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節
吳棄疾敲響辦公室門時里頭的醫師們正針對兩個病嬰的情況進行辯證,見到吳棄疾時一下子安靜下來。 鄭馳樂明顯感受到幾道帶有敵意的目光。 這不難理解。 吳棄疾雖然已經三十多歲,但對于醫生這一行來說依然是太年輕了,再加上他并不在省院任職,上頭把他找過來等于是打了在座所有人的臉! 就算吳棄疾后來平步青云,不也有許多人認為他是靠著后臺走上去的嗎?圈內對他的醫術各有評議,始終不認同他的人也是有的。 不過吳棄疾還沒開口,省院的院長許國昌已經站了起來,走上前熱絡地握住季春來的手:“季先生,終于又見面了?!?/br> 許國昌同樣已經年過半百,鬢發已經開始發白。他的聲音帶著幾分激動,看得出是真情洋溢。 季春來一時有些想不起這個人,回想了一會兒才想起許國昌是誰。原來當初許國昌也下過鄉支援醫療條件落后的地區,當時季春來正好也去了那兒,見許國昌是個挺有想法的人就多留了幾天,跟許國昌探討過許多醫術上的東西。 他鄉逢故知,季春來也露出了笑容:“叫什么先生?少來埋汰我,叫我老季就行了?!?/br> 許國昌也不多說,拉著他就跟人介紹:“這位就是季春來,建國前那位姓李的葫蘆居士嫡傳弟子,我這兒從來不講究什么民間派學院派,誰治得好病我就聽誰的?!?/br> 聽到季春來和葫蘆居士兩個名字,整個辦公室都陷入了寂靜之中。 季春來也許有人沒聽過,葫蘆居士卻是人人皆知的。 葫蘆居士之所以那么有名是因為他是開國那一位的醫生,說是“御醫”也不為過。他是個道士,沒留下姓名,只告訴別人自己姓李,由于他喜歡拿著個葫蘆喝酒,片刻都不離身,因而那位戲稱他為“葫蘆居士”。 葫蘆居士脾氣古怪,一生中沒幾個親近人,老來倒是收了個徒弟,將畢生所學都教給了他。 后來葫蘆居士跟那位生了嫌隙,揮揮衣袖帶著這個徒弟云游四海。 誰都不知道葫蘆居士的下落,也不知道他的生死,直到某地大災后季春來出現在那一帶幫忙完成了災后防疫工作,才有人漸漸注意到昔日那位葫蘆居士的徒弟已經出師。 季春來這人也有些古怪,他平生的熱情似乎全都放在了醫道上,只要跟他聊醫學上的東西他可以不眠不休地跟你交流個三天三夜,可你要是想從他那兒聽到別的東西,那絕對是白日做夢——他半句都不會多說。而且即使碰上了真正的知交,要離開的時候心里也不會有半點不舍。 因此季春來的名聲雖然越來越響亮,行蹤卻鮮少有人知道。也正是由于季春來行蹤不定,平時找不著人實在太正常了,他坐牢的這些年才會無人探望也無人知曉。 吳棄疾倒是打聽到了,但季春來不肯見他,而且那時他還只是個沒有名氣的小醫生,根本沒辦法幫上忙。 總而言之,季春來和他的師父幾乎都是傳說中的人物。 許國昌突然拉出個人說這就是季春來,其他人自然反應不過來,一時都不知道該說什么。 許國昌也不管氣氛冷不冷,朝這個病案的主治醫生說:“把情況說一說?!?/br> 提到病情,所有人都回過神來。能進省院的醫生自然有兩把刷子,三兩下就把病嬰的情況詳細地介紹完畢。 最后都齊齊地望向季春來。 季春來哭笑不得:“難道我只靠你們的轉述就能知道能不能治嗎?” 許國昌一拍額頭:“走,我帶你去病房看看。小吳啊,回去休息吧,你跑東邊那事兒就已經累得慌了,這邊你就別cao心了?!?/br> 吳棄疾靜靜地看著季春來。 不管吳棄疾是真病了還是自己把自己折騰病的,他臉上的疲態都不是裝出來的。 到底是自己看著長大的徒弟,季春來最終還是嘆息著說:“快去休息?!?/br> 吳棄疾點點頭,目送他們前往病房。 鄭馳樂抱著藥箱亦步亦趨地跟在季春來身后,腦海里卻回放著吳棄疾不同于以往的沉默。 這個時候他師父和“師兄”之間的矛盾似乎還沒有到不可調和的地步,至少他師父還把那個代表著師門傳承的藥箱留在吳棄疾手上。 想到自己對“師兄”的揣測,鄭馳樂不由深思起來:也許后來也是因為這樣的誤會不斷地加深著師父和“師兄”間的矛盾? 不過鄭馳樂并沒有太多時間來思索這個問題,因為病房很快就到了。 鄭馳樂也見到了病嬰之一。 病嬰的情況并沒有郵遞員那天說的那么可怕,身體上的“鱗片”并不密集——至少看起來還不是很像“穿山甲”。不過這可是省院這么多醫生努力了幾天后才有的效果,也許本來確實嚴重得很。 鄭馳樂還在揣測,季春來已經走到病嬰床邊開始診斷病情,鄭馳樂則觀察病嬰父母。 由于嬰兒的疾病大多源自于他的母親,季春來在看過病嬰的狀況后就開始向嬰兒的母親詢問相關問題。 鄭馳樂認認真真地聽著女人說話,同時也沒放過她的每一個表情。 出了這樣的事,對方臉上自然滿是憂心和悲傷,可當季春來問起對方以前的工作時鄭馳樂卻發現她的眼神有些不對,仿佛隱瞞著什么。 鄭馳樂湊到季春來耳邊說出自己這個發現。 季春來皺起眉,轉頭對病嬰的母親說:“我希望你能盡量詳實地回答我的問題,你以前做的是什么樣的工作?你在懷孕期間有沒有出現什么異狀?也許你的工作會接觸到什么致病的東西,這些東西從母體轉進了嬰兒體內導致她發病,你不說清楚等于是在害你的孩子?!?/br> 季春來的語氣并不嚴厲,可這么多天的提心吊膽讓女人一下子哇地哭了出來,抱著頭說不出半句話。 一邊的男人神色緊張地抱緊自己的妻子。 許國昌也想起了不對勁的地方,這幾天他們也沒少詢問病嬰的父母,畢竟嬰兒不能說話,他們也只能從父母那里獲得相應的信息。 這就是小兒病最難辦的地方,并不是每個父母都會無微不至地照看著自己的孩子,有些情況他們不一定會注意到。而且他們也許會避諱某些東西而隱事實,一來二去,病情也就拖延下來了。 許國昌可沒有季春來的好脾氣,他厲聲說:“你們還想不想讓你們孩子活命!” 病嬰的父親抱著顫抖不已的妻子,像是下定了什么決心似的,頹然地說:“能讓其他人先出去一下嗎?有些東西我只能跟許院長你說?!?/br> 許國昌心里咯噔一下,突然意識到自己可能招惹了一樁大麻煩。 許國昌說道:“小兒病我不太擅長,”他指著季春來,“你女兒會由季先生來治,所以我和季先生留下來吧?!?/br> 說完他就讓其他人離開病房。 等到其他醫生都離開了,男人才坐起來用手抹了把臉,抬起頭緩緩說:“在回老雁鎮之前,我們在替華北省的人做事,我們不知道真正的老板是誰,只知道背后的人來頭不小。我們的工作是偷采私礦,接觸過很多稀有金屬,我妻子是那兒的會計。工作時間長了,我們也慢慢取得了那邊的信任,那時候我們才知道……那邊有問題,有大問題!那并不是簡單的偷采!那些稀有金屬似乎被用在了更不合法的地方!正好這時候我妻子懷孕三個月,突然發生了嚴重的過敏反應,我們好不容易才把孩子保了下來,同時出事的還有跟我們一起回來的老方家,他妻子也懷孕了,過敏癥狀也一模一樣。我們都很害怕,我妻子哭著讓我帶她離開……” 季春來和許國昌對視一眼,沒有說話。 男人繼續說道:“那邊答應讓我們回家休假,但嚴令我們不許透露半點信息,否則會禍及全家?!彼檬治孀∧?,“我們都不敢說……我們知道也許那次過敏就是怪病的根源,但是我們不能說?!?/br> 許國昌聽完原委,罵道:“糊涂!” 季春來對這些并不感冒,找到根源后就好辦了,他翻了翻病嬰的衣服和外面的包被,問道:“這是你們買的,還是自己做的?” 女人抹干淚,說道:“因為工作比較清閑,我提前把小孩的衣服、尿布、包被都做了……” 季春來說:“是在回老雁鎮前做的還是回老雁鎮后做的?” 他的提問提示得非常明顯,病嬰的父母臉色都唰地一白。 他們不是目不識丁的文盲,正相反,他們也受過教育,否則他們也不會被那邊看重。出現過敏反應后他們就想方設法地查詢過相關的信息,過敏就是身體免疫系統對過敏原的過度反應,而且母親出現過敏反應之后極有可能傳給孩子。 如果嬰兒出生后接觸了過敏原,很有可能就會發生嚴重過敏。 而他們從那邊帶回來的嬰兒包被、嬰兒衣服,很有可能就帶有過敏原。 季春來這些天也看了關靖澤寄給鄭馳樂的《免疫學概論》,對于那里面的理論多多少少也接納了一點兒,對比一下以前碰到的病例,基本也就把它給理清楚了。 不過要從這種角度斷病還是頭一回,季春來停頓下來思索片刻,說道:“這已經不是單純的……那個過敏了,還引發很多并發的癥狀,能不能完全治好我也不是很有把握,只能盡量試試?!彼噶酥赴褘雰喊脟绹缹崒嵉囊路桶?,向男人示意,“你盡快去把這些東西統統換掉?!?/br> 男人說:“我這就去!” 季春來點點頭,對鄭馳樂說:“樂樂,把我最細的那組針拿出來?!庇喙鈷咭娫S國昌還杵在一邊,面色猶豫不定,他擺擺手,“想做什么就去做,別定在這兒了?!?/br> 許國昌面色凝重:“這里就麻煩你了?!?/br> 這事涉及外省事務,可大可小??!看來剛跑完下面的小吳注定沒法閑了,涉及這些事情還得他出面才行。 想到這里,許國昌也不遲疑了,快步離開病房,準備去找剛剛離開不久的吳棄疾。 第39章 當年 病嬰的情況很不樂觀,這年頭檢驗條件太差,就算知道過敏原可能在嬰兒的衣服上面也沒法檢測出是什么,只能盡量地把可能接觸到的東西統統替換掉。 季春來也并不是萬能的,對于這種嚴重的過敏反應他也沒有太大的把握,給病嬰施完針后眉頭依然緊皺。 前段時間為了控制兩個嬰兒的病情已經用過不同的藥物,季春來再用藥的時候還得考慮會不會跟前面的藥相沖突。 嬰兒身體太弱,而且很難把藥喝下去,季春來也只能盡量選用別的辦法:針灸和藥浴。 相比直接用藥,藥浴是比較麻煩的選擇,畢竟藥效要從體表“滲透”到病灶需要走更遠的路,藥方中各種藥物的比例也要進行調整。不過對于嬰兒來說這是常用的方法,在老一輩的人手里或多或少都會有以前傳下來偏方,只不過大多是用來治療小兒黃疸之類的常見病而已。 季春來給兩個嬰兒分別施完針后接過鄭馳樂遞來的手絹擦汗,轉過身對病嬰的母親說:“我會跟其他醫生討論接下來的治療方案,你們在這期間盡量把可能混有過敏原的東西替換掉,有狀況就找醫生。但你們孩子的病情有點嚴重,最好的情況也只是在不接觸過敏原的情況下跟正常人一樣生活,而且她們的身體會偏弱一點兒,要長期調養?!?/br> 兩個病嬰的母親都神色黯然:“好?!?/br> 季春來領著鄭馳樂離開病房。 這時許國昌已經在半路截到了吳棄疾。 許國昌看重吳棄疾除了因為吳棄疾醫術了得之外,還因為他與陳老、關書記都有著密切的聯系,像這種牽涉太廣的事還是吳棄疾來處理比較方便。 吳棄疾聽完許國昌的話后也不就走了,回到醫院借用許國昌的辦公室跟兩個病嬰的父親見面。 有些東西最難的就是開口第一句,既然病嬰的父親沒能頂住壓力硬撐到底,要他們把話說完就很簡單了。 而且撬開別人的口一向是吳棄疾最擅長的事。 吳棄疾狀似隨意地和對方閑談起來,雖然吳棄疾比許國昌和季春來要年輕很多,但他似乎天生就有著過人的親和力,沒一會兒就讓對方打開了話匣子。 病嬰的父親之一叫田思祥,三年前畢業于華北省省屬師范大學;另一位則叫劉賀,他跟田思祥是校友,也是同一年的畢業生。田思祥和劉賀由學校安排在當地工作,可就在那一年他們學校出了嚴重的教學事故,田思祥和劉賀還沒搞清楚發生了什么事就被推出去當替罪羊。 學校讓田思祥和劉賀卷鋪蓋滾蛋。 田思祥和劉賀原本都已經絕望了,他們的老鄉楊銓卻給了他們一線生機。在他們的記憶里楊銓是個二流子,整天游手好閑地在街上游蕩,沒想到他離開老家幾年后居然混得不錯,衣著光鮮,氣度昂然,還開著最新款的摩托車,開起來發動聲響震天,要多氣派就有多氣派。 楊銓對他們說:“我給你們個活兒,你們跟著我干,保準你們很快就賺大錢?!?/br> 要是換在平時,田思祥和劉賀肯定不會都信楊銓,可那種節骨眼他們實在沒法多想了。心里的不甘與屈辱讓他們急得急火撩心,他們迫切地需要一個證明自己的機會,因為如果就這樣灰溜溜地回家,不僅對不起供自己讀書的父母,還會淪為所有人的笑柄。 就這樣,田思祥和劉賀跟著楊銓做事去了。起初田思祥和劉賀并不知道楊銓是做什么的,楊銓只交給他們一些私編的“教材”,讓他們把它教給底下的人。 這倒是田思祥和劉賀的老本行,他們連夜看了看楊銓給的“教材”,里面涉及的是金屬冶煉、金屬辨認、金屬處理等方面的內容,專業性很高,但是教起來并不難,畢竟田思祥是學物理出身的,劉賀是學化學出身的,接受起來很輕松。 于是田思祥和劉賀就接受了楊銓開出的優渥條件,正式開始面向三百多個“職工”授課。 楊銓混得真的很不錯,答應他們的條件一一兌現,他們從楊銓那拿到了豐厚的待遇,逢年過節就“衣錦還鄉”。后來家里給他們張羅了婚事,他們把妻子也接到楊銓那邊,楊銓表現得很熱情,給他們妻子也安排了待遇好、輕松且清閑的工作。 田思祥和劉賀都覺得楊銓夠意思,也就在楊銓那邊扎了根。楊銓見他們“覺悟”漸漸高了,有些東西也不再瞞著他們,田思祥和劉賀這時候才發現楊銓管理著的其實是一個巨大的私采團伙,華北省是他們的大本營,在這邊他們就占著大大小小將近二十個私礦。 這年頭偷采礦藏的情況比比皆是,明面上說是犯法的,實際cao作下來卻沒人會管。偏偏這種偷采、濫采的行為通常會因為技術跟不上而破壞大量礦藏,造成巨大的浪費的同時還可能大肆破壞周圍環境。 田思祥和劉賀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性質的事情時整個人都嚇傻了,他們直接跑去質問楊銓為什么要做這種事。 當時楊銓無恥地笑了起來:“我不采也會有人采,老天爺給的東西我為什么不能???國家財產?不是說我們是國家的主人嘛?!彼榱丝诶蠠?,噴了他們一臉的煙氣,“你們盡管去告發,看看到時候坐牢的會是誰。想想你們是怎么被趕出公立學校的?這年頭占理的不如掌權的,你們就別天真了。田思祥,你弟弟要結婚了吧?你家里還指著你給禮金呢。劉賀,你岳父的病還沒好吧?你們都拖家帶口的,別凈想著攬禍上身,該干什么就干什么——真要撕破臉對誰都不好?!?/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