煎熬了這些天之后，他終于決定，還是要親自去看看賀秋生。不管自己能不能幫到老師，總要去看看他。

    這事情他也不準備和愛人袁麗說。他知道如果說了，袁麗肯定不會同意的。到時候又要在家里鬧起來了。

    準備了幾天之后，李成文就安排好了工作，還準備了一筆錢揣在懷里，登上了去榕樹鎮的車子。

    李成文到許家村的時候，許家村正忙著上繳公糧。

    這可是一年中的大事情。上面下了任務，每畝地要產多少糧食，多少上交，多少分配下來。如果達不到的，可能一年到頭下來，還得倒欠了債呢。

    村里越忙，山上反而越發的閑了。許南南養的大肥豬還要養個把月才到時間上交，也算是平時除了學習之外，就是到處去弄豬草喂豬。爭取讓豬多長點膘。

    好在她接受能力強，按著賀秋生的說法就是突飛猛進，所以學習也占用不了多少時間。

    她越是這樣，賀秋生就越發的覺得可惜了。他覺得要是多給一點時間教，許南南沒準能直接去考個大學生的。

    不過他也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事情。不能讓孩子再在這里耽擱了。這里可以學習，外面也可以學習。外面的生活，這里卻是如何也比不上的。

    李成文找到養殖場的時候，賀秋生正在豬圈里鏟豬糞。許南南在邊上投豬草。兩人臉上都帶著口燥，李成文看著這個場面，差點以為自己找錯地方了。

    “姐，有人來了?！?/br>
    正在做數學題的許小滿突然發現了外來者，連忙報信。因為最近偷偷的跟著賀秋生一起念書的事情，她已經培養出了高度的警覺性?？倱膭e人會害她們和賀大叔。

    許南南和賀秋生聞言，都下意識的看著入口的地方。賀秋生看到來人，眼里帶著幾分了然，似乎早就意識到這個人會來。

    他神色如常的放下鏟子，摘下口罩，“成文，你來了?！?/br>
    “老師？！”李成文看到賀秋生轉過身來，摘下口罩的那一刻，驚呼出聲。

    此時的賀秋生頭發花白，臉色發黃，蒼老而憔悴。絲毫沒有當初在學校里意氣風發的模樣。他記憶中的老師是英俊的，儒雅的，談吐不凡。來之前，他想象了很多次賀秋生的處境，卻從來不敢想到這個境地。

    他知道，賀老師只比他大十來歲啊，如今滿打滿算的，也才五十歲出頭的人，怎么會變得這樣老態龍鐘了。

    相對于李成文的激動和震驚，賀秋生就顯得很淡然了。

    他走出豬圈，邊走還邊拍了拍袖子的兩端?！澳銇淼牟磺?，我剛整理豬圈呢?！?/br>
    許南南也跟著走了出來。剛聽到賀秋生喊成文兩個字的時候，她還沒反應過來。后來聽到里這人喊老師，她才想起了之前替賀秋生送出去的那封信，收信人正是李成文，也是南江縣鐵礦的副礦長啊。

    這人竟然真的來了，許南南驚訝的打量他。留著板寸頭，戴著眼鏡，人高高大大的，模樣看起來很嚴肅?？雌饋砭褪莻€領導樣子。

    “老師，您吃苦了……”李成文聲音有些哽咽。

    看著這人一副要哭的樣子，許南南覺得心境有點兒受影響，干脆去了屋里。片刻后就端著兩杯水出來，又讓許小滿幫忙搬了板凳出來。這人既然是賀大叔的學生，現在跑來看賀大叔，她也不用擔心別人知道她和賀大叔的關系了。

    “賀大叔，讓客人過來喝點水吧，坐下聊?！?/br>
    李成文看著她，“這是？”剛剛他就只注意到老師了，都沒看到旁邊有人。

    “也是我的學生，說起來，算是你師妹了?！辟R秋生笑著直言道?！白?，咱兩坐著好好說說話?！?/br>
    李成文聞言，倒是驚訝的看了許南南一眼，只是也沒多問。落座后，又看向賀秋生，“老師，這幾年你怎么一點消息也沒有。很多同學都在打聽您的情況，可我們一點消息也沒有。只知道是有人報告了什么，讓您……”

    賀秋生臉上的笑容頓時淡了下來，“事情都過去了，多說無益。你們知道了也沒好處，以后讓其他人都不要打聽了，我在這里挺好的，不用擔心?！?/br>
    “這里怎么會好，老師，您是個有才華的人，怎么能做這些事情?！崩畛晌目粗秦i圈，就忍不住想掉眼淚。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時。還有什么事情比看著自己最敬仰的人受到不公的待遇更讓他傷心的。

    “成文啊，你都一把年紀了，怎么還像以前那性子。得沉穩一點了。聽說你現在都是縣城鐵礦的領導了，很不錯啊。以后大有可為?！?/br>
    賀秋生淡然的笑了笑。

    聽賀秋生夸他，李成文還有些不好意思，“我在這些同學里面，也算不少好了?！闭f完后又認真道，“老師，雖然我能力比不上其他人，但是我一定會盡力把你從這里接出去的。我回去就找人周旋，我相信老師的清白?！?/br>
    來之前或許還有顧慮，可看到賀秋生這個境況之后，李成文覺得自己要是無動于衷，那真是忘恩負義。當初老師救他們那些學生的時候，又何嘗不是冒著生命危險的。

    “不必了，”賀秋生卻擺手，笑著搖頭，“我在這里習慣了，也一把年紀了，在這里養老也挺不錯的。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這里也有幾分意境，不比城里生活差?！?/br>
    “老師……”

    李成文還想勸，賀秋生打斷他的話，“成文啊，我知道你是個好學生，要不然也不會寫信給你。我知道其他人收到信也許不會來，可你一定會來。我在這里生活幾年，已經習慣了。當年的事情或許有誤會，或許也是應得的，這都無所謂了。你們也不要再深究，我不想一把年紀了，再讓我的學生落得我這個下場。如果不是因為有事情要你伸手，我是絕對不會讓你們看到我這個樣子的。老師也有老師的驕傲，你就不要再勉強了?！?/br>
    聽賀秋生這番話，李成文心里哽住了，難受的半天說不出話來。良久才深吸一口氣，“老師，您說，只要我能辦到的，我一定辦。辦不到的，我也想法子辦?！?/br>
    賀秋生看了眼正在喂豬的許南南，又看了眼正在認真做題的許小滿，“是為了這兩個孩子?！?/br>
    “說起來，這兩個孩子和你還有些緣分呢，她們的父親也是在礦上的。不過，這兩孩子可沒沾他的光?！?/br>
    賀秋生簡單的將許南南姐妹的情況和李成文說了一番。

    李成文也沒想到會這么巧，自己的老師新收的學生，竟然是許建生的閨女。

    話說當初礦上還傳過這件事情，似乎是許建生的閨女被家里人逼著出嫁，為了這件事情，他和幾個領導還出面和許建生談過話。

    現在知道許南南姐妹的詳細情況后，李成文覺得自己之前和許建生談話的時候態度實在太和氣了。

    “老師，您想我帶她們兩進城？”

    不用賀秋生說，李成文就猜到了這一點了。如今能夠讓這兩孩子改變命運的機會，也就只有進城了。

    賀秋生輕輕點頭，心里也有些不舍。

    李成文想了想，認真道，“年后礦上會進行招工考試，我到時候想辦法，安排許南南參加考試，保她進礦上，到時候給她安排個好崗位?！边@話說的容易，其中要cao作的地方可不少。畢竟心中礦上的那些位置，盯著的人多著呢。更何況是好位置了。他以前也沒做過這種走后門的事情，不過這次賀秋生難得開口，也許這輩子就這么一次，許多事情，他也愿意破例。

    說完這番話后，他就開始琢磨著給許南南安排什么崗位了。

    “不用特意安排?！辟R秋生打斷了他的想法?！八€小，陡然捧的太高不好。我教她的時間不長，但是發現她天分還不錯。先讓她去礦上做個臨時工也行，如果可以，讓她能夠上夜校，讓她靠自己的能力考進去?！?/br>
    最后似乎還是有點放心不下，“要是實在考不上……你再搭把手吧?！?/br>
    李成文滿臉認真的點頭，將事情記在心里。又忍不住看了看許南南。老師特意破例寫信給他，又這樣為她考慮的周到，看來是真的很喜歡這個孩子。

    當初小師弟上學，老師似乎都沒怎么管呢。對了，師弟現在也不知道去哪里了，還是不要提了。

    事情談完了，賀秋生并沒有讓李成文久留，而是讓他趕緊回城，免得被人發現了。

    “以后不要來了?！崩畛晌呐R走的時候，賀秋生交代道。

    李成文聞言，突然跪在地上，給賀秋生磕了幾個頭，起身大步朝著山下走去。

    許南南遠遠的看著這個樣子，覺得賀大叔以前肯定是個了不起的老師，要不然也不會受到學生這么大的喜歡了。

    李成文離開后，賀秋生回了照舊工作，對于和李成文說了什么事情，一句也沒和許南南說。

    他不說，許南南自然也不戶多問。甚至覺得這種機密的事情，自己還是不知道的就好。

    李成文來去匆匆，并沒有給賀秋生帶來什么改變，整個許家村也在熱熱鬧鬧的氛圍中準備著分秋糧了。

    隊里的糧食分配是按“人六勞四”或“人七勞三”分配的。所謂“人六勞四”或“人七勞三”，就是把生產隊生產的糧食，在交足國家公糧也稱“愛國糧”的基礎上，從剩余的糧食中拿出60%或70%按人口分，另外的40%或30%按勞力即所掙的工分分?！叭似摺钡脑瓌t是因為有些家庭勞力少孩子多，掙不了工分，即當時人們常說的“老缺戶”，如果加大勞力工分分糧的比重，勢必吃不飽。為照顧這部分人，采用了這一做法?！皠谒摹钡脑瓌t是帶有激勵機制的分配方法，誰家勞力多工分多，分的糧食自然就多些。

    許南南作為有工分的人，也參加了這次的秋糧分配。當然，許小滿也能分一部分。以前許老太常說許小滿是屬于白吃飯的那類，就是覺得她沒能去掙工分，是家里唯一不能賺‘勞四’糧食的人。

    許南南是飼養員，這工作生產隊的?；?，所以是滿分工，這樣算下來，工分可不少。加上許小滿的那份，算下來也能分三百多斤糧食了。姐兩吃的少，平時種點菜，挖點野菜合著吃，也能吃一年的。

    所以當許根生念到許南南家里能分的糧食數量的時候，好些人都有些眼紅了。

    兩個半大的孩子能吃多少，這分的糧食都快趕上成年人了。

    也是此時，許南南才算是真的發現許根生給她安排的這個工作的好處了。雖然全年無休，但是工分真的不少。

    “南南，咋瘦了？”

    許南南正在簽字呢，有人突然走了過來。許南南一聽這聲音，嘴角歪了歪，回頭看著來人。她怎么忘了，李靜和那幾個侄子侄女可都是屬于‘人六’的范圍呢。

    李靜看著她，溫和的笑了笑?！罢σ姷綃屃?，都不說話了？”

    “老許家已經寫保證書，和我劃清界限了，我可不知道咋稱呼你了。這事情根生叔也知道，對不對，根生叔？”

    第32章

    “是有這么回事?！痹S根生應道?！斑€是建生親自寫的, 他沒和你說？”

    這倒不是許根生故意諷刺李靜, 而是以為李靜真得不知道這回事，又想著李靜到底是許南南姐兩的媽, 沒準知道這事情之后, 會護著這姐兩。

    李靜聽到這話, 臉上一僵。見許根生還盯著自己呢，她勉強道, “建生說過這事情，只是我一直覺得不管咋樣，我都是她們的親媽?！?/br>
    這事情她當然知道了, 當時還覺得許建生這事情做的很對。這樣挑事的災星, 就應該掃地出門。

    過這時候咋能承認呢。這丫頭手里竟然有三百多斤糧食呢。別看她在城里日子過的風光, 她這農村戶口在城里可吃不上供應糧，許建生工資高，可要養幾個孩子，還要省錢拿給家里。日子過的也是緊巴巴的。這兩個孩子從她肚子里爬出來的, 她們的東西自然也只能是她的。

    聽李靜說已經知道了, 許根生頓時覺得沒意思了。因為要發秋糧的事情，李靜昨天就回來了，要真是顧著孩子，咋昨天沒去找南南她們呢，看來不止這當爹的指望不上，連當媽的也指望不上了。

    “根生叔，我這都分好了, 就扛回去了?！?/br>
    許南南出聲道。她可沒想在這里和李靜兩演一出母女情深的把戲。

    許根生點點頭，又讓其他人過來稱糧食。

    許南南的糧食裝了三個大口袋，鼓鼓的袋子，誰看了都有點兒心動。不過好歹也知道這是人家孩子自己辛苦掙的，也沒人會嫉妒。

    “南南，你這么多肯定扛不動，我讓你叔他們幫你扛回去吧?！崩铎o沒私心，跟在身后道。

    許南南有些不耐煩理她，似笑非笑的看了她一眼，“我可不敢勞煩你，到時候這糧食扛到誰家去了還不一定呢?！?/br>
    “你這孩子咋這么說，我好歹是你媽，十月懷胎生了你，你現在連親媽都不認了？咋這么沒良心呢？”

    見軟的沒用，李靜直接來硬的。臉色也變的很憤怒。

    “生了孩子不養，你生孩子干啥？”許南南冷著臉說了一句。

    “南南，我和你叔幫你把糧食給弄回去?！?/br>
    李靜剛要說話，宋桂花已經帶著許貴來了。

    他們家今天也分了糧食，剛剛才扛回家去，知道許南南家里分了不少糧食，立馬又過來幫忙抬了。

    看了眼一臉憤怒的李靜，宋桂花撇了撇嘴，連招呼都沒打。

    “阿貴，這看著不好背到山上去，你去借輛板車來，咱放車上推過去?！?/br>
    許貴點點頭，轉身就去了。

    李靜抿了抿嘴，看著宋桂花道，“這是我閨女的糧食，就不勞煩你們了。我們家又不是沒人?！?/br>
    “你閨女，誰??？”宋桂花樂呵呵的笑?！暗故窃S建生之前寫了保證書，說啥以后不管南南姐兩的死活了，咋了，看到兩孩子分糧食了，就又來管了？這好事咋都被你們老許家的人占了?！?/br>
    “宋桂花，你講點理，不管咋樣，我都是南南的親媽?！?/br>
    李靜見說不過宋桂花，直接開始‘講理’。

    “桂花嬸，別理她?！痹S南南看也不看李靜，“就有些人看不得別人好?？吹饺思液昧?，就得偷，就得搶。上次人家偷了，這次就準備搶了?！?/br>
    李靜頓時臉色憋青了?！霸S南南，你這是在說誰呢，我是你親媽，你從我肚子里爬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