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節
一看到躺在地上的傷者,鄭馳樂就想起了那張臉的主人是誰。這人叫張世明,是個神奇的人物,早些年他是首都出了名的紈绔子弟,直到家業敗光了才幡然悔悟,悄無聲息地投身新聞行業。他倒是個能吃苦的,一步一步從底層往上走,幾年之后就入了省報當記者,做過幾個有名的專題。 得益于早年那短暫卻輝煌的“霸王生涯”,張世明在這一行嶄露頭角以后就表現得相當霸氣。都說軟怕硬、硬怕橫,橫怕不要命,張世明就是出了名的“不要命”,什么猛料都敢寫、什么黑幕都敢揭。 后來碰上“撥亂反正”,張家平反了,張世明被邀回京,他卻甩人家一句:“你被驢踢了以后還會湊上去被它踢第二次嗎?會?看來你被驢踢的是腦袋,現在都不好使了?!?/br> 這家伙的嘴巴毒得要命,鄭馳樂當初聽說他的事跡后差點沒引為知己。 當然,因為他那張不饒人的嘴巴和那支什么都敢寫的筆桿子,這家伙還有個綽號叫“鬼見愁”,后來因為得罪了人還被關了幾天——還是首都某位念舊的大佬把他從監獄里撈出來的。 鄭馳樂對這個人挺有好感的。 吳棄疾顯然也很關注首都的事,瞧見張世明的臉后就把人認出來了。他走過去檢查了張世明的傷勢,招呼鄭馳樂:“過來搭把手!這家伙不僅骨折了,還有幾個比較深的傷口,得盡快處理一下?!?/br> 鄭馳樂這些天都習慣吳棄疾的差遣了,立刻應聲:“好!” 兩個人圍著張世明忙活起來。 關靖澤注意到送張世明過來的同伴一臉焦急,想了想,走過去跟他們搭訕起來。 他看起來才十一二歲,兩個同行的記者沒有半點戒心,三兩下就被關靖澤套光了話。 原來張世明是以省報的名義去東邊做調查,第一次還好,他很輕松就拿到了許多人口述的新聞料;第二次他再去,卻發現不僅問不出任何東西,就連第一次采訪的那些人也推翻了自己前面說過的話,直說附近根本沒有污染問題,天忒藍啊水忒清,空氣忒新鮮,到處都是一片欣欣向榮的和諧景象。 張世明氣得差點吐血,第三次調查就直接殺到了別人的廠子里,沒想到人家也是“霸王”,直接把他打了一頓,扔出大門。 關靖澤比鄭馳樂更了解這位“張叔”,別看張家已經沒什么人了,可他家的茶還沒涼透!那些受過張家恩惠的、虧欠過張家的、覺得對不住張家的,那個不愿意明里暗里地護著張世明?人越老就越念舊,在首都好幾位老爺子心里張世明都跟他們親孫子差不多。 “前世”張世明揭出了華中省的一整片大毒瘤,恐怕也讓那幾位很頭疼吧? 關靖澤知道自己現在還做不了什么,所以他格外留意周圍發生的每一件事——鄭馳樂和吳棄疾帶來的變化已經讓他意識到自己的“先知先覺”恐怕不會有多大用處,在某些關鍵時刻要是選擇不當,說不定連“前世”那個高度都達不到。 想到自己即將面臨的挑戰,關靖澤覺得自己的心跳變得分外鮮明。 關振遠在他邁入仕途時曾經送給他一句話:“本心不改,萬事皆通?!?/br> 他一直奉為座右銘。 這時吳棄疾已經把張世明弄醒,張世明發現自己光裸著上身也不覺得丟人,等感覺到清晰的疼痛以后才倒吸了一口冷氣,直罵道:“那群王八蛋!”等看清吳棄疾的衣著打扮后他微訝,“你不是這兒的人吧?” 吳棄疾據實以告:“我來這邊出診?!?/br> 張世明意識到自己的傷口是吳棄疾幫忙處理的,立刻感激地說:“謝了,我身上的東西都被那群王八蛋給扣了,等回了淮昌我再給你藥錢。要是你有空的話,我請你喝酒,什么酒都成!” 吳棄疾笑了起來,這家伙果然跟傳聞中一樣是個爽快人,待人處事都直來直往。他說道:“好,我回淮昌后就去找你要酒喝,到時你可別賴賬?!?/br> 鄭馳樂在一邊看著,對吳棄疾的變臉功夫非常佩服。 吳棄疾這人是典型的“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張世明性格坦蕩,他也表現得非常放得開,絕不拖泥帶水地虛來虛往;跟關振遠對話時他又成了個政壇老手,話里藏著話兒,最終落到了實處的東西只有關振遠能領會。 其他更多的情況就不多提了,總之鄭馳樂跟在他身邊這些天真是開了眼界。 鄭馳樂沉思之際,吳棄疾已經博得張世明的好感,讓張世明主動把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訴了他。 吳棄疾聽完后也不發表意見,直接交待張世明好好休息、暫時不要挪動,然后領著兩個人小鬼大的小鬼回了鄭存漢那邊。 吳棄疾曾經專供癌癥這一項目,對于癌變的誘因比其他人要了解得多,因而他講完張世明調查除草劑廠的事以后看了鄭存漢一眼,提出了自己的猜測:“農藥和除草劑是各大農村的污染源,它們生產時排出的廢氣和廢水都會對環境造成影響,更嚴重的是如果它發生泄漏事故,造成的后果是難以想象的。我在東瀛時做過一項調查,化工廠附近是癌癥高發區,我懷疑老爺子您的病跟東邊的廠子有關?!?/br> 鄭存漢先是一震,然后硬是否決吳棄疾的話:“這怎么可能!我病了是我的原因,跟他們有什么關系?” 鄭彤最了解鄭存漢,她知道她這個擰拗的父親老毛病又犯了,怕她沖動壞事! 鄭彤說:“爸,這方面還是吳先生比較有話語權?!?/br> 關振遠也是這樣想的,他向吳棄疾投以詢問的目光:“那吳先生認為這事該怎么辦才好?” 吳棄疾說:“凡事不能光靠猜測,要用證據說話才行,我一個人也做不了什么,不過我可以向省院提出立項申請,讓那邊派個專家組下來調查。如果我的推測是正確的話,省報那邊絕對不會坐視不理?!?/br> 剩下的話吳棄疾并沒有繼續說下去:這會兒關振遠手里抓著的權力還不夠大,還沒有橫掃一切的底氣,等輿論把事情推高到“箭在弦上不得不發”的程度再出手是最恰當的。到時候這些“毒瘤”企業大概也快變成棄子了,關振遠出面來個快刀斬亂麻,既能立起威信,又不至于過度得罪人。 這是最穩妥的做法,而且也算得上天時地利人和:張世明這把好槍桿已經自己發力了,只需要給他指出一個更準確的方向就行了。 鄭馳樂在一邊聽得眉心猛跳。 剛剛吳棄疾還和張世明談笑風生,轉頭就把人家當成計劃里的一個棋子來用,任誰聽了都會有點不舒坦:往后自己會不會也會給他利用上? 這種剝離個人觀感去實現利益最大化的謀算,正是吳棄疾最擅長的——也正是他師父最不喜歡的。 可鄭馳樂抬頭悄然往吳棄疾看去,卻看到吳棄疾眼中透著難以錯辨的從容和堅定。 有這種眼神的人,絕對不會是卑劣小人。 第20章 舊事 鄭馳樂都能想通其中的關節,關振遠自然不會聽不懂吳棄疾的話。他已經年近四十,久經政界熏陶,早就不會天真地以為光憑一腔熱血就能把事情做好。 說實話他還挺羨慕張世明的,這人永遠活得張狂又肆意,什么都不需要顧忌。 “我出去和他見上一面。盯著我的可不僅僅是周圍的‘同志’,”關振遠頓了頓,抬起手往上指了指:“還有上面。如果我連什么人可以得罪、什么人不能得罪都分不清,剛上位就畏手畏腳,那我的前程恐怕只能止步于此了。如果連這種罔顧人命、以權謀私的做法都不敢站出來阻止,就算爬到了頂端又能有什么大作為?” 吳棄疾聽到關振遠的話反而放寬了心,有關家在,關振遠再怎么折騰都不會摔得太慘。對他而言,關振遠肯對他解釋這些話就是一個很好的肯定——說明關振遠有把他的意見聽進去,而且認真考慮過它的可行性。 吳棄疾笑著說:“關老哥說得在理!” 鄭存漢本來還憂心忡忡,鄭馳樂卻說:“老爹,我和姐陪你去收拾行李。我瞧那幾個大個子的車挺寬敞的,我們應該能夠擠上去搭個順風車?!?/br> 鄭彤也想起了鄭存漢答應去省城,生怕鄭存漢反悔,立刻應道:“沒錯,爸,我們去收拾?!?/br> 她那點小心思哪里瞞得過鄭存漢的眼睛,他覺得關振遠的話也在理,也就不再干涉了:“好,走吧?!?/br> 于是兵分兩路。 關靖澤和鄭馳樂的推測差不多,對關振遠、吳棄疾和張世明怎么商談也沒興趣去了解了。他跟著鄭馳樂三人往里走,裝作不經意地詢問:“樂樂以前也住這里嗎?” 鄭彤聞言一僵,轉頭看向鄭馳樂。 一開始鄭存漢并沒有把鄭馳樂送到嵐山,而是以上學方便為由將鄭馳樂送到鄭家村這邊來。那時候鄭存漢和家里的關系鬧得很僵,鄭馳樂剛回來的時候幾乎沒有人理會。鄭馳樂性格野,領著同齡人上山下水,什么都敢干,一天不惹禍就不舒坦,直到有次連命差點交待在附近那條大河里以后才乖了不少。 也是那一次意外讓鄭老三忍不住將鄭馳樂攆回鄭存漢那,促使鄭存漢把鄭馳樂送到嵐山。 鄭彤知道這些事時已經是鄭馳樂被送走以后了,偏偏這時候鄭存漢因為病重而要她立誓絕不認回鄭馳樂。 被關靖澤這么一問,鄭彤的心像是被人揪了一把,不知道該說些什么。 鄭存漢注意到鄭彤的失態,一下子就猜出了她在想什么。 他也知道一切都是因為自己的狠心,可是他的心要是不狠,不僅這個女兒的未來毀了,鄭馳樂的一輩子也毀了!難道要他跟鄭彤抱頭痛哭,走出門永遠被人指指點點,從此母子倆相依為命一輩子嗎?或者讓他去認回已經再娶的父親,做個不尷不尬的私生子,一輩子都抬不起頭? 如果他這個女兒和外孫只想著庸庸碌碌過一世,只要有對方在就覺得萬事皆足,那鄭存漢肯定不會阻攔。 可不說已經成為一廠之長的鄭彤,鄭馳樂也不是這樣的人!從小鄭馳樂就比別人機靈,看似胡作非為,該學的東西一點都不落下。他之所以整天去惹是生非是因為想要引起鄭彤的注意而已,他要不是不想有出息,會學得比誰都認真嗎? 被人罵頑固也好被人說狠心也罷,鄭存漢始終認為現在狠下心把那不該有的念頭斷個干凈,總比往后痛苦萬分、悔不當初要好。 鄭存漢說:“以前樂樂也住這里,我隔壁那間就是了。樂樂,你也難得回來一趟,這邊有你姐就行了,你回房間看看有什么沒收拾的,趁著這機會順便帶出去?!?/br> 鄭馳樂一愣,點點頭說:“好?!?/br> 離家多年,鄭馳樂已經不太記得自己住過幾年的房間是什么樣子的了,推開門一看,里頭居然還挺整潔,明顯有人常常打掃。房間的采光不錯,正對著窗口的地方擺著張老舊的木桌,是鄭老三從廢棄的村小學里面弄回來的,表明不太平整,但已經被鄭馳樂拿舊報紙裹了幾重,用起來倒也挺舒服。 關靖澤跟著鄭馳樂走進房間,一眼就看到了壘滿書柜的書??磥懋敵踵嶑Y樂能以第二名的成績考上淮昌一中并不是僥幸,而是實實在在地下了功夫的。 鄭馳樂見關靖澤盯著自己那堆舊書看,摸著自己的書柜說:“這個木架子是村口那個老木匠幫忙給做的,他有個兒子,但死得早,白頭人送黑頭人,脾氣難免有古怪,不過人挺好的,拿到顆糖都裹好留著給我。有次我下水去玩,差點把命交代了,他也不安慰,兜頭就給了我一巴掌,我不服氣地抬起頭瞪他,結果發現他的手在發抖,眼里分明都是痛心,那時我才知道他兒子也是死在水里的?!?/br> 關靖澤聽出鄭馳樂對這老木匠的感情不一般,不由問道:“你難得回來一趟,怎么不去見見他?” 鄭馳樂搖搖頭說:“后來我去了嵐山念書,幾個月后才知道他已經到地底下去找他兒子了。他臨走前說他沒親沒故的,不打算立墳占地,讓人幫他把骨灰灑進大江里?!?/br> 這時候普遍還是用土葬,號召火葬還僅僅是口號而已,老木匠能有這樣的覺悟,年輕時必定也遭遇過許多事。 骨灰都撒了,倒是讓活著的人徹底沒了牽掛。 關靖澤眸光微攏,從書架上抽出一本書說:“這也是那位老先生給你的?” 鄭馳樂被他這聲正正經經的“老先生”震得直起雞皮疙瘩,不過想想又覺得那個等同于他長輩的老木匠在他心里確實當得起一聲“先生”,也就不糾結了。他說道:“有些是,不過大部分都是我跟人換來的?!?/br> 關靖澤不恥下問:“換?” 鄭馳樂接過他手里的書:“念書的時候很多人家里都有不少書,就用東西跟他們換唄。小孩子哪里會覺得書很重要,拿個新鮮的玩意兒引誘一下就能換過來了,就是他們的家長有點兒難纏,有時候換到手了還會被要回去?!?/br> 提起那時候的事,鄭馳樂已經沒有太多的感觸。 那時有些小鬼整天拿書出來撕著玩,要么折成紙方塊玩兒,要么拿來當草紙,鄭馳樂看著心疼,于是連哄帶騙把書要了過來。一來二去攢了一堆舊書,就去央老木匠給他做書柜。 老木匠說要他做可以,但是要看完他指定的幾本書并且得通過他的考校,鄭馳樂自然滿口答應。 對于那個充當過自己老師和長輩很長一段時間的老人,鄭馳樂始終充滿感激和敬慕。因而他回憶起來時那段日子的痛苦和掙扎早已淡忘,只記得那個脾氣古怪的老頭兒曾經給予過自己怎么樣的關愛。 想到這里,鄭馳樂笑瞇瞇地對關靖澤說:“怎么樣?是不是覺得我過得特苦,準備送幾本書給我?既然你這么熱情我就不客氣了!” 關靖澤被他臉上那兩個笑窩狠狠煞到。 記憶里的鄭馳樂就是整天掛著這樣的笑容,好像沒有任何事能讓他感到愁悶。如果不是親眼看到鄭馳樂伏案痛哭的樣子,關靖澤也許依然相信著鄭馳樂偽裝出來的表象。 知道鄭馳樂心里藏著事兒以后,這偽裝出來的得意洋洋實在有點礙眼…… 關靖澤面無表情地伸出手,冷不丁地就著鄭馳樂臉頰兩邊的rou捏了下去。 接著他用兩根的拇指按在笑窩的位置把鄭馳樂那嫩嫩的小臉往外扯了扯。 鄭馳樂:“……” 這貨能不能別擺著那副表情做出這種幼稚的事! 混蛋!不要以為年紀小就可以逃避報復! 鄭馳樂不甘落后地把手伸向關靖澤的臉蛋,開始了新一輪的互捏戰斗。 鄭彤聞聲趕來的時候戰場已經從書桌前轉移到床上,兩個裝著二十幾歲靈魂的小鬼臉頰都紅通通的,一個人的胳膊按著另一個人的肩膀,另一個人的腿又壓住另一個人的腰,顯然都在以蹂躪對方的臉蛋為終極目標作出最大努力。 鄭彤:“……” 聽到推門的聲音,快要擰成麻花的鄭馳樂和關靖澤迅速分開。 關靖澤眼底的笑意迅速斂起,又恢復了向來的少年老成,站起來清咳一聲:“媽?!?/br> 鄭馳樂算是知道自己為什么老是看關靖澤不順眼了:這家伙做什么事都得天獨厚,他前世從不顧一切去爭取到最后放棄,始終都沒能堂堂正正地喊鄭彤一聲“媽”,關靖澤卻能自自然然地喊出口——所以說他不針對關靖澤針對誰??! 鄭馳樂瞅了關靖澤一眼,虎著臉說:“姐,這家伙不尊重我這個長輩,我在教訓他!” 鄭彤哭笑不得:“鬧就鬧,千萬別動真格?!?/br> 鄭馳樂說:“沒問題!對待同志要像春天般溫暖嘛,要以思想感化為主,不能使用暴力手段,我懂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