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節
“楊文衍,你就不一樣了。你雖然死了,可是你的兒子楊素,卻敢于為你在宇文邕面前掙一份追封的榮耀。即便宇文邕先是不予理睬,但楊素卻敢再三上書,不惜觸怒宇文邕。直面宇文邕欲要殺他,甚至敢說出給無道的天子做事,死是應該的這種話?!?/br> 蘭陵王說到這里狠狠灌了一口酒,他慘然地一笑,“楊素為何敢說,是因為他面對的并非無道的天子。宇文邕殺了宇文護,徹底掌控了朝局,他不只追封了你為大將軍,謚號忠壯,更是加封楊素為車騎大將軍、儀同三司。你死了卻不冤,我就不好說了?!?/br> 云善淵在墓碑后聽聞蘭陵王此言,這些消息沒有那么快傳入北齊,或者說在北齊只有有心人才會關注,而蘭陵王則是那個有心人。 高緯與宇文邕都是皇帝,他們卻如此不同。 一個殘暴無能猜忌臣下,另一個卻勵精圖治有容人之量。 所以贏了此戰的蘭陵王過得惶惶不可終日,反而是死去的楊敷因為君臣相得而顯得更為幸運。 在得知這個消息之后,云善淵確定了楊素已經把握住了那個讓宇文邕重用,可是又并非主動向宇文邕投誠的機會,那個她與楊素一直沒有找到的合適時機就這樣出現了。 楊素正是通過楊敷的死,讓宇文邕看見他的忠孝之心,如此不畏皇權的直言,更能展現出他品格純孝與敢于直諫的一面。 云善淵抓著尸體布包的手緊了緊,雖然她沒有親眼見證,但可以想象楊素能抓牢了這個機會,在宇文邕表現出了入目三木的悲憤之情。 楊素那份為父傷悲之情不是假的,可他也的的確確完美地利用了楊敷的死,獲得了宇文邕的信任,更是能夠以此加官進爵更進一步。這其中的復雜心情,怕是只有楊素自己才能深刻體會,而這也就是朝堂政事,真真假假難以分明。 蘭陵王說到這里也便是陷入了沉默之中。 他喝著手中的酒,最后朝地面上倒去,可是就當酒與泥土相接觸之際,他眉頭一皺,是聽出了其中的不對勁。墓地的土被人松動過,所以酒入泥土的聲音發生了變化。 蘭陵王猛然一震,酒意全消,他先是俯身一捏泥土,便知這土是剛剛被動過。不用多猜,只會是北周的人來到了鄴城想要帶走楊敷的尸體。 這人走遠了嗎? 下一刻,蘭陵王就朝云善淵躲藏的墓碑毫無保留地拍出一掌,因為他聞到了剛才一直都沒有注意到的淡淡腐尸味道。即便感覺不到那里藏匿著活人,但是他不可能放走一個北周高手。 云善淵左手拎起尸體袋子,便是急速朝后退去,沒想到最后時刻還是被發現了。她右手卻是也擊出了一掌,迎著蘭陵王的掌風而去,兩掌對沖激起了一片沙塵。 俄頃之間,云善淵整個人四周卻已經彌散起了黑霧,讓蘭陵王根本看不清她究竟是高矮胖瘦,更不知年齡性別。還別說石霧的這一招,對于隱藏身份挺好用。 “何方宵???你休想逃!” 蘭陵王直追上了黑霧,此人可以潛入齊國,更是能探聽到楊敷的墓葬處而不被任何人發現,今日不將此人除去,來日必成齊國的大患。 靜謐的夜里卻是響起了桀桀的笑聲,那團黑霧之中傳出男女難辨的詭異聲音。 “高長恭,你倒是膽大,敢在這里動手!這可不就是告訴高緯,正是你陽奉陰違葬了他下令扔到亂葬崗的敵國大臣。否則怎么解釋本該暴尸荒野的楊敷葬身于此,而你竟是還來祭拜他。你說這是不是因為高緯疑心太過,所以讓你身在齊國心在周了呢!呵呵——,如果高緯知道了此事,你還能看到來日的太陽嗎?” 第八章 云善淵此言一出, 蘭陵王進攻的動作停了那么一瞬。 高長恭怎么可能不擔憂高緯對他的猜忌。這些年以來,他時?;诤蕻斈昃故菍Ω呔曊f出, 在邙山之戰中, 他敢于沖入敵營是為了家事盡力,壓根就不害怕而倍覺親切,不知不覺就敢于深入敵營了。 他以國為家, 卻是大大地觸犯了高緯的禁忌,除了皇帝之外,臣子怎么能以國事為家事。只是,他后知后覺反應過來時已經晚了,這些年來的斂財自污也不知是不是能讓高緯放松戒心。 當下, 這個鬼魅的聲音正是戳中了他心里最為害怕的那部分。 因為一念之仁,也是因為英雄之間的一份敬重, 他偷偷違背了高緯的指令讓人葬了楊敷, 但這絕不能讓高緯知曉,否則壓在他身上的那份猜忌會越來越深。 高長恭想到這里下了必殺之心,只有殺了眼前人奪回楊敷的尸體,才能將今夜之事徹底遮掩過去。 云善淵知道此言會激怒高長恭, 可她求的卻是高長恭愣住的那一瞬,有了這一瞬就能改變眼下的局面。 她很清楚以自己目前的實力, 在硬拼的情況下無法取勝高長恭, 高長恭成名多年,他的武功當前在她之上,若是實打實地相搏, 她無法帶走楊敷的尸體。卻是能趁著高長恭走神的這一刻,狠狠地向著他揮出了一道真氣,直取他的胸口處。即便傷到不到他七分,卻也能傷到他四分,爭取了逃離的時間,當下她便是在黑霧中頭也不回地向前竄去。 今夜,在墳地與高長恭狹路相逢出乎了云善淵的意料之外。 她感謝高長恭埋葬了楊敷,但這不會讓她對高長恭手下留情。高長恭對楊敷有一分將領之間的相惜之意,可這也不會是高長恭放她一馬的理由。 他們之間立場不同,無論是誰都不會改變立場。 即便高長恭知道高緯對他有深深的猜忌,但他也不會倒向北周,更不會放過北周的一位高手。那就不必問誰對誰錯,只能問孰強孰弱。 云善淵在兔起鶻落之間,已經帶著楊敷的尸體飛出了百米之遠,而她絲毫不敢放松還要繼續向前逃。 在這荒郊野外并沒有一個好的躲避處,遠不如都城之中可以隨意找一處先避一避,可是現在折返鄴城也不妥當,雖然最危險的地方也能是最安全的地方,但萬一引起了守城軍隊的注意,她還要再想辦法帶著尸體出城,也是多此一舉的麻煩。 高長恭胸口一悶猛咳了起來,他立即反應過來卸去了這股真氣,卻并未因為體內氣息絮亂而放棄追捕。他可以確定這個盜尸者不除,將來必然是齊國的大患。 于是,他立馬就朝著前方緊追而去,在空氣中殘留著一絲極其淡的腐尸味,正是這絲氣味讓他得以追蹤盜尸者的蹤跡。 在前方急速而逃的云善淵,亦是想到極有可能是楊敷尸體的味道得以讓高長恭緊追不放,但她無法一邊以薄霧隔絕腐尸味,一邊以最快地速度向前逃離,這樣太耗費內力,絕不是長久之計,必須要找一處可以混淆氣味的地方先避一避。 云善淵隨即就想到了藏身的好去處,山野之中不缺寺廟,而寺廟之中一直點著香火,這股繚繞的檀香味正好能蓋去尸體的味道。而在前方三公里的范圍內就有一間不算小的寺廟,她既是來到鄴城,當然摸清了鄴城周邊各條道路上的大致情況。 這樣一來,云善淵扛著尸體更是竭力加快速度,盡量與身后窮追不放的高長恭拉開差距,沒過太久她就聞到了一股香火味,而在昏暗的郊外看到了遠方的一抹幽幽光亮。 空悟寺的寺門緊閉著,雖是已經時至午夜,但是寺中卻并非完全陷入一片沉睡的寧靜。 云善淵躍過寺門后,見到寺中點著幾盞燈籠,明明滅滅發出了幽光。 她一入寺中便發現這座寺的規模不算小,這會也不做多想,直接沖向了香火味最為濃郁的大雄寶殿。 殿門并未關閉而是開了半扇門,殿內的供奉桌上有兩支燒到一半的蠟燭,正中央的香爐中插著快要燒完的清香。 煙霧繚繞間讓人看不清大殿間的景象,就連殿內的三座佛像也似乎看不清雕琢的模樣,無法分清究竟是悲天憫人,或者根本就是藐視眾生。 云善淵直接縱身到了房梁之上,將尸體黑袋子藏到了某處的死角之中,她猜測過不多時高長恭許是會追進來一探。而在殿內就與剛才的逃跑過程不同,她可以用霧氣隔斷尸體的腐臭味,滿殿的香火味更是最好的掩飾,至于她本人的氣息卻是不必擔心,完全可以完美地隱匿起來,與空氣混作一體。 果不其然,不到半盞茶的時間,高長恭便是追入了寺廟。 而在此地,他再也聞不到那絲腐臭味,無法判斷盜尸者究竟藏入了那一間殿中,或者那人是穿過了寺廟朝著更遠處逃去了。 高長恭有意想要一間一間找過去,他最先就沖入了大雄寶殿,掃視了殿內卻是沒有絲毫發現。 此刻,香案上香爐中的清香快要燒完了,一段香灰落在了香爐中,發出了極其輕微的聲響。與此同時,殿外竟是響起了好幾個人的腳步聲,就是沖著大雄寶殿而來,這些人身上多少都有功夫。 高長恭又看了一眼殿內,他也不再此處停留,還是盡快去別的殿內找人。他不想被任何人,哪怕只是一個和尚知曉他的蹤跡。 這些寺廟里的和尚并不是六根清凈的出家人,他們身后指不定就與齊國的某些權貴相關,他實在不想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就怕高緯會對此多加猜測。 云善淵在黑暗的角落里感知到了高長恭的離去,她當然明了高長恭心中的顧忌太多。 今夜,她若非遇到了北齊赫赫有名的蘭陵王,也不至于逃入廟中,可正是因為遇到的是蘭陵王,也是注定了他完全不能正大光明地亮出身份搜查寺廟。 高長恭遇到了高緯這樣的皇帝便是注定了不會有好下場,他越是出色,越是堅持著臣子的忠君愛國之道,就越是死得快。 云善淵卻不會去想什么出言提醒。 高長恭不傻,他自是明白自己的處境,讓他行造反之事,以他的身份卻是很難成大事。在這個注重門第出生的時代,他的生母不祥就注定了他的出生卑微,而這會是伴隨他一生的印記。他若是有逆天而行,顛覆高門大閥的野心,早就不會是如今的模樣。 何況北齊沒有了蘭陵王,少了一位名將更會加快它的滅亡速度。 云善淵不去行離間之計,在鄴城中散布高長恭陽奉陰違的抗旨之舉,已經是她對這位陌生人最后的善意。 很快,云善淵便沒有了心思去想有的沒的。 在香案中的清香燒盡之際,從殿外走入了三個和尚,他們入殿后就關閉了大殿的門,然后其中一人拿出了一張圖紙,湊近了香案上紅燭。 “你們看這個圖樣,這是從倒斗的人手里得來的,所探得的墓葬在建康,具體的位置尚且不知。要去了建康才能從大哥那里得到詳細的消息?!?/br> “三哥,這可不就是我們上次在墓道中見到的機關鑰匙模樣。你說這會是誰建的墓地?上次就沒讓我們破了機關,這會建康的墓地就有辦法了?說不好也是疑冢?!?/br> “這次不一樣,大哥騙來了一個精通機關的人,應該能打開墓中的石門。這人費力造了這樣的墓地,其中多少該有一些寶藏,我們能拿多少就是多少?!?/br> 云善淵本對盜墓取寶之事不敢興趣,她亦是才想過不要再行掘墓之事了,可是她在房梁之上,卻是將紅燭光下的圖樣看得非常清楚,讓她心中一震,呼吸亂了一分。 那是以一團繁花錦繡勾勒出了一個花字,這正是當年她贈與花滿樓玉佩的圖樣,它怎么可能出現在墓道之中? 第九章 建康正是金陵, 一個設在建康的墓葬,一個以錦繡繁花圖樣為憑的墓葬, 無法不引得云善淵的關注。 她在大雄寶殿的房梁之上, 聽著這三個看似為和尚,實則從事著黑市交易的光頭在說去建康與那位老大接頭的事宜。 建康是陳國的都城,從北齊的鄴城前往建康, 以平常的速度行走差不多需要兩個多月的時間。聽三人談話的意思,那位不知從哪里被騙來的機關大師要七月才能到建康,所以一眾人就在三個月后的七月初五,相約于攝山的空悟寺見面,到時候在共商如何破解墓葬的機關取出寶藏。 云善淵看著三人定好了時間便走出了大雄寶殿, 隨著大殿之門緩緩合上,此刻大殿才陷入了真的靜謐之中。香案上的清香已經燃盡, 而紅燭還殘余些許, 得以亮著兩團并不明亮的光。 整個大殿中只余云善淵一人,她的身側是一具包裹好的尸體,目力能及的是燃燈佛、釋迦牟尼、彌勒佛的三尊佛像代表著過去、現在、未來。 在明滅的燭火中,她無法辨清佛祖的面容, 一如此時,她有些茫然的心情。 既然出現了如此墓葬, 那么花滿樓定是來到了此世, 只是來到并不代表還存在,他們會否隔著一段長長的時光,長到無法相見。 如果此世不得相見, 那么再見又是何時?她曾經感知到花滿樓所在的那個不似人間的殿堂又是何處?他又為何能跨越時空? 這些對她來說都是無解的問題,天地太過遼闊,乾坤太過神秘,越是探知,越是能感到未知的存在。 云善淵怔怔地凝望著三尊佛像,佛祖可以知曉過去、現在、未來一切法,她并不羨慕,因為她也走在探求天道的道路上。 前路因為未知而美麗,只是偶然也會因為未知而讓人感到恐懼,卻又因為這絲恐懼更加堅定了去揭開未知面紗的決心。 云善淵閉起了眼睛依靠在了房梁木架上,今夜就不連夜趕路了,高長恭找不到她的蹤跡,除了作罷還能如何?蘭陵王在鄴城的舉動必然在高緯的注視之下,等到天亮之后,他更是不能隨意行事。 在天亮之后,云善淵也要先趕回北周邊境,將楊敷的尸體交于那里等著的楊素手下。 即便她很想知道建康墓葬究竟是怎樣一回事,但是答應了楊素尋回楊敷尸身一事在前,那就要先完成這個約定,也要將在北齊所見所聞的一些關鍵點以密信交于楊素。 以如今北齊高緯的昏庸,不出一年齊國必亂,那么就要盡早做好準備,在三年之中北周定有伐齊的好機會。楊素早就有了出戰之心,他若是接手了楊敷的舊部,想來定可以在伐齊之戰中大展拳腳,越發扎穩根基。 至于在將楊敷的尸體送至北周境內之后,她會折返南下建康去看一眼那個墓葬,不論得到什么線索,總比一無所知要好。 ** 七月初,云善淵穿過了北齊進入了陳國境內。 如此說來,她也算是走過了周、齊、陳三個國家,可以清楚地感覺到三者的氛圍并不同。如今的陳國皇帝陳頊稱得上是寬仁之主,他繼位之后開始組織其興修水利、開墾荒地鼓勵生產,陳國的政局較為安定清明。 故而,陳國境內的百姓生活也較為安定,都城建康亦是顯出了一派現世安穩之態。 此時的建康尚未達到后世金陵那般繁華,連同南北的大運河也尚未興修,但作為幾朝古都,它自是別有一番韻味。 云善淵行走在建康城里,依稀能感受到曾經金陵城的影子,但是物非人非,終究并不相同。七月初五,她前往了攝山的空悟寺,這與北齊鄴城邊的寺廟是一個名字,就連廟宇的匾額題字都是同一人。南北朝缺什么也不缺寺廟,因此世間有連鎖性的空悟寺一點也不引人懷疑。 攝山對于云善淵來說是個熟悉的地方,她曾經去的時候,人們已經更加習慣叫它棲霞山,那里楓葉成林,每逢秋日是絕佳的賞景處。 如今七月里的楓葉未紅,但是山間不乏盛產甘草、野參、當歸等滋補藥材,它們都有攝生之效,使得此山不負攝山之名。 不過,云善淵一清早就在來到空悟寺等待那群光頭盜寶者會面,著實也沒有閑情雅致去山間采摘藥材。而為了方便盜寶大計,今日空悟寺是寺門緊閉,僅有一位和尚守在了寺院邊門一側,等到同伙的到來。 云善淵來到廟中之后就先晃了一圈,這間空悟寺比北齊的那間要小,目前來看共有十二個和尚,都只會一些粗略的拳腳功夫,那位傳聞中的老大應該并不在其中。她就藏身在了廟宇之中最大最高的松樹之上,呼吸之間,仿佛與松樹融為了一體,等到遠到而來的盜寶者。 大約是等了兩個時辰,寺外傳來了三道聽聞過的腳步聲,就是那北齊廟里的光頭,還有兩道未曾聽聞卻能分辨出來者武功不弱的聲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