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節
正當他要跟林曦稟報的時候,周mama找了他,身后幾個小廝抬來了好幾筐衣裳。 “當家的,這幾籃子的衣裳都需要補補,你讓那些女人分分,補好了收回來,咱們帶來的人太少了,下面的小子還有侯府的幾位,幾個丫頭顧著少爺也忙不過來,正好她們閑著,少爺說了,補好一件兩文錢。至于那些孩子,馬房里現在養了好幾匹,有空去清清馬糞吧?!?/br> 林管家明白了,揮手讓幾個小廝將筐子抬到后面去,就聽到周mama嘆了口氣說:“這地兒雖清凈,可終究不是養人的地方,我就怕少爺受苦受累的,要是留在淮州就好了?!?/br> 見老婆眉頭愁苦,林管家勸道:“老爺若是還在,淮州自然好,可如今那地方對少爺來說太危險了,老爺冤情雖然昭雪,可得罪的人也海了去了,之前欽差在還有人鎮著,欽差一走少爺若是還留在那里那些人還不拿他泄憤?!?/br> “不是有裴少爺么?” “裴少爺算什么,就一個舉人,連個芝麻官都不是,頂什么用?!?/br> 周mama想想是這個理,她本就奇怪怕冷怕疼嬌生慣養的林曦怎么會選擇在涼州這種地方,如今倒也明白了,想到林曦的囑咐,便說“我冷眼看著,有些人老實,有些人得寸進尺,手底下一點也不干凈,少爺也說了,咱們剛來雖然要跟這里的人打好交道,不過也要有個度,讓他們知道好就行,但也不能失了林家的臉面?!?/br> 林管家笑道:“我明白的?!?/br> 古代的村子特別是同姓村,排他意識很強烈,外姓人想要融入進去并不容易。 林青雖然也是從林家村出來的,可是十幾年沒回,這兒也沒有什么親戚朋友,就跟外來戶差不了多少,幸好林青是做了官,林曦回來也甚是體面,不然林青怕是入林家墳都困難。 林家村雖然抱著對林家好奇和官身的敬畏,但是潛意識里還是覺得驕傲,不然為啥大老爺要回林家村,少爺要在這里常住呢? 林管家跟幾個幫工的都約定好,妻兒可以過來幫忙,只要找門口的小廝告訴一聲誰誰誰家的就行。但人手夠了,其余不相干的人就免了,縫補衣裳按照件數,清理馬廄按照時間都有補貼,來了都能吃飽,但不許拿走。屋子蓋好,都會一一地結算給大家。 這個要求一點也不難,他們自然都是同意的。 就如周mama說的,有些人安分,如張柱那樣,婆娘動不了,他就給背過來放在背風處,他婆娘手巧,縫補衣服是一把好手,女兒帶著兒子去了馬廄,雖然味道難聞了些,但是里面暖和倒也凍不上,況且農村的孩子豬圈都得清理,更何況馬呢?妻兒安頓好,做男人的更加賣力,黝黑的臉在寒風中都在笑。 也有些人就不夠自覺,妻兒來了,照樣該私藏的繼續暗地里藏下,甚至一家幾口都這么干。有些人不止妻兒來了,仗著有人在里面做工三姑六婆輪流著過來。林家富碩,待人寬厚,就有央求著把自己帶上,最初還有些不好意思,指著屋頂上修梁的某個親戚謊報,后者礙于顏面也沒否認,于是便通過進了去,有一就有二,后面可就熟練了。 林家也不管,該怎么樣就怎么樣,小廝拿著記錄找當家男人一一確認畫押,一日日就這么過去了。 再過大半個月后,下了兩場雪,終于五間亮敞的屋子都建好了。 新修的屋子還帶著泥磚的濕氣,不過熱炕一燒起來,很快便會干燥,如今里面也是暖烘烘的。 大伙兒臉上帶著笑,喜滋滋地等在屋子里。里面林管家坐在當中左側,下手邊有三個小子,一個坐著凳子上,手中拿著筆,他的面前是一個小方桌,桌上是一張大紙,紙上羅列著一串串名字,只是名字的旁邊有的有字有的無字,長短不一。另外一個站在他的旁邊,卻是林方,最后一個站在林方不遠處,腳邊放著一個籮筐,籮筐里卻是滿滿的銅板。 這個仗勢看樣子是要結工錢了,東家果真厚道,大伙兒心里想著。 這時幾個青衣大漢走了進來,分別站在屋子兩邊,只見他們眼中含光,面容肅穆,背手而站卻是精神氣十足,一看上便是不好惹。其中一個走到管家身邊,管家站起來拱了拱手,“方爺也來了,快坐?!?/br> 方信也拱手回禮,坐在一邊也不說話。 待一切準備就緒,林管家便站起來朝大伙兒叩了叩手,朗聲道:“我們初來林家村,多虧了大伙兒幫忙,這才在大雪前修好了這五間屋子,在這里我代我家少爺先向各位道個謝,今后同為鄰里還請大家多多關照?!?/br> 林家村的人都笑了起來。 隨后管家朝下面站著的林方點點頭,林方清了清嗓子說:“廢話不多說,咱們還是領工錢要緊。我叫到誰,誰就過來領工錢,其余人就站在原地別動,誰都不要大聲喧嘩,拿到錢就回去,不要繼續待在這里,屋子小,大家見個諒先。媳婦兒、孩子有工錢的也一并領了?!?/br> 大家誰都沒有意義,于是林方開始唱名。 “林大祖,兩吊錢另四百文,婆娘兩百文,若沒異議這邊來畫個押,哎,好了去那頭拿工錢……拿好呀,可別掉路上了?!绷执笞婷嗣X袋,接過了沉甸甸的銅錢,臉上抑制不住笑,朝兄弟們舉舉手里的銅錢,然后心滿意足地出去了。 “哎,等等?!绷址胶箢^喊住了他,“喏,我家少爺說了,這不快過年了,再另增八十文就當壓歲錢嘍?!?/br> 這可是意外之喜,不只林大祖所有人都有些激動,能白得一天的酬勞,誰都會笑了。 林大祖再三謝謝,才步伐快速地出了屋子,顯然要急哄哄地回去告訴家里人。 “好了,咱們下一個,林勇,兩吊錢另三百文,婆娘及兒子三百二十文,哎,同樣的,這邊畫押,那邊拿錢,再加上少爺送的壓歲錢八十文,拿穩嘍?!?/br> 林勇也是個憨厚的,他老婆和兒子也爭氣,領了工錢很是開心地出去。 “林土,兩吊錢另八十文,加八十文壓歲錢,共兩吊錢一百六十文……” 前幾個還算順利,到了這個,林方音量不改,“林阿栓,一吊錢九百文,加上少爺給的壓歲錢,共一吊錢九百八十文,這邊畫押那邊收錢?!?/br> 林方說完,而林阿栓卻沒有上去,只是漲紅了臉怒瞪著林方。林方也只是笑盈盈地看著他,“怎么,阿栓哥不領嗎?后頭可還等著呢?!?/br> 林阿栓沒說話,但是捏緊了拳頭,后頭與他關系好的見有些不妙,立刻喊道:“東家,每日八十文工錢,阿栓可是做足了三十日呢,怎么這么少,是不是算錯了?!?/br> 這人一說完后面有人就有人應和。 林方笑瞇瞇地回答,“阿栓哥確實做足了三十日,這里記載著呢,只是您家那位……我說嫂子來了倒是坐會兒幫個忙,給兄弟們倒杯熱水呀,可不興吃完抹嘴轉身就走喲,您那兩個孩子還小,我就不說了?!?/br> 林阿栓聞言,臉色立刻漲紅,他當然知道他家那好吃懶做的婆娘。 下面切切私語了一會兒,林阿栓沒說話,倒是后頭又有人說:“可那也扣得太多了,足足五百多文呢,嫂子哪有吃那么多?!?/br> 林方還沒說話,坐著記錄的那位兄弟就開口了,“怎么多了,一個白饅頭十足十的白面,兩文錢一個不算貴吧,大碗的rou片也才十文錢,這位嫂子好胃口,五個白饅頭加一碗大rou,二十多天天天來,就前兩天意思著燒會兒水,后頭可都吃完就走的,還帶著倆小的。咱們管家說了,過年過節的也別為難了,扣些就算了?!?/br> 這個小廝叫顧海,老子爹正管著林夫人的陪嫁莊子,如今在林管家下頭做事。 還沒等大伙兒說啥,林阿栓便快速地畫了押,領了錢走了,臉色漲紅變黑,也沒多話。 林方喝了口水,高聲道:“行,沒意見,咱們下一個?!?/br> 第13章 窮山惡水出刁民 有了這一出,再扣錢有人嘀咕了幾句倒也沒再出什么岔子,到后頭,顧海喚了林方一聲,那筆桿在下方有著密密麻麻備注的名字那兒點點。 林方心里了然,后頭的估計都是刺頭了。于是他精神一抖,高聲道:“林羅子,一吊錢四百文,加上八十文,共一吊錢四百八十文?!?/br> 林方話音剛落,林羅子就蹦了起來,“怎么可能這么少,我婆娘天天來可天天干活,你別拿那套欺負老子?!?/br> 就知道會這樣,林方一口茶水先咽下,瞄了一眼顧海的紙面,才不緊不慢地說:“嫂子倒是勤勞,羅子哥也賣力氣,不過做工時候咱們是怎么說的,老婆孩子照顧一下應該,可沒說親戚朋友的也來這兒白吃白喝啊,白吃也就算了,還偷拿……嘖嘖,羅子哥,咱林府是剛來這林家村不假,可不帶這樣欺負咱老實的吧,您十里八鄉去打聽打聽,有咱們這樣厚道的東家不?” “放屁,誰讓外人來了,我就一個婆娘,你少污蔑人!”林羅子跟里正是拐里親戚,在林家村也算個人物,這種丟臉的事情怎么會承認。 “究竟是不是大伙兒心里可都清楚的,羅子哥,知道你受托也為難,不過規定就是規定,做工之前可都說好的,還真不能更改,不然多對不起其他兄弟?!?/br> 林羅子眼睛一瞪,望了那已經半空的錢簍子,怒道:“少他媽亂噴糞,我林羅子也算響當當一個人物,我沒帶人來就沒帶人來。說的比唱的還好聽,不就是扣錢么,呸,別扯那亂七八糟的,大伙兒冒著風雪給你們這外來戶修房子,才要多少工錢,要不是看在我老叔的面子上,老子才不來?!?/br> 他說著對后面的兄弟說:“別看他前幾個給了那么多,后頭的不就狠扣了嗎?那幾個平時就不跟咱們一塊兒,說不定早就被他們收買了,那個姓張的,連斷腿的老婆都背過來也沒見他們扣錢,憑什么扣我們的!” “就是!就是!這也太黑心了?!?/br> “欺負咱們沒讀過書吧,說起來一套一套的,瞧住的這么好,還不就是鐵公雞?!?/br> “這不是死了回來了嗎,我看八成貪太多被……喀嚓了!”那人剛舉起手橫在脖子上剛比了個手勢,卻聽到“嘣——”一聲,聲音之大,立刻像被掐斷了脖子似的沒了聲響。 定睛看去,卻是后頭坐著的魁梧大漢拍了桌子,桌角立刻碎了一塊,徒手的。 接著一直莫不聲響的幾個青衣大漢都往前大跨了一步,冰冷冷地看著他們,頓時這溫暖的屋子一下仿佛被抽了熱氣,霎時間冷地讓人不禁打了個寒噤。 “做……做什么,講不講理……”有人哆嗦了一句,卻見那幾個大漢整齊地看向他,那冷冽的眼神,幾個只在村子里打轉沒見過世面頓時慫了。 管家悠悠地喝了口茶,這才施施然說:“今天應該是個高興的日子,大伙兒卻是不想要工錢,直說就好,至于有沒有帶人進來心里清楚,如果真不想要就回去吧?!?/br> 林羅子知道這才是個管事的,于是梗著脖子嘴硬道:“你想吞了咱們工錢,別作夢了,不給咱們,咱們找里正評理去!就是到縣太爺那里咱們也不怕!” 林管家冷笑一聲,“正好,林方,帶著錢和畫押你去里正那里一趟,這一個人兩個老婆,甚至三個四個的,有的還不重樣是不是這個林家村的傳統,若是的話,也別多廢話,這種村子不待也罷,明兒就稟明少爺,遷了老爺咱們另選地方。若不是,那更好,這些人不要錢,咱們就捐給村里修個土地廟?!?/br> 說著又轉頭對著魁梧大漢,拱手道:“請方爺選派兩個兄弟,勞累跟著林方走一趟?!?/br> “好說?!狈叫帕⒖坛瘍蓚€青衣大漢抬抬下巴,“你們跟林小兄弟走一趟?!?/br> “是?!?/br> 林方接過顧海厚厚的一卷紙,他攤開來給林羅子他們亮了亮,幾個雖然都不認字,可是那時候登記名字的小哥朝他們確認的時候還畫過押,這個還記得清楚。 原來就在這里等著他們呢! 林羅子的眼里閃過不甘,又看看旁邊的青衣大漢,都是練家子,他們幾個空有一聲蠻力怕是打不過,就是告到立正那里,聽那管家的話語,里正也不一定會幫著他們。 “羅子哥,要不還是算了吧,這家人可是做過官的,可別連累的家里人?!庇行┤艘呀泟訐u了,這年頭官子上下兩張口,吃人不吐骨頭,還是怕的。 林羅子狠了狠心,“算了,就當作咱們倒霉,遇上個黑心的?!?/br> 說著以他為首紛紛拿了銅錢走了。 管家將這件事稟告了林曦的時候,林少爺正在練大字,既陶冶情cao還很打發時間。 他總不會一直在這林家村,雖然成不了書法大家,可今后出去走動,一筆能看的字還是很重要的。 聞言,林曦只是點點,隨后說:“后日整幾桌席面,請大伙兒喝杯酒,既然建完了,就當做答謝一下大家吧,明日去請里正還有那些有頭臉的舉人秀才,去的時候別忘了帶著那些畫押單子,好好說道說道?!?/br> “是?!?/br> 林曦一筆大字寫完,擱下筆嘆道;“我這么好的一個人,居然還不滿足,嘖嘖,人心不足呀,等我走了,會懷念我的?!?/br> 管家聞言眼睛一亮,然后默默退下。 后日,里正早早就到了,那些舉人秀才老爺也都帶著禮過來,見到林曦不僅露出了愧疚,這些人可都是他們林家村的,而且還是他推薦的,發生這樣的事,同一個村子的,什么德行還會不知道嗎? 見林曦只是微笑地回禮,一點也不提任何不愉快,也更高看了他幾分,暗道不愧是官老爺家的少爺。 林羅子回去自然是不甘心的,直接帶著弟兄去了里正那里告了黑狀,卻不想林管家第二天著畫押單子也到了,沒有嚴詞追問,只是說感謝大家幫忙,明日請吃酒去,走之前只是順便提了一下那個誤會,將契約書和畫押單子留給了里正,請他幫忙向這些不明原因的兄弟們解釋一二,都姓林,可別有誤會云云。 里正拿著單子臉上燒得通紅,直接將這幾個罵了一頓,第二日才好聲好氣地過來喝酒。 林曦沾了幾口,便體弱多病需要臥床休息,臨走前還要求后面廚房加緊上好菜好酒,讓大家吃得好喝得好,別但怠慢了等等。 只看得這些有頭臉的人物點頭贊賞。 雖然年紀小,但是待人接物啥的卻是面面俱到,沒得話說。 周mama服侍林曦喝了藥躺下午睡,看著林曦依舊沒長rou的臉,忍不住嘆了口氣,“少爺,別怪周mama多嘴,這里實在太苦了,您抓藥制藥都需要跑到老遠的鎮上,有時候還不一定有,今日還需要給這些人賠笑,周mama看得心疼?!?/br> 林曦閉著眼睛,仿佛睡著了,過了良久才輕聲說:“mama,我也該長大了?!?/br> 周mama立刻心里酸澀,給他掖了掖被子,放下床簾,隔著簾子問:“若是您怕那些仇家,可為什么不去京城,有侯府在,那些人也不敢拿您如何,太夫人那么掛念您,一定會替您安排好的。京里什么都有,做什么都方便,您有夫人的嫁妝,靠著侯府,不需要這么辛苦?!?/br> 說著周mama就拿手絹拭了拭眼角,“別說要守孝,老爺知道也要心疼死的?!?/br> 林曦轉了個身,干脆將頭埋進被子里,周mama看得好笑,他家少爺一旦有煩惱或者不高興就喜歡鉆被子里,以前的閩大夫和林青沒少挖過他的被子。 于是正準備挑開簾子將他挖出來,卻聽到林曦自己將頭鉆出了被子,只露出一點點的頭發,嗡聲說:“我也不想待在這里呀,可是永寧侯府一聽就知道里面規矩是很大的,天未大亮就得起來去請安,mama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向來不喜歡早起,更何況大冬天我連房門都不想出去呢,而且聽說吃飯喝茶都有定律,不能隨自己來。這些就算了,最重要的是那些見都沒見過的親戚,寄人籬下就得笑臉迎人,幾個表哥表弟表姐表妹誰都不能得罪,活著多累呀?!?/br> 可不是,林老爺多疼她家少爺,少喝了半碗藥,多咳了幾聲,就得噓寒問暖揪心一天,連公事都辦不好。林家上下只要林曦健健康康的就阿彌陀佛謝天謝地了,什么規矩都得為他林曦讓步。 周mama想到林曦進了永寧侯府,面對這么大一家子,吃穿住行,一板一眼都得比照著他人來,甚至因為姓林而非姓蕭,只能做的更好決不能讓人說嘴,心里就動搖了。 可是孤弱的孩子又能去那兒呢,永寧侯府雖說會讓林曦委屈了一些,可好歹還可以替他家少爺遮風擋雨。 周mama想到這里不禁對死去的林老爺多了幾分怨懟。 林曦聽到周mama一聲長長的嘆息,于是微微直起身,拉開簾子,微笑道:“mama別難過了,就算我想一直在涼州住下去,外祖母和舅舅也是不會答應的,不出所料的話,開春侯府就會派人來了?!?/br> 將孤苦羸弱的外甥放在偏僻的鄉下不管不問,不用多久彈劾永寧侯的奏折就得堆上內閣的桌案上。 “那少爺要不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