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節
像是響應他的話似得,賀大伯母推門進來,笑著催他們下樓了。 被敗興的老爺子:“……哼?!?/br> 晚飯畢,生怕被抓鬮的孫輩們極力暢談話題,力求把老爺子留在客廳里別再霍霍他們幼小的心靈。 話至半闕,賀晨軒忽然提起梁章,她說:“誒,老五,梁章這會兒應該住進酒店了吧?尼城比咱們這里快兩個小時呢,不知道他們習不習慣?!?/br> 已經低頭看了幾次時間卻一直沒脫開身的賀鵬軒順勢站起來說:“我去問問他?!?/br> 賀鵬軒連打了三個電話才被接通,但第三次雖打通了電話卻一直處于忙音狀態,他正想嘗試第四次,叮的一聲,手機上便收到了一則微信新消息的提示。 ——來自梁章。 賀鵬軒一笑,心想這家伙才剛出國門就樂不思蜀連他的電話都懶得接了,邊點開了語音,放在耳邊。 隨即,他嘴角的笑僵硬……隨后他整個人便輕微地搖晃了一下。 語音停止,他幾乎下意識地放了一遍重播。 背景音里的雜音很多,夾雜著許多種語言,有英語、法語、西班牙語、日語、韓語……更多的是中文,而他們都在喊著同樣的詞匯。 不要。救命。上帝。神佛。 還有絕望的哭泣聲。 梁章也在哭,并不絕望,仿佛還帶著點釋然的笑意。 他說: 對不起,我愛你。 賀鵬軒第一遍聽得比較清楚,但第二遍,他卻只記得這這兩句了。腦中一陣轟鳴,賀鵬軒僵在原地,眼前突然出現重影使得他正在手機界面上滑動尋找著梁章通話號碼的手指、竟然無法準確地找到他的位置,他沒察覺到自己嘴里正無聲地嘶喊著:梁章,梁章,不會的,不會的…… 那些背景音里出現的那些詞匯,在這一刻同樣地本能地涌入了他失控的腦袋。 他僵在原地幾瞬,等他終于強自鎮定下來找回思維能力,卻發現身體一軟,踉蹌了下緊接著跌在了地上。一直八卦地朝著他的方向看的賀晗軒尖叫了聲:“哥??!” 一家人都被嚇住了。 這是他們從未見過的賀鵬軒。 眼神沒有焦距,無助的坐在地上,本能地抓住了離他最近的那只手,聲音忽高忽低忽無忽有地說:“幫我……幫我找梁章……我……控制不了……” 他們都被嚇壞了,但賀鵬軒并沒有聽到他們所詢問和關切的發生了什么事,只一味地重復著他的請求。直到老爺子掐住了他的太陽xue,捂住了他的眼睛,在耳邊嚴厲而沉穩地重復:“別著急,冷靜下來,冷靜下來!”賀鵬軒轟鳴的聽覺終于聽見了除了梁章被扭曲的那道聲音之外的呵斥,這一回神,那些沒自覺到的疼痛就進入了他的身體。 他深呼吸,再深呼吸,才以能夠被他人理解的聲音說:“爺爺,梁章出事了,飛機出事了……你幫我找到梁章!不,不,聯系導游,他姓黃!問他梁章在哪兒……還、還有聯系航空公司,不可能……不可能沒有一點消息傳出來……”他胡亂地跟著腦袋里的直覺走,說著卻又顛三倒四地說:“爺爺,到處都是求救聲,梁章給我發了消息我沒有收到,我剛剛才收到……” 他的聲音和他的眼睛一樣空茫茫的,沒有一絲潮濕,卻讓人不由自主地揪起心臟。 “好孩子,沒事的,梁章不會有事的?!?/br> 老爺子沉寂的眼睛一熱,竟也只能重復著蒼白的安慰,盯著冷靜下來的兒孫按照賀鵬軒的提示和他們自己的渠道盡可能快地了解事態。 第一個沖到賀鵬軒身邊的賀晗軒已經被她哥哥的只言片語里傳遞出來的消息嚇得呆住了,她的雙胞胎哥哥搶過她手里被塞過來的手機,最快速度尋找姓黃的導游,對方也在通話中,他連打了兩次沒有成功,又立刻切換號碼聯系酒店——他哥哥的手機里備注的非常清楚。 酒店并沒有入住的消息。 賀軻軒心一抖,繼而再接再勵地聯系導游。賀晨軒聯系航空公司,賀二伯聯系人立刻去查尼城機場的出入境名單,賀爸……男丁女眷們立即行動起來,幫忙找藥的找藥,安慰的安慰,動用一切能量去尋找一個人的行蹤確定他的安全。 還是賀晨軒先得了確切的反饋,她白著臉說:“爺爺,查到了。梁章乘坐的這趟航班在空中經歷了三分鐘二十七秒的氣象危害,雖然已經抵達尼城機場,但有不少人受傷,而且……”她干澀地說:“還有幾個人因為承受不住壓力,選擇了極端方式自殺?,F在傷亡情況和名單還在核實……五分鐘后那邊給我答復?!?/br> 所有人聞言,都不敢放松,但渾身僵硬地被老爺子和父親撐著的賀鵬軒卻一下子卸了勁,滿頭的冷汗滲透進眼睛里,他捂住眼睛啞聲說:“那就好,那就好……梁章不會自殺的,他的爸媽就在他身邊,他一定不會放棄的……對,他一定不會的,他最在乎他爸媽了,一定不會的……” 賀二伯已經打短時間內的第四個電話去催屬下的反饋了,他就是管進出口這一塊的,客機出入境方面也有些人脈可用。 這時候賀軻軒終于打通黃姓導游的電話,沒等他說話,黃導游就邊哭邊叫:“太危險了!太嚇人了!飛機半路上——” “我嫂子——梁章有沒有事?他的家人呢?!” 賀軻軒厲聲打斷了他。 導游忙說:“沒事的沒事的,他們三個人,我都核對過了!上帝,真是太恐怖了!現在他們正在機場安全廳里接受安撫和檢查,我正在去跟他們匯合的路上!太倒霉了,這么小概率的事件怎么就被咱們碰上了,還好……” 賀軻軒后知后覺地松了一口氣,說:“把你剛才說的情況再說一遍!” 他剛才怕聽到噩耗沒敢聲張,現在立刻打開揚聲器,接著把手機貼到了賀鵬軒的耳旁。 黃導游在機場喧鬧的環境中高聲喊說:“什么?你剛才沒聽清嗎?我是說梁章和他的爸媽,現在都安全落地了,正在工作人員那里接受安撫和檢查。賀總您知道,他們不敢放心理受創有危險系數的人進國界,還有一些人要及時安排返送回去的,這些事情有點麻煩,得我和梁章先生碰了頭才能知道具體情況……” 賀鵬軒輕輕地、長長地把哽在胸口的一口氣吐了出來。 他接過手機,說:“黃先生,不要掛電話,你找到梁章,把電話給他,我要和他說話?!?/br> 黃導游是賀鵬軒在當地的合作公司的優秀員工,聞言連忙答應,腳步下意識地加速、再加速。 賀鵬軒再次聽到梁章的聲音大約在十分鐘后——雖然賀鵬軒覺得那是比一個世紀還要漫長的煎熬,但事實上它并沒有讓誰久侯。 他聽見梁章的聲音說:“喂……賀鵬軒嗎?” 賀鵬軒直到這一刻才聽到了自己心臟跳動的聲音,刺痛的眼睛不知是剛才滲透進去的汗水還是新分泌的液體滾出來,他放輕聲音盡可能溫柔地說:“嗯,是我,有沒有受傷?爸媽還好嗎?” 梁章說:“沒事,我很好,爸媽也很好。賀鵬軒,我……”他一時語塞了。 賀鵬軒笑了一聲,無意義地重復了兩句“那就好,那就好”。接著,他才哽咽著聲音說: “梁章別怕,我現在就過來,過來接你回家?!?/br> 第89章 出柜,出柜! 私人飛機在尼城機場降落已經是當地時間次日的上午七點多。 賀鵬軒趕到酒店, 先去了梁章的房間。一直尾隨并且警惕他的工作人員攔住要敲門的他,按過門鈴再打房間內的客服電話,但都沒有得到回應。賀鵬軒臉色一變, 用力砸門喊:“梁章!梁章你在里面嗎?梁章!梁章??!”他并沒有在第一時間意識到自己在做一件無用功, 緊接著才厲色地看向工作人員,“開門!立刻馬上, 如果我愛人在這間房間里發生任何意外我一定要讓你們——” 就在他失控地怒吼的時候,隔壁房間的門咔噠一聲打開, 有一個人站在門外看著他, 像是不敢確定一樣地喚了一聲。 “賀鵬軒……?” —— 時間回溯到十二個多小時前。 梁章和父母在工作人員的緊張安撫中被安全地接下了飛機, 和許多人一樣虛弱卻又倉促地往前走著,遠離那個差一點點就吞噬了他們的惡魔。這些死里逃生的人們,已經不再是之前被告知“我們安全了”、“我們活下來”的時候, 相互擁抱哭泣,狂歡地大喊大叫,抑或是對著身旁用極端的方式了解自己的生命的人尖叫和被安慰,對身邊每一個人報以最大的善意和祝福, 詢問彼此的傷勢,為這個共同集結在這架從死神手中逃逸的伙伴們無差別地祈禱的同伴。 他們恢復了陌生人的身份,開始將自己武裝保護起來, 遠離那最不堪回首的三分鐘回憶。 梁章回頭看了一眼。 幸存者中,他大約是唯一一個做這個動作的人。 天災人禍,誰也不知道會在什么時候發生,又在什么時候發生在自己身上。 當時并沒有任何征兆, 他在和父母討論著期待已久的旅程,過道旁的鄰旅正在舉手請空姐幫忙送一杯牛奶,他還注意到對方漫不經心地翻著航空公司提供的雜志打掩護看空姐胸前的位置,還有對方手邊脖子上夾著靠枕正歪著腦袋睡覺的女人。 緊接著,廣播倉促地響了一聲,在所有人沒有準備的情況下,飛機開始震動。 在空中、在毫無落腳點的地方搖晃的是一件非??膳碌氖虑?,也只有經歷過的人能明白。廣播一開始極力安撫乘客,指導并督促他們使用呼吸器和防護設備,但在持續的劇烈搖晃中受過安全教育的人們都明白發生了怎樣可怕的事情,會有怎樣可怕的后果——飛機失事,從未聽說有多少生還率。 人們開始恐懼,開始慌亂,開始用他們的方式做出應激反應,像是油鍋里的螞蟻,他們露出了最真實也最陌生的面目。 直到后來乘務組都要放棄奢望,開始安排訓練有素的工作人員請他們自己在內的可憐人留下遺書,放進特制的地方,說不定有被最重要的人收到的可能。 梁章沒寫,他爸媽也沒寫。 他最重要的人就在身邊了,但并非沒有遺愿,但似乎也沒有任何意義了。 直到現在安全著陸,他其實還很茫然。在死亡接近的時候,他很平靜地接受了,或許潛意識里他一直認為這一天遲早都會到來。他也在疑惑,疑惑這一刻踏入平地攙扶擁抱著爸媽的自己是否真的真實存在。他還在自我懷疑,就這樣被饒恕了嗎?同時,他還在恐懼。 這會是最后一次嗎,還是這一切才剛剛開始? 那賦予了他一次輪回、讓他度過了人生最完滿的一年、完成了那許多奢望和執念的時間之神,是否已經開始向他索取報酬,亦或者,開始毀滅,訴他原罪,予他懲罰? 他沒有結論。 他也不想要任何結論。 他只是在這一瞬間,用力地,更用力地抱住了他的父母,堅強地站立在他們身旁,給予他們直立行走的力量和支撐。 接到賀鵬軒的電話時,他還在惶恐的遲鈍中沒有回過神來,繼而按部就班地在導游和其他人的指示下亦步亦趨地做著什么,直到被送入這個房間。 這一晚上,他都待在爸媽的房間里。 三個人,誰都沒有睡。 他們相互依偎著,梁mama不斷在說著梁章小時候的事情,不斷在回憶過去,也不斷暢想三口之家的未來,仿佛用力地提醒彼此:他們都還存在,這世界上最親密的他們都還在各自的身旁。誰也沒有覺得疲憊,沒有一點睡意,梁爸爸的話也開始變多起來。他一手摟著妻子一手抓著兒子的手,對梁mama提出的許多要求都無條件許諾,也開沒有邏輯地說起很多往事來。 他們都忘記了時間,直到安靜中突然有異樣的聲音傳來。 第一個注意到的反而是正在說話的梁mama,她有些神經衰弱的癥狀,話音頓住,問:“是不是有誰敲門?” 父子倆凝神去聽,這才聽到外面不小的爭吵聲。 梁章站起來說要去開門,等他靠近了,梁mama忽然大聲說:“等等!先問問是什么人,mama可聽說了國外亂得很,千萬不要隨便給陌生人開門?!?/br> 她不斷重復著,拉著梁爸走過來。 酒店門上安裝了貓眼攝像頭,梁章爸媽正在研究內線的視頻要怎么使用,梁章已經隱約聽到了門外熟悉的聲音——對方疾言厲色,嘶啞怒吼音質完全改變了,但他立即就知道了他是誰。 梁章打開了房門。 “兒子別出去!” “賀鵬軒……?” 梁mama和梁章的聲音幾乎同時響起。 賀鵬軒靜了一下,眼睛緊緊盯著他,在酒店工作人員幾乎認定他是危險分子——他正兇殘地瞪著被他成為“愛人”的年輕人,好像下一秒就要撕碎什么一樣——的時候,他也確實有了行動。工作人員就要擋住他,但賀鵬軒以非常理的速度一下子沖到了梁章面前。 繼而,緊緊擁抱住他。 “梁章,梁章,梁章……” 他的聲音沙啞而顫抖。 像是急于汲取溫度的野獸,他在梁章臉上蹭著,在他耳邊低聲呼喚著,一時親他的額角一時親他的頭發,慌張卻又細膩地呵護著失而復得的珍寶。 他guntang的嘴唇觸碰到梁章涼透的肌膚,這才讓后者驀地醒過神來。 “賀鵬軒?” 他又問了一聲。 賀鵬軒更用力地抱住他,抱得梁章骨頭都疼了,他說:“是我,梁章是我。別怕,我在這里,沒事了,已經沒事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