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節
鄭馳樂嚴肅地教誨關靖澤:“小小年紀的,別整天像個小老頭兒一樣?!?/br> 前頭的魏其能聽到鄭馳樂的話笑了出聲:“你跟靖澤一樣大,說這種話也挺像小老頭兒的?!?/br> 關靖澤點頭:“魏叔說得對?!?/br> 鄭馳樂鄙夷:“狗腿!” 關靖澤:“……” 這家伙果然睚眥必報。 關靖澤和鄭馳樂跟鄭彤他們告別以后,就坐上了魏其能的摩托車啟程。 臨近城北,魏其能問:“我要去淮昌一中辦點事,你們是要幫忙看著車,還是進去逛逛?” 鄭馳樂還沒來得及說話,關靖澤已經說:“進去逛逛?!迸f地重游說不定會抓住點兒線索。 魏其能說:“那好,我領你們進去,三十分鐘后重新回到大門口集合?!?/br> 關靖澤點點頭,不等鄭馳樂提出異議就拖著他往里走。 令他失望的是一路走過去鄭馳樂都沒什么異狀,始終一臉好奇地看著四周的一切,不時拉著他駐步觀看。 兩個人走馬觀花似的游遍了大半個校園,誰都沒給對方留下任何破綻。 走到一棟教學樓前時關靖澤已經不抱希望了,隨口說:“這棟樓好像曾經做過華中省恢復高考后第一屆高考的考室?!?/br> 鄭馳樂說:“沒錯,那一屆全國報考人數有差不多六百萬,各地的大小學校都被征用成考場,淮昌一中也一樣?!?/br> 他停頓下來,靜靜地看著眼前那棟教學樓。那時候他還小得很,鄭彤把他放在考場外等著她考完,他就乖乖地坐在樹蔭下等著。鄭彤出來后把他緊緊地抱住,興奮不已:“好幾道題我都做過類似的,我可能要上大學了!樂樂,我好高興!”那時候鄭彤的語氣洋溢著掩不住的快樂。 回想起來,鄭彤生下他的時候其實還只是個半大少女,人生才剛剛開始,連未來想要做什么都還不知道。后來她成熟了、找到了正確的方向,回憶起年少時的沖動以及那次沖動帶來的后果——一個不被期待的兒子,心里恐怕只剩滿心后悔吧? 即使面對他時總是在掙扎,可在遠離他的時候大概總是拒絕回想起他這個兒子——那樣才能安心地把日子過下去。 鄭馳樂花了十幾年才想通這一點,只是重新回到還沒有和鄭彤形同陌路的這一天,他總忍不住想要多留下一點東西:他想著如果鄭彤的關心只能給予“弟弟”,那他就永遠不奢求回到“兒子”這個角色了。 只是心里面到底還是意難平。 鄭馳樂的心臟正在被從“前世”帶回來的記憶凌遲著,臉上卻笑開了花,指著其中一間考室說:“我姐以前就在那里考試,正好坐在窗邊,喏,那邊,正好有棵梔子花的那扇窗!她做題老認真的,扔我在這外邊也不抬頭瞧一眼,你說她過不過分?”這話是指控,語氣卻一點責怪都沒有,聽起來他們姐弟倆的感情仿佛好到不得了。 關靖澤卻知道他們之間的感情沒有那么好,要不然后來也不會互不相認。 他很不喜歡鄭馳樂臉上那撕不下來的偽裝。 他抬起手腕看了看表,說道:“現在走回去剛好是約定時間?!?/br> 鄭馳樂也不喜歡回憶以前的事,跟著關靖澤往回走。 魏其能已經等在大門那邊了,看到他們沿小路走回來,和氣地問道:“去了哪里?看到什么好玩的地方沒?” 關靖澤說:“去了考場?!?/br> 魏其能一聽到考場就立刻反應過來了:這說的是當年剛恢復高考的那場全國大考呢。 那時候這兩個小豆丁都才那么幾歲,肯定體會不到那時候那種籠罩全國的歡欣之氣。魏其能當時已經成年,他曾經親眼看著父親魏長冶親臨各個考場鼓舞士氣、一次又一次地與那些敬慕他的考生們重重握手、對著那一張張或許仍然朝氣勃發或許已經老成無比的臉龐說出自己對他們的期盼,心中也受到了感染。第二年他就申請調任嵐山,準備以基層為起點摸清這里頭的路數,徹底轉投教育事業。 沒想到在他把嵐山小學辦起來的時候父親就驟然病逝,魏家隨之遭受了一連串報復、所有歸附魏家的人都被冷處理,而他也永遠被壓在基層。 回頭一看,立下宏愿的那一天距離現在也不過七八年的時間,他的心境卻有了天翻地覆的變化。 改變他的到底是什么? 真的是耿家人的報復和打壓嗎? 或者根本就是因為他已經失去了父親這個支柱、喪失了那種一往直前的勇氣? 魏其能抬起兩只手分別拍了拍鄭馳樂和關靖澤的腦袋:“走吧,回嵐山?!?/br> 他需要回到那個地方,靜下心來思考一下該把舵轉往何方。 消沉了那么多年,他也該給自己和始終追隨著自己的人一個交待了。 第24章 坦白 魏其能將關靖澤和鄭馳樂帶走以后,關家就剩下關振遠夫妻倆和負責照顧芽芽的張嫂了。 當晚關振遠回得很早,在書房邊研究著東邊的資料。 華國十五省當初在劃界時留下了不少問題,比如華中省與華東省交界處就是典型的“灰色地帶”,總有部分人熱衷于負隅頑抗,華中省下去管的時候它聲稱自己屬于華東省,華東省下去管的時候它又聲稱自己屬于華東省,跟上頭僵持著不肯交出管轄權。 這種情況直到首都耿家最受看重的耿修文來到華中省才有所改變,耿修文那時候風頭極盛,只是行事手段不太對得起他的名字:他崇尚武力解決一切問題。 對于“灰色地帶”那些非暴力不合作的地區來說,這種手段無疑是非常有效的,因而他一上任就博了個開門紅,把東部那片歸屬不明的區域都攬入了華中省的懷抱。 可惜這樣的手段用在別的地方就不行了,耿修文很快就惹得管轄區怨聲載道。魏長冶就是不想他繼續沿用軍隊里帶出來的冷酷作風做管理工作,才會冒著得罪耿家的危險讓耿修文轉為負責當時被列為頭等要務的掃黑工作。 沒想到耿修文會死在任上。 耿修文的死讓首都耿家暴走了,受波及的人不知凡幾。而那因為耿修文的到來而歸入華中省管轄而東部地區也陷入了混亂狀態,打架斗毆事件層出不窮,后來華中、華東兩省都設法對它進行整治,久而久之這一帶就因為種種原因而成為了各方勢力縱橫交錯的特殊地區。 關振遠坐在書桌前很久,拿起電話撥了個首都那邊的號碼。接起電話的是耿家的勤務兵,關振遠客氣地讓他轉給耿老爺子。 耿老爺子說:“振遠啊,什么事?” 關振遠的外婆是耿老爺子的meimei,兩家人上倆輩的關系還算不錯,就是接替耿修文成為耿家繼承人的耿修武性格有些陰毒,跟他們鬧得有些僵。 關振遠對耿老爺子還是十分尊敬的,他先問候了耿老爺子的身體狀況,才直言說:“我想拿下華中省東邊那一片,老爺子您能把手上掌握的資料給我打份電報嗎?” 關家不是不能自己去查,可那么做難免會和耿家生了嫌隙。關振遠這通電話是想從耿家那邊拿到最確切的資料,也是想著先跟耿家通氣,表明自己要動東邊了。 耿老爺子聞言果然嘆了口氣,過了許久才說:“好,我叫人給你打份電報。修武那個人確實太偏隘了,不過我還活著呢!你放手去干,不要束手束腳?!?/br> 關振遠說:“多謝老爺子!” 有了耿老爺子的保證,他就不需要顧忌什么了。 關振遠又給吳棄疾和張世明打了通電話,告訴他們可以開始行動。 等關振遠布置好這些事以后想起自家的事,眉頭卻皺得更緊。關振遠能走到現在這一步,別的不說,至少洞察力是非常強的:他敏銳地察覺出自從鄭馳樂這個“妻弟”來了以后枕邊人有些不對勁。 通過這幾天的相處以及吳棄疾對鄭馳樂的評價,關振遠覺得鄭存漢以前說的事有夸大的成分在——瞅著懂事又早熟的鄭馳樂,他覺得這孩子挺惹人疼的。 可鄭彤幾乎從不反駁鄭存漢的話,也沒提過要把鄭馳樂接到家里來玩——如果說鄭彤不喜歡鄭馳樂、跟這個弟弟根本不親,那很正常,他從小到大已經見怪不怪;但張嫂卻說看到鄭彤暗暗抹淚,兒子也說鄭彤曾經抱著鄭馳樂哭過,顯然不是沒感情的——所以這不尋常。 關振遠在關靖澤小時候忽視了他,即使到現在也沒能和關靖澤太親近,因而他認為一段感情里面最應該做的是開誠布公,有什么問題都攤開來談談,這樣才能找到最好的解決辦法。 等關振遠收到首都打過來的電報時,鄭彤也回來了。 關振遠把資料整理成疊,擺到桌上放好,對鄭彤說:“我們來談談?!?/br> 鄭彤心頭一跳,點點頭說:“好?!?/br> 兩個人相對而坐,關振遠直接進入正題:“我想談的是樂樂的事?!?/br> 鄭彤渾身一顫。 送走樂樂以后她一直有些魂不守舍,因為父親的病她狠下心不去見樂樂,她總覺得往后還有很長的時間可以彌補樂樂,可是每次聽到樂樂喊自己姐、看到靖澤喊自己“媽”時樂樂的神情,鄭彤就覺得自己快要撐不下去了。 這也正是鄭存漢以前不允許她見樂樂的原因,她還做不到無動于衷。 鄭彤想過關振遠可能會察覺點什么,畢竟這人并不是隨便幾句話就可以糊弄過去的人。他的觀察能力和分析能力是他在官場上的制勝法寶,這份能力擺到生活上來也不會被削弱。 可是她沒想到這個問題會來得這么早。 鄭彤抬起頭看著關振遠。 他們兩個的婚姻可以算是自由戀愛,她因為乘風機械廠的事和關振遠打過幾次交道,兩個人的理念非常契合,一來二去也就看對了眼。關振遠向鄭彤坦白自己已經結過一次婚,妻子病故,給他留下一個兒子;鄭彤也向關振遠坦白自己曾經與人談過一段,并且因為年少沖動而做過一些不理智的事。 大家都不在意對方的過往。 鄭彤覺得關振遠是個有胸襟的人,而且比她大上七八歲,也許能接受樂樂的存在,所以在談婚論嫁時也起過把樂樂的身世告訴關振遠的念頭。然而她剛剛一提,鄭存漢就得了一場大病,打那以后身體再也沒好過。 鄭彤只能不再提起。 沉默良久,鄭彤說:“我以前說過,我曾經和別人談過?!?/br> 關振遠有些訝異,不明白鄭彤為什么會突然把話題轉到這個上面。 鄭彤接著說:“有一件事我一直瞞著你……我……”她咬咬牙,直接坦白,“樂樂其實是我的孩子!” 關振遠霍然起身,冷下臉看著鄭彤。 鄭彤知道關振遠在生氣。 鄭存漢早就說過,一個男人能接受你跟別的男人談過感情,卻很難接受你給別人生過孩子!這也是鄭存漢不允許她認鄭馳樂的原因,事情鬧開了對她和樂樂都不好。 一想到往后還得繼續,她就再也受不了了。 既然已經開了頭,鄭彤也不再猶豫,把事情一五一十地說了出來。 講完以后她也站了起來,抓住關振遠的手說:“振遠,我知道你也許已經不能接受我!但是我向你坦白這件事你能不能先不要告訴爸!等爸……不在了以后,離婚我也能接受?!?/br> 關振遠閉上眼:“我今晚去靖澤房間睡,” 鄭彤放開了關振遠,點點頭回了房。她心里滿是迷茫,她不知道自己這個決定是對還是錯,她和關振遠是有感情的,不是那種炙熱到失去對方就活不下去的火熱愛情,而是覺得和對方可以過一輩子的那種。她和關振遠還有了芽芽,要是這個家破裂了,對這個剛出世不久的女兒而言也是無法彌補的傷害。 鄭彤伏在桌上任由眼淚不停涌出。 當初的她怎么可能想到年少時的無果愛戀,居然會給每一個人帶來這么多的痛苦。 鄭彤傷心不已,關振遠又何嘗好過。驟然聽到自己的妻子居然有個兒子,而且這個兒子前幾天還在自己家做客,他的心情能好過嗎? 然而他到底已經不是毛頭青年,這種憤怒僅僅在他心里面停留了一會兒就消散了。 像鄭彤這種情況在百萬知青上山下鄉那個年頭并不罕見,在那種因為所到的地方落后貧瘠、滿腔熱血又落不到實處的年代,由于倍感寂寞而走到一起的青年男女實在太多了,因而鄭彤坦白自己的初戀時關振遠很自然地接受了。畢竟他自己也是二婚,對這種事看得很開。 其實到了他們這個年紀,與其說是因為愛情而結合,不如說是準備找一個能夠一起過日子的人。 而他之所以要到兒子的房間冷靜一下,是因為想到了這幾天的事。就算鄭彤是因為鄭存漢病重而不認樂樂,關振遠想到那個臉上堆滿笑容朗聲叫自己“姐夫”的孩子,還是覺得這種事對一個十一歲的孩子來說太殘忍了。 關振遠也是一個父親——曾經很不合格的父親,以前忽視關靖澤就已經讓他非常自責,他怎么都想不出鄭彤該怎么狠得下心那么做。光是想象一下如果要把兒子送離自己身邊、不讓他認自己這個父親,就覺得有把刀在自己心口絞動。 做出這種事的鄭彤讓他感到十分陌生。 如果鄭彤這次不坦白,而是由他自己發現這個事實,他一定無法再接受這樣一個妻子。 但是鄭彤選擇了坦白。 他了解鄭彤的性格,這幾天鄭彤的輾轉反側也許就是在考慮這件事,既然她說了出口應該也已經做好了承受一切后果的準備。 那他應該結束這場婚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