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明皎跟陣風似的沖進了衛璟的院子。

    她肩上扛著一個胡子花白, 身材干瘦的小老頭兒，一路翻著白眼，哆哆嗦嗦地喊著“放我下來”, 可惜心急火燎的小姑娘根本聽不進去，直到進屋看見床上雙目緊閉，氣息微弱的青年, 她才猛地停下腳步, 把他往地上一放，咽著口水慌張地說道：“老……老爺子，您快救救他！”

    這小老頭兒便是陳老太醫了，他如今已是六十五高齡，腿腳不好走得慢, 被這性急的小破郡主當做沙袋從定國公府門口一路扛了進來, 差點沒昏過去, 這會兒頭暈眼花地原地轉了幾個圈，好半天才回過神來。

    “我現在看人兩……不，三個影兒, 怎么救？”小老頭兒扶著桌子抖著胡子, 沒好氣地抬頭瞪了她一眼。

    蕭明皎愣了愣，忙拖了張椅子過來讓他坐下, 又跑到桌邊倒了杯水遞給他：“好點沒？好點沒？”

    “……行了行了?！标惱咸t喝了水, 這才終于緩過了勁兒，想著人命關天，他到底沒再耽擱, 吹著胡子念了幾句“小丫頭做事不能這么粗魯”之類的話，這便在徒弟白術的攙扶下走到床邊坐下，開始替衛璟看診。

    床上的青年面色蒼白，眉頭微擰，看起來似乎很不舒坦，蕭明皎心口咚咚直跳，又是擔憂又是害怕。再想到這人昏迷之前一直念叨著自己的事兒，她的心里更添愧疚，忍不住就湊過去隔著被子捏了捏他的胳膊，悶聲說道：“衛璟衛璟，你快醒醒呀，我來看你啦！”

    然后衛璟就真的睫毛一顫，睜開了眼睛。

    蕭明皎：“？？??！”

    不是說昏迷不醒，意識不清，看著像是馬上就要去見閻王爺了嗎？！

    看著雙目瞪圓，嘴巴大張的小姑娘，青年眸子微動，遲疑而不確定地看著她：“郡……主？”

    低啞虛弱的聲音飄進耳朵里，熟悉而溫柔，蕭明皎一個激靈反應了過來，隨即顧不得其他，撲上去就緊緊抓住了他的胳膊：“是我是我！你醒啦？感覺怎么樣？有沒有哪里不舒服？”

    ……有，感覺胳膊快斷了。

    同情地看了這不受控制地倒吸了口涼氣，臉色越發白了幾分的青年一眼，陳老太醫轉頭看向小姑娘，無奈地提醒道：“你再不放手，他又該昏過去了?！?/br>
    蕭明皎眨眨眼，被火燙到似的松了手，心虛地縮著脖子干笑：“對不起啊，我那個，太激動了……”

    衛璟強忍下嘴角的抽搐，目光溫和地沖她搖了一下頭。

    這個人啊，永遠都是這么寬容善良。

    蕭明皎歡喜又覺得愧疚，轉頭問陳老太醫：“老爺子，衛璟為什么會突然昏過去??？明明前段時間他的身體已經好了不少，都能出去走動了，怎么突然又這樣了呢？”

    “休息不好，思慮過重?！标惱咸t白花花的胡子翹了翹，“本來就是經不起折騰的身子骨，還不好好歇著養著！甭說只是能出去走動，就是能蹦跶上天了，以他的情況也得好生將養，否則……哼哼?！?/br>
    他沒有再說下去，但其中的意思卻是很明白了。蕭明皎心里一緊，急急問道：“那他現在怎么樣？沒事了嗎？”

    “能自己醒來情況就不算嚴重，這些天好好吃藥好好休息，保持心情愉悅，不要胡思亂想，慢慢就會好起來了?！标惱咸t哼聲說完就帶著白術開方子抓藥去了。

    蕭明皎松了口氣，低頭見衛璟正一動不動地看著自己，不由眨了眨眼睛：“干嘛這么看著我？”

    青年沒有說話，半晌才斂了笑意，垂下眸子低嘆道，“這些天……可是我哪里做的不好，叫郡主生氣了？”

    他生得俊秀，這般眉眼落寞，神色悵然的模樣十分惹人心疼，蕭明皎愣了愣，又想起方才陳老太醫那句“休息不好，思慮過重”，頓時心虛又愧疚，連連擺手道：“怎么會呢，你想多了！”

    衛璟抬目看她，眼神憂郁，又帶了些不解。

    蕭明皎被他這么一看，想都沒想就老實交代了：“我這不是想讓你娘快點消氣么。她會找你麻煩是因為我讓她受了氣，我要是還天天沒事人似的在她面前晃悠，她這氣兒還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消呢。雖然我也能暗中安排人護著你，可她畢竟是你娘，我……我怕你難受?！?/br>
    而且她也有點沒臉見他，畢竟這回她不僅沒幫到他，還給他添了不少亂。

    衛璟深潭一般幽寂的眼睛微微亮了起來，他深深地看著她，半晌突然出聲：“不會難受?！?/br>
    蕭明皎歪頭：“嗯？”

    “我不在意她，我只……”青年說著突然動了一下身子，似是想撐坐起來。蕭明皎見他虛軟無力，便傾身上前扶了他一把，誰想就在這時，他突然胳膊一軟，整個人失了力氣，小姑娘下意識用力托了他一把，結果因為重心的前傾，竟被他帶著往前栽去。

    最終，衛璟重新躺回了床上，蕭明皎也一頭撞進了他的懷里。

    青年下意識似的抬手圈住了她的腰，隨即看著傻了片刻后驚呼一聲“抱歉”，緊接著便手忙腳亂試圖爬起來的小姑娘，壓低聲音在她耳邊補充道，“我只在意你?！?/br>
    我不在意她，我只在意你。

    溫熱的氣息撲灑在耳邊，蕭明皎愣了愣，然后……

    癢得一巴掌拍在青年胸口，整個人彈跳了起來。

    衛璟……衛璟喉頭一甜，感到天地在旋轉。

    ***

    在暗處的夜寧無聲而瘋狂的大笑中，衛璟默默地躺平身子，往上拉了拉被子。

    見他臉色有點兒發青，蕭明皎心虛地摸了摸鼻子，不好意思地說道：“對不起啊，我那個，比較怕癢……咳，很疼嗎？不然我給你揉揉吧？放心，這回肯定輕輕的！”

    揉揉？衛璟嘴角微抽，偏頭看了她一眼，覺得自己并不是很想嘗試。

    蕭明皎卻以為他是同意了，忙湊上去往下拉了拉被子，然后小心地揉起了他剛剛被自己拍到的地方，還嘟起嘴巴一邊往那兒吹氣一邊哄小孩兒似的說道：“揉一揉，吹一吹，痛痛全飛走！”

    衛璟：“……”

    有點好笑也有點兒無奈，他看著這天真爛漫的小姑娘，想起方才……嗯，方才什么都沒發生——冷靜地把飄散的神智拉回來，青年輕咳一聲，轉移了話題：“已經不疼了，多謝郡主?！?/br>
    “嗯？”蕭明皎抬頭看他，還放在他胸口的小手無意識地四處摸了幾下，“真的不疼了？”

    衛璟身上只著中衣，冬日的中衣雖不像夏日那般單薄，卻也算不得厚實，小姑娘的雙手又十分暖和，這般輕柔地在他胸前摸來摸去，實在是有些……

    青年面色尋常，耳朵卻隱隱燙了起來，忍不住抬手按住她的小爪子，輕聲說道：“不疼了?！?/br>
    他的手有些涼，蕭明皎回神，趕緊將之塞進棉被中：“那就好?！?/br>
    兩人又說了一會兒話，蕭明皎便告辭了：“你好好吃藥好好休息，我明天再來看你?！?/br>
    衛璟抬目看她，眼神幽深，又閃著微光：“郡主親自來嗎？”

    “啊，是啊?！笔捗黟〒狭藫舷掳?，有點兒不好意思，“我看那個，你娘氣兒好像消得差不多了……而且你方才不是說你不在意她么？你都不在意，我就更沒必要在意了嘛?！?/br>
    最重要的是，陳老太醫說了得讓他保持心情愉悅，不能再讓他胡思亂想。不說這事兒因她而起，就單憑兩人之間的朋友關系，她也不能坐視不管。

    至于別的，小姑娘生性豁達，既然已經說開，自然不會再把這事兒放心上。而定國公夫人那邊……蕭明皎想，這世上沒有解決不了的事，她現在沒想到辦法，不等于以后也想不到，只要有心，她一定能徹底幫衛璟解決問題的。

    “嗯?！毙l璟這才眼神溫柔地笑起來。

    ***

    蕭明皎哼著歌兒出了定國公府。不同于來時的焦急，這會兒的她背著小手，抬著小下巴，看起來心情頗好。

    “快中午了，咱們去珍味閣打包兩只烤鴨回家吧，很久沒吃了?！?/br>
    一旁向來沉默寡言如影子的青衣女子罕見地“嗯”了一聲，開口道：“三只吧，兩只不夠?！?/br>
    畢竟她一個人就可以吃掉一只。

    美食是永遠不會嫌多的，蕭明皎沒所謂地點點頭：“那就三只吧?！?/br>
    兩人說著往珍味閣走去，快走到的時候，視線中突然出現一男一女兩個人。

    男的身材頎長，劍眉星目，生得十分俊美，一身月牙色衣袍更是襯得他風度翩翩，出塵脫俗。女的面如芙蓉，氣質優雅，一身水綠色衣裙更是襯得她身姿裊裊，美麗動人。二人正并肩從珍味閣前頭不遠處的一家書畫齋走出，笑語晏晏，相談甚歡。

    正是許久未見的趙承安和康華郡主。

    蕭明皎聽見耳邊有人贊嘆二人登對相配，她瞇了瞇眼，很是不高興：“一個渣一個賤，是挺配的?！?/br>
    又見他們正迎面朝自己這邊走來，小姑娘眼珠子一轉，抬起袖子捂著臉，拉著行鴿就快速沖進了眼前的珍味閣。

    之前碰不到也就算了，眼下既然這么巧碰到了……哼哼，且看她京城小霸王的厲害！

    第31章

    康華郡主蕭瑾玲很久沒有這么放松過了。

    那晚在香雪林不慎暴露了自己之后, 她就一直滿心警惕地等著蕭明嫣的報復，可誰想蕭明嫣只干脆利落地與趙承安退了婚，之后就再沒了動作。蕭瑾玲警惕之余心里也開始變得不安——蕭明嫣看似溫柔軟綿, 可其實性子剛強，絕非以德報怨之人，她這般遲遲不出手, 只怕是心中另有謀算。

    還有蕭明皎, 那丫頭最是護短不過，平常就沒少逮著說她家人壞話的人往死里折騰。她派人壞了她jiejie清白，又害她jiejie失了丈夫和婚約，正常情況下，她早該暗中套她麻袋找她麻煩了才是?？蛇@回竟也一直悶不吭聲, 像是什么都沒有發生過一樣, 情況實在是有些不對——一直等著挨揍, 好尋機自保以及反擊的康華郡主表示很憂心。

    這肯定是在憋大招??！

    再加上趙承安被人套麻袋打斷了腿，那段時間沒法去參加詩社活動，蕭瑾玲的心情更是沉郁了幾分。一是因為猜到了行兇者是誰卻不能跟趙承安說；二自然是因為不能時時見到心上人, 恐事情生變——這京中仰慕趙承安的閨秀實在不少, 而趙承安生性溫柔，待誰都是春風化雨, 縱然對她特別一些, 可身邊也圍繞了不少其他仰慕者。這些仰慕者中不乏身份高貴如她之人，甚至其中的嘉柔公主地位比她還要更高一些，雖說嘉柔公主并不受寵, 隆德帝顧忌著蕭明嫣的心情，應該也不會把她指婚給趙承安，可萬一呢？

    因著這種種原因，蕭瑾玲心里一直沉甸甸的無法輕松起來，也是因著這種種原因，她最終按捺不住，做出了一個破釜沉舟的決定——

    憶起半個月前在陽城侯府里發生的那件事，蕭瑾玲心口微跳，雙頰緋紅，難掩嬌羞地垂下了眸子，然心下卻并不后悔，反而是長長地松了一口氣，如釋重負。再一想事后趙承安溫柔又愧疚地抱著她說會盡快上門提親時的樣子，她眼底更是浮現了點點藏不住的喜悅來。

    如今，還有誰能越過她成為陽城侯夫人呢？

    “怎么臉蛋這樣紅？可是走的累了？”

    盛滿了關心的聲音，溫柔如水，動人心弦，蕭瑾玲回神看向趙承安，見他好看的鳳目里全是自己的影子，忍不住抿唇微笑了起來：“不累的，多謝侯爺關心?！?/br>
    “怎么還叫我侯爺？”趙承安的腿傷痊愈不久，今日是他傷好后第一次出門。在家里悶了那么久，終于解禁了，他的心情自是不差的，再加上身邊有美人相伴，這青年更是心神愉悅，意氣風發，忍不住就說了一句調笑之語。

    蕭瑾玲臉蛋越發地紅了幾分，她低頭露出雪白的脖頸，羞赧又不失優雅地笑了一下：“還未定親，不好……”

    話還未完，突然頭上聽得“嘩啦”一聲響，蕭瑾玲下意識抬頭，還未看清發生了什么事，便被迎頭潑來的東西淋成了落湯雞。

    與她一起倒霉的還有她身邊的趙承安，兩人耳朵一嗡，眼前一黑，整個人都呆住了。

    “哎呀呀，好像潑錯人了呢！”隱約中，蕭瑾玲聽到了一個極為熟悉的聲音。她艱難地反應過來，然后就被鼻息間那種令人作嘔的氣味刺激得差點昏死過去。

    這該不會是傳說中的……餿水吧？

    意識到這一點的瞬間，少女不敢置信地握緊了雙拳，銀牙幾乎咬碎。

    蕭！明！皎！

    ***

    好好兒地走在路上竟叫人潑了滿頭的臟東西，光輝形象毀了個一干二凈，性格溫柔如趙承安都氣得面色鐵青，幾欲殺人，可就在他咬著牙命身后的小廝進珍味閣抓人的時候，行兇者卻自己滾下來了。

    “趙二哥？康華jiejie？天吶！怎么竟潑到了你們吶！”毛茸茸的小姑娘邁著小短腿從樓里跑出，瞪著眼睛，張著嘴巴，一臉的吃驚與愧疚，“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本來是要潑王家那臭小子的，他前些天說我阿姐閑話被我聽到了，所以……哎呀，那小子怎么跑得這么快，竟害我潑到了你們倆身上！實在是抱歉，我剛剛光顧著盯他了，都沒看見你們倆……咦，對呀，趙二哥，康華jiejie，你們倆怎么會在一起呀？”

    看著說話跟連珠炮似的，根本不給旁人插嘴機會的小姑娘，蕭瑾玲：“……”

    什么沖著王家小子去的，這死丫頭分明就是沖著她來的！

    身上這可怕的味道和周圍眾人的竊竊私語讓從未這么丟臉過的少女臉色漲得通紅，差點沒哭出來。又見蕭明皎邊說還邊故意用嘚瑟的眼神挑釁自己，她忍了忍沒忍住，終是渾身顫抖地開了口：“你分……”

    剛張嘴，便覺腮邊一癢，幾滴帶著一股屎尿般惡臭的液體飛快地流進了口中，蕭瑾玲臉色巨變，轉頭就扶著趙承安干嘔了起來。

    本來也想開口說話的趙承安：“……”

    好……好險。

    這么一折騰，他也是徹底從驚愕中回過了神，轉頭蕭明皎正滿臉不安地看著自己，他雖覺得哪里不對，心里的火氣卻是再也發不出來了。

    對于蕭明嫣的愧疚與不舍讓他無法責怪她。

    再者小姑娘道歉態度誠懇，又已表示自己是無心之失，他一個大男人，若再不依不饒追究她的責任，未免有失風度。遂趙承安穩了穩心神，又接過小廝遞來的帕子仔細擦了臉，確保不會再發生和蕭瑾玲一樣的悲劇之后，方才深吸了口氣……

    嗯？！好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