病情后,他就把這茬忘得一干二凈了?!?/br> “好?!彼抉R懿又轉頭問司馬師道,“你準備得怎么樣啦?” “總計三千死士,全部蟄伏在洛陽城市井,只等號令一下,半天內即可集結完畢?!彼抉R師此言一出,聽者無不暗暗心驚。這件事,別說是高柔、王觀,就連司馬孚、司馬昭也毫不知情。 “嗯!三弟,奏表擬好了嗎?”司馬懿又詢問司馬孚。 “已經擬好了,請二哥過目?!?/br> 這是一封彈劾曹爽的奏表。大意如下: “臣昔日從遼東趕回京都,先帝(曹叡)在床前拉著臣的手,囑咐以托孤重任。臣答應先帝:‘武皇帝和文皇帝也曾把后事托付給臣,臣也從未辜負圣意,答應二祖以死奉詔?!ㄔ谶@里,司馬懿明顯說了謊話,曹cao臨死前并未授命司馬懿托孤輔政)如今大將軍曹爽背棄顧命遺詔,敗壞國事,僭越禮法,作威作福,擅自破壞諸營(指廢中壘營和中堅營一事),將禁軍據為己有,朝中要職皆安置親信,結黨營私,離間二宮骨rou(指將郭太后遷至永寧宮,和曹芳分離一事),導致天下動蕩不安。臣受命討伐逆賊,尚書令司馬孚等人認為曹爽目無君上,其兄弟執掌皇宮禁軍甚為不妥。因此,臣已奏明永寧宮郭太后(當然此時還并未奏明郭太后)。郭太后敕命臣率軍廢黜曹爽、曹羲、曹訓兄弟兵權,將之罷免歸家?!?/br> 司馬懿看了一遍,他的眼睛盯在一句話上久久不動:“……尚書令司馬孚等人認為曹爽目無君上……” “有什么問題嗎?” “……尚書令司馬孚等人……”司馬懿總感覺有點不對勁。突然,他問道:“陛下祭拜高平陵那天,太尉蔣濟去不去?” “蔣濟留在朝中,不會隨行?!彼抉R孚答道。 “好!那就在你的名字前加上太尉蔣濟!”這份奏表不能給人司馬氏討伐曹氏的意味,有了四朝重臣蔣濟挑頭,將會把己方置于正義的立場。 “可是,蔣濟沒參與咱們這事呀?” “你放心,到時候蔣濟根本沒有回旋余地?!?/br> “謹遵兄命!” 旋即,司馬懿對高柔和王觀躬身而拜:“高大人、王大人,明日可要多加仰仗了?!?/br> 高柔、王觀頷首還禮:“太傅盡管安心?!?/br> 司馬懿、司馬孚、司馬師、司馬昭、高柔、王觀六人,便是即將到來的高平陵政變的核心策劃者。 轉眼到了曹芳拜祭高平陵的頭天,司馬懿一切準備就緒:“子元(司馬師字子元)、子上(司馬昭字子上),早點回去休息,養足精神,明天就要迎來一場巨變了?!?/br> 這天夜里,司馬懿穿過層層庭院,溜達到兒子的住處。他隔著司馬昭房屋的窗戶,看到屋里的蠟燭一會兒熄滅,一會兒點燃,他知道,這是司馬昭因過度緊張睡不著覺。他又走向司馬師的屋子,還沒到近前,只聽屋里鼾聲如雷。司馬懿欣慰地笑了笑,不禁由衷贊嘆司馬師的沉穩。他回想起四十年前,司馬師剛剛出生的那天,自己曾立下宏愿,誓要將司馬家族發展得無比壯大。 子元,為父絕不會食言的。 正始年:兵變高平陵 魏國正始十年正月初六,即公元249年2月5日拂曉時分,曹芳帶著大批朝臣浩浩蕩蕩地出了洛陽城南門,前往高平陵祭拜,曹爽、曹羲、曹訓兄弟悉數跟從。 高平陵位于洛陽城外南邊的大石山,魏明帝曹叡長眠于此。 上午時分,司馬孚、高柔、王觀悄悄來到司馬懿的府邸。 “時機已到!十年的隱忍終于到頭了!”司馬懿猶如蜷縮的飛龍,即將直沖上云霄。 隨著司馬師一聲號令,蟄伏在洛陽城市井中的三千死士僅僅一個上午便集結于司馬懿的府邸中。 “大哥,這……”司馬昭驚愕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在中領軍曹羲、武衛將軍曹訓離開洛陽后,中護軍司馬師率領本部千余親信禁軍,再加上他暗養的三千死士,迅速形成洛陽城中一股龐大勢力,這支軍隊以司馬懿為首,聲勢浩大地往皇宮方向而去。很快,他們將要路過蔣濟府邸。 “前頭不遠就是太尉府了?!彼抉R師向司馬懿附耳說道。 “好!全軍列陣在太尉府門外?!彼抉R懿坐在車里發出了號令。 數千人齊刷刷站住,府內的蔣濟早已聽到門外震耳欲聾的步伐聲。兵變?他明白了。 是針對我嗎? 應該不是…… 這位官階僅次于太傅和大將軍的魏朝元老重臣此時渾身顫抖,他幾次伸手欲開門,卻又不由自主地縮了回來。 他知道,無論來者何意,自己必須要面對。終于,蔣濟緩緩打開府門,只見大批軍隊擺開隨時準備進攻的架勢,在大軍前頭的,正是自己多年的同僚司馬懿。有那么一瞬間,蔣濟仿佛忘記了司馬懿的容貌,他看到那張略帶笑意的臉充滿殺氣,竟變得完全像陌生人一般。 蔣濟竭力讓自己顯得平靜,可實際上,他的心臟都快要跳到嗓子眼了。 “原來是太傅大人,怎么鬧出這么大動靜?” 司馬懿表情冷漠?!白油ǎㄊY濟字子通),你我歷經四朝,半生相互提攜,今天我要奉詔討伐朝中逆臣,特來邀請你隨我進宮面見太后?!闭f罷,他從車里站了起來向蔣濟伸出右手,示意請蔣濟上車,然后又轉過頭瞟了一眼身后的軍隊。這眼神分明是提醒蔣濟已無退路。 蔣濟一動不動。 “敢問誰是朝中逆臣?” “曹爽!篡逆意圖敗露無遺!”司馬懿仍然伸著右手,雙眼直勾勾地盯著蔣濟,靜得宛如一尊雕像。 蔣濟愣住了。昔日,曹爽排擠自己的往事,以及曹爽的爸爸曹真跟自己大半輩子的深厚情誼全部浮現在腦海中。 他緩緩開口。 “請問太傅,事后打算如何處置曹爽?!?/br> 司馬懿想了片刻,答道:“罷免他的官職,驅逐出朝廷,讓他回家養老,保他后半生衣食無憂!” 蔣濟緩緩吁了口氣,心中暗思:子丹(曹真字子丹),倘若你在天有靈,可知我絕沒有害你后代之意,我今天身不由己,但我發誓保你兒子平安,不會讓你家絕了后。 “太傅一言九鼎?!彼Я艘а?,向司馬懿伸出了手。 司馬懿一把握住,把蔣濟拉到自己車上,一直走出很遠,他還牢牢地攥著蔣濟,手心不知不覺早被汗水浸濕,不知是忘記了還是不敢松開。 這一行人,官位最高的是太傅司馬懿,和他同乘一輛車的是三公之首——太尉蔣濟,后面還有一輛車,同樣是位列三公的司徒高柔,再后面,是尚書令司馬孚和太仆王觀并馬齊行,隊伍的兩旁,是中護軍司馬師和議郎司馬昭二兄弟。大隊人馬引得道路兩旁的平民百姓掀起一陣sao動,有極少數人認得這幾位重臣面孔,更是震驚得不知所措。 “走在最前的不是太傅和太尉二位大人嗎?后面還有司徒大人?!?/br> “尚書令、太仆和太傅的二位公子也在???他們打算干什么?” 天下要大變了! 司馬懿等人并沒有去皇宮正南門,那里守衛最森嚴。他們從皇宮外一路向東北方而去。他們的目標,即是位于洛陽城東北角,存放武器裝備的軍事要地——武庫。 去武庫的路上不可避免要途經曹爽府邸。 這時候,曹爽的夫人留在府中,她已獲悉洛陽兵變的消息,急得坐立不安地問帳下督道:“司馬懿趁大將軍不在發動兵變,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夫人勿憂!”帳下督說罷奔出廳房,徑自登上府邸的門樓,他抄起弩,搭上箭矢,瞄準了正從府門外經過的司馬懿。 在一旁的偏將孫謙見狀趕忙拽住帳下督的胳膊?!澳憧蓜e莽撞??!” “有何不可?”帳下督怒斥道,重新瞄向司馬懿。 “天下大勢,你還看不透嗎?”孫謙一再拉扯,幾次三番阻止帳下督射出箭矢。 帳下督動搖了?!疤煜麓髣荨兞恕彼烈髦?,緩緩放下緊握的弩。 司馬懿抬眼看著曹爽府中高高的門樓,他向孫謙和帳下督點了下頭,一揮手,大軍繼續向武庫而去。 不多時,武庫被司馬懿控制了,三千死士換上皇宮禁軍的軍服和武器。 司馬懿率軍從洛陽城東北角的武庫就近來到皇宮北部的司馬門。 “三弟、子元?!彼抉R懿把司馬孚和司馬師叫到跟前,“你們率一千五百人守衛司馬門,除了我們的人,誰都不準通過,否則立斬不赦!” 接著,司馬懿與其他人繼續往郭太后居住的永寧宮行進,其威勢無人敢當。 皇宮宦官驚慌失措地跪在大軍前,試圖攔下司馬懿?!案覇柼狄ツ睦??” “覲見太后,奉詔討伐朝中逆臣!”司馬懿隨口應道,卻未因此停住步伐,軍隊眼看要從太監身上碾壓過去。太監見阻攔不住,只得閃身避開,然后慌不擇路地奔向永寧宮稟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