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節
“傻瓜,你怎么會這樣想?!被M樓感到前襟的濕意,他摸著云善淵的頭發嘆了一口氣,“如果我們不曾相遇,那么我就無法懂得兩情相悅的美好,更不能找到讓我心安的歸處。我明白遇到一個對的人有多難,如果你不曾出現,我的心怕是只能孤獨地老去。即便我會娶旁人,恐怕也是縱然舉案齊眉,到底意難平?!?/br> 花滿樓說著為云善淵拭去了眼淚,“我很早就懂了,凡事都要付出代價,越是美好,代價就越大。難道你認為,我只能享受這份感情的美好,卻無法承擔它的代價嗎?” “我知道你可以,但我舍不得?!痹粕茰Y抱住了花滿樓,她明白在死生之后,看不到未來的等待有多痛苦,情越深越痛。她寧愿一人去背負這種痛苦,卻知道感情是兩個人的事情,她能為花滿樓做的太少了?!捌咄?,我終是懂了,甜過了頭就是苦,是苦啊?!?/br> 花滿樓笑了起來,尚未分離,他已經可以感到心中的隱痛,但這都是他心甘情愿的?!笆强?,我也甘之如飴,我們總會苦盡甘來的。別多想了,我答應過你,不論如何,我們都要好好過每一天,我不悔,你也不悔,那就夠了?!?/br> “好,不論如何,我們都會好好過每一天?!?/br> 云善淵看著花滿樓的笑容,伸出手細細描摹著他的笑,她確實不悔,也根本不可能后悔認識花滿樓。她終是恢復了一貫的從容,笑著說,“你既是不讓我采花,今夜我留下,我們一起聽雨總可以吧?” 花滿樓橫抱起云善淵將她放到了床上,他就在邊上躺了下來,“聽雨自是好,若是它下一晚,那便聽一晚?!?/br> 樓外的秋雨不停地下著,落在樹葉上,落在屋檐上,落在青石街上,那些聲音各不相同,淅淅瀝瀝,如夢如幻。 花滿樓握住了云善淵的手,不知過了多久,聽到了她平緩的呼吸聲。既是聽見她睡著了,他也便沉沉睡去了。 雨總會停,天總會亮。 翌日清晨,云善淵依舊早起。 她坐在鏡前,看著鏡中花滿樓輕柔地為她綰起了長發,又見他取出了一根沉香木的發簪插.入了她的發間,發簪像是一抹流云的式樣。 花滿樓笑著問,“喜歡嗎?我可能刻得還不太好。以后,定做一支更好的給你?!?/br> “很漂亮,我很喜歡,只要是你送的,我都喜歡?!痹粕茰Y想起了曾見過花滿樓手指受了小傷,原來他那時學習木雕是為了雕發簪,她如何能不喜歡。 她說著從就懷中取出了一個小布袋,將里面系著羅纓的玉佩拿了出來,放到了花滿樓的手中?!拔以跓o名島上閑來無事刻的,你收著吧?!?/br> 花滿樓摩挲著手中的玉佩,它大概有半個掌心大小,雕工卻非常精致,鏤空勾勒出了一幅繁花似錦,正是以這些鮮花描畫出了一個花字。這可不像是云善淵所言,是她閑來無事隨意刻的,怕是用了很大一番心思。 花滿樓握緊了玉佩,‘何以結恩情?美玉綴羅纓’,他如何能不明白云善淵的深情,便是從背后抱住了她,“小愈,雖說歸期未有期,但我期待某一日可以共翦西窗燭?!?/br> 云善淵緩緩點頭,“好,你要保重。其余多的話,我也就不說了。我該走了?!?/br> 花滿樓松開了手,送著云善淵離開房間,又送她走出了百花樓,再將她送到了金陵城門口。兩人牽著一匹馬,走到了城門口,他已然無法再送。 “那么就來日再見了?!?/br> 云善淵最后回望了一眼花滿樓,將他的樣子深深刻在了心里,“好,那就來日再見?!?/br> 此言終了,云善淵騎上了馬不再回頭地向前方奔去。 她不能回頭,一旦回頭只怕就會生出千般萬般的不舍。她不能再流淚,那些偶然冒出的恐懼與害怕都被拋之于腦后。 這條問道之路是她選的,不改初心,不悔深情,這一路不會簡單順暢,她早就有了準備,那便笑著去面對。 ** 十月十五日,水官解厄。 云善淵來到了候濤山山頂,今日此處總有幾位觀戰者到來,她不去想會有誰,此時此刻,已然不用多想。 午怺飄然上了山,站定在了云善淵面前?!霸粕茰Y,我們今日總算能好好見一面了?!?/br> 云善淵這次看清了午怺的面貌,午怺竟是一個女子,而且與西門吹雪有三分相似。 云善淵忽然明白了什么,石霧說西門吹雪是故人之子,卻不提起故人到底是何人。 石霧與午怺原是一對好友,但某一日他們分道揚鑣,再也不相往來,很難說西門吹雪是否就是石霧的孩子。畢竟石霧從未以真面目示人,他的霧氣幻化已然可以輕易改變顏容。 不過,午怺今日既然出現在此處,這些就都不重要了。 午怺溫和地笑了起來,“你似是也有幾分驚訝。我從未說過自己是男子,那只怪世人看不穿。二十六年前,我見到了魔教石窟的武功,便是得知了天外有天,我想要去天外一探,只是這條路并不好走。 需知那要經過三個境界,從后天境界到邁入先天境界,再從先天境界邁入天人之道,走上天人之道才有可能求得破碎虛空。你我都在先天之中,需是身、心、神齊修的突破,才能邁入天人之道?!?/br> 午怺指了指天空,“其實上蒼很不公平。有的人憑借機緣,得到了一套神秘莫測的武學便可以突破前兩個境界。有的人卻需要一路自行摸索,必須經歷九死一生。 我不知你如何走到今日,我算得上有一點點幸運,幸運地得知天外有天,但是也只是如此了,石窟中的武功總是殘缺的。我為了破碎虛空去更高的世界看一看,已然斬斷一切羈絆,謀求天人之道。我身在這個世界,卻是不知機緣在何處。 既然不知,那么只有我們一戰。對戰之中,尋求突破。你會怪我嗎?” 云善淵搖了搖頭,“若說其他人都是死有余辜,但是你殺了孫大爺,憑此一點,我就不可能沒有半點怨言。但是我知道,在你眼里只有強弱之分,他礙著你的道了,你就將他除了。我怪你,你也不會有半分悔意。我的責怪,于你而言,沒有意義?!?/br> 午怺笑著點頭,“孫琦,他知道太多了,若非如此,他也不必死。不過我說的責怪并非此意,你原本可以慢慢與人相守一世,可是如今卻不得不與我比試,對此你怪我嗎?” 云善淵再次搖頭,“這都是天意使然,此生此世有了你我的相遇。曾經有位前輩讓我珍惜出現的對手,因為這是一種幸運。作為對手之間的相遇,我不怪你,更不怪命運使然,也必須承認這是一種幸運?!?/br> 午怺微微點頭,縱使如此,云善淵也只談及了作為對手之間的相遇是種幸運。 “世間安得兩全法,不負如來不負卿。這句話很有道理,故而我割斷了一身羈絆,可你卻仍想要順應天時,去相信幾乎不會出現的機緣。 我不知是該贊你心性堅毅,而是笑你竟還如此天真。不過,如是沒有你走上了道法自然的逍遙之路,也就沒有我們之間的一戰。所以我該祝福你,也會祝福你,某一天能夠得償所愿?!?/br> 閑談也就到此為止了。 兩人一同走上了山峰之巔,就在此處開始了一場問道之戰。 侯濤山一帶,原本是天朗云舒,卻在突然之間便掀起了飛沙走石,使得風云變色。在一片昏暗的天色之中,兩道身影不斷交錯著。 午怺已經走到了先天的頂峰,她妄圖突破,只能求一戰。 云善淵面對著午怺,她便是明白了魔的模樣,那是一種逆天而為,與她所行的順應天時截然不同??梢哉f午怺的道與她的道處處不同,處處相克,讓她被壓制著感受到魔道的力量。 不過,也正是這樣毫無保留的兩相對沖,亦是讓云善淵對于所持的道有了更加深刻的認知。她能感覺到自己的生命力再不斷流失,卻也就是在這樣的高壓之下,領悟到了曾經忽視的感覺。宛如萬物生生死死,死死生生,周而復始,似是而非,似非而是,它們的聲音都匯集到了腦海。 也許在這一刻是將要死去的那一刻,也許在那一刻是能夠死里求生的這一刻。 云善淵感到了廣博的天道,仿佛有什么在神魂中璀璨了起來,她跨過了那道天道的門檻,從先天之境走入了天人之道的起始點。 最先感覺到的云善淵突破的人是午怺,她微微瞪大了眼睛,便是心頭一空,手中的圓月彎刀先墜落了下去。 一境之差,天壤之別。 如此道與道的相對,云善淵沒有殺她之心,可是魔道卻是反噬了午怺自身。 她緩緩閉起了眼睛,在這個非??斓乃查g,她宛如聽到了己身緩緩死去的過程,然而她并不悔,只恨未能一睹更高的那個世界。 下一刻,云善淵睜開了眼睛,她看到了跌落山崖的午怺。 只是,上一秒云善淵尚且慶幸于活了下來,但是下一秒她便是神魂劇痛。 對于云善淵而言,她的問道之路有著常人沒有的機緣,就會有常人沒有的艱難。九死一生是艱難,而沒有己身就是另一種艱難。 她一旦邁入了天人之境,神魂之力過于強大,就會沖破了原本并不屬于她的身體,她與這具身體也無法再有關聯,更是使得這具身體在瞬間化作粉塵滅于此世。 云善淵來不及多做一秒的思考,神魂就離開了這個世界,輾轉到了下一個世界。她知道這怕是最后一次借尸還魂,當此世結束之際,她必須凝魂成體。如果不能擁有己身,不談天人之道,恐怕早晚都要消散于天地間,如何能再與花滿樓相見。 希望此世尋得機緣,大悟之后,在進入下一世之際,以神魂之力凝結己身。 只有在擁有己身之后,她才有可能真的走上天人之道的境界,然后身、心、神齊修,而達到最終的破碎虛空。 云善淵如此想著就是眼前一片漆黑,再就是感到身體劇痛無比。 以往可以修復原身的神魂之力,如今因為它過于強大,已經不能與所借還魂的軀體相容,甚至是沖破了軀體的某些部分,才讓神魂與軀體到達了一種詭異的平衡。 她也只能看到原身死前斷斷續續、不甚明了的一些記憶。 由于身體過于疼痛,來不及去思考更多,終是失去了意識陷入了昏迷之中。在昏迷之前用到了龜息之法,因為她正飄在一條河里,也不知醒來時會在何處。 ** 東海之側,一戰驚天,卻是沒有幾人見到這場驚天之戰。 石霧在山崖下找到了午怺的尸體,抱著她不知去了何方。吳明漠然搖頭返回了無名島。 陸小鳳當然也到了侯濤山,他擔心云善淵,更是擔心花滿樓。他知道花滿樓來了山中,卻是不知其人在何處。 烏云散去之后,山巔之上未有留下一人。 陸小鳳就知道此生此世再也見不到云善淵了,他就必須找到花滿樓,他著實放心不下。雖然花滿樓一直表現得能夠熱愛生活,可是入骨的愛戀與死別之苦,只有真的經歷過才會懂到底有多痛。 侯濤山的另一側,花滿樓緩緩閉上了眼睛,慢慢走下了山。 他知道云善淵消失了,某一刻他聽到了一種太過龐大的聲音,然后他所愛之人就消失在了這個塵世間。不過是一夕之間,他們兩人之間已然相隔了兩個世界,不得而知何日再見。 十月二十五日,入夜。 花滿樓回到了百花樓,樓中與往常一樣,一片漆黑,他不用點燈,而今夜他也不愿點燈。 在回房之后,他打開了那個放著昏服的衣柜,取出了那兩套精致的華服,輕輕地摸著,似乎還能感覺到多日之前,云善淵觸摸衣物時所留下的溫度。 花滿樓太過希望明日能夠穿著昏服迎娶所愛之人,在新婚之夜感知云善淵身著嫁衣的模樣,但是兩人早就料到了這個結果,恐怕只能是淚灑新衣。 下一刻,紅色新衣沾上了花滿樓的一滴滴眼淚。 他不知上一次是何時哭,也許是鐵鞋大盜刺瞎他雙眼之時。 七歲之際,他還是孩子,因為眼盲而害怕,因為害怕而敢哭得放肆。后來他緩了過來,就在那一刻找到了一個更美好的世界,也是在那一刻遇到了心上人。 命運讓他們可以重逢,才有了后來的相知相愛。 然而這一次,他已然不可能再放肆地哭。 如此漆黑的夜色里,他只能默默緩緩掉淚,一個人靜靜地落淚。這些眼淚不能流到天明,當天色一亮,他就要遵守約定,好好過以后的每一天。 此時,小樓外有飄起了秋雨。 雨聲中,樓下傳來了一陣敲門聲?!盎ü?,丁某深夜造訪,你可否一見?” 花滿樓怔怔地抬頭,從那些與云善淵相遇至今的記憶中回過神來。 他聽到了那個蒼老的聲音,來人是一個武功高深的老者。他擦干了眼淚,下樓后為來人在廳堂中點起了一盞燈?!岸∏拜?,莫非你是丁鵬?!?/br> 丁鵬將手中的圓月彎刀放到了桌子上,他便找了張椅子坐了下來。 “不錯,我就是丁鵬。今夜冒昧造訪,就是為你送來這把圓月彎刀。它落在了山崖之下,我見到了它,覺得應該贈送與你?!?/br> 花滿樓不解其意地望向丁鵬。 在午怺找到圓月彎刀之前,丁鵬是這把刀上一任使用者。這把刀是一把魔刀,為何要特意帶來送與他? 丁鵬摸著圓月彎刀,他蒼老的臉上多了一份悵然。 “世人都說它是魔刀,午怺將它發揮到了一個極致,她以自身入魔控住了刀。我更是親身體會過它的魔性,握住這把刀就能天下無敵,只是也會變得嗜血、殘忍、喪失自我,圓月彎刀會給天下帶去災難。 當年,我以此刀殺過很多人,我以為天下人都負了我,那我何必在意天下人。 可是偏偏我還有情,我知道青青是不一樣,她只為了我,從未負我,是我辜負她良多,甚至拋妻別娶,只為名利。 終有一天,我后悔了,我想要與青青安度余生,我們隱居了十年??墒且坏┪兆×藞A月彎刀,就沒有那么輕易可以放下。那一天還是來了,它奪走了我最愛之人的性命,青青用她的血消除了我心頭的魔。我與任天行惡戰了幾天幾夜,絕不能讓他奪得此刀,再讓江湖動蕩。 我不知是怎么活下來的,活下來之后,手中已經沒有了圓月彎刀。直到這次,我看到它再出現了侯濤山?!?/br> 花滿樓更是不知丁鵬的意思,丁鵬與那位青青因為圓月彎刀而陰陽相隔,他為什么還要再撿起圓月彎刀?!澳敲炊∏拜厼槭裁催€要將它出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