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節
她好不容易才…… “啊——”殷殷被掀倒在地上,料峭的冷風吹得她紫裳翩飛,殷殷迷茫起來,他的目光很冷,從第一次亂軍之中,她一襲紅綃站在人群里,她見到了朗朗軒昂的公子霽,那時候他還是一個蕭肅清舉的鄭國公子,遇見她,他目露驚艷,奪她用以自戕的兵刃,劃得滿手血色淋漓。 “公子……我……”殷殷咬牙,飛快地撐著手站起身,將要大步外出的藺霽攔下,“我不能讓你出去?!?/br> “讓開?!彼樕幚涞赝崎_她。 “殷殷,”殷殷比初見時的剛烈直率,柔弱了許多,他只是推她一把,她便已經立不住了,藺霽閉了閉眼,目光冷然而清明,“我有今日,是我咎由自取,我不怪你。但我是鄭國的公子,父王授我堯城,要的是我與它生死同命,如今城池失手,我已,不能茍生?!?/br> “我知道你有愧,但那不必了。我愚蠢,沖動,這是我該付出的代價,你早日回他身邊去罷?!?/br> 殷殷拼命地搖頭,想解釋什么,可他沒給她機會,她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藺霽已經越出了寢房的門,庭院里肅然冷冽地駐守著幾十名府兵,小院掬了滿掌的白菊,風里漾如珠玉,藺霽前腳才邁出門檻,瞬間便刀斧加身,他微微俯低了視線,颯然一笑,“怎么,四弟殺而后救,原是為了在此時砍了我的脖子?那也好?!?/br> 他沿著青石階走下了一步。 那利刃卻沒有避讓,藺霽的脖頸被劃出了一道淺淺的血口,他蹙了眉并不后退,但右手的袖口卻被一個人拽住了,藺霽被殷殷驟起發難拖了回來,她才使了一點勁兒,便咳嗽不止,捂著胸口,臉頰又是汗又是淚,藺霽詫異地看著她,那十幾個人已經拄劍跪地。 “殷殷小姐,公子有命,不放公子霽出門一步,若殷殷小姐有悖誓約,便不能算我家公子不仁?!?/br> 臉色蒼白的殷殷,扶著門框喘氣,眼風掃下去,“知道了?!彼а狼旋X,惱火地看了眼這群迂腐的禁衛,再望向藺霽時,卻又戚戚惻惻,藺霽被看得不自在,便轉身走入了寢房。 方才刀斧劃過脖頸之時,藺霽便能感覺到了,他們那幾下來的是實的,若是他再上前一步,那些冷兵真會斷了他的項上人頭。 殷殷從懷里摸出了一塊溫熱的帕子要替他擦拭頸間的血痕,豈知才抬起手,便被男人冷漠地揮開了,她也不氣餒,強顏歡笑道:“你睡了這么久,餓了么,我讓庖廚備了些酒食……啊不對,你傷還沒好,不能飲酒,我都忘了,那不如我去……” “殷殷?!彼驍嗨?,曾將舌尖“殷殷”二字喚得蕩氣回腸的男人,還是熟稔的語調,可聽上去卻全然陌生,殷殷要費極大的力氣,才能制住自己不至顫抖,可是哪有那般容易,她如墮冰窟地等待著屬于自己的審判。 就算是死刑也好,她也要贖罪。 “一無所有的人,不值得你費什么心思?!彼D過身,頸邊的殘艷的哀紅落了一縷,觸目堪悲,殷殷不忍細看,更不忍聽他說的每一個字,都如同利刃剜著她的胸口。 藺霽也察覺到脖頸處異樣的刺痛,但這樣的創口對他而言,是自幼便習以為常的小傷,他甚至不需要理會,等血液干涸,等傷口結了痂,等它掉落,他可以當做什么都沒發生過。 藺霽轉身歪在了床榻上。 他想,藺華要軟禁他,要將他視作一個廢人,那樣也好。他這個做王兄的,已經一敗涂地,技不如人,如此也好。 他歪過身向里睡去,唯獨殷殷暗中墮淚,卻不敢出聲讓他聽見,用華麗的衣袖,擦拭了又擦拭,那淚水卻怎么也堵不住。她看了他很久,他都沒有理會她的意思,殷殷便一個人出去了。 蔥蘢的樹色已經被夐然黃沙推出了五里之地,帥帳之中點著燈火,藺華收到線報,他那個被酒色掏空了身體的父王,聽聞次子被殺,竟然從脂粉香里爬坐了起來,還派遣了一對烏合之眾來作刺客。 月華靜謐,上陽君潤然如玉的眸清冷地一挑。 父王,當年是你送王兄來堯城,這三國要塞之地,名為重用,實為放逐,你已經放棄了這個兒子不是么?他死了,你為他雷霆震怒,若今日死的是我,你又會如何?會一樣么? 不會。 他那個父王,恐怕只會額手稱慶,問天祝禱一句,他這個不肖子孫終于是多行不義必自斃,遂了他一番苦心。 王兄與他豈能一樣,他是逆子,王兄被放逐堯城,不過是做了他這個逆子的“幫兇”,說到底,王兄是無辜的,唯獨他,在鄭國襲一身原罪,不過天地不容的一條喪家之犬罷了。 可他偏要斗一斗這天,他不信他生來便被釘于罪柱之上。 他有何過?! 藺華捏緊了一幅衣袖,溫潤的臉龐攢出一絲陰戾和郁悒。 張偃掀簾入帳時,所見的便是藺華獨坐一隅,冷靜雍容地俯下身,手支在紅木上,除了燭火的“噼啪”聲,聽不到絲毫的動靜,張偃微愣,跟著還是謙遜地低頭作揖,“公子,萬事就緒?!?/br> “好?!碧A華諷弄地微笑,“我等這一刻已經很久了,不知父王有何待,不如送他一個措手不及?!?/br> “諾?!?/br> 這一戰注定是改寫鄭國歷史的一戰,他們公子已籌謀多年,被遣到楚國為質,在更早之前,便做了這樣的決定。鄭伯無道,官民皆沉醉歌舞酒色,國力揮耗,遲早殆盡,若沒有能者取而代之,留下一個華而不實的空殼子,也是枉然。 晨曦初曉,殷殷捧著一碗玉粒羹徐步走入藺霽的臥房,他還是昨日那個姿勢,似乎不曾動過。 昨晚下了一夜的雨,瀟瀟的雨絲將滿院秋葉慫恿得凋紅衰翠減,殷殷將羹湯放在拔步床側的木凳上,向內的男人分明聽到了動靜,可他卻沒有轉身,不予理會。 殷殷低聲說:“公子,你該用膳了?!?/br> 他不答應。 殷殷又道:“你已經幾日沒進過水米了?!?/br> 依舊無人應許,殷殷撫了撫胸口,隱隱作痛,夜里風寒侵體,她在他的臥房外站了半宿,不留神便病倒了,好容易挨到現在,想到他應當餓了肚子,便托著病懨懨的身子去廚房燉了一碗粥。 “公子……” “走開?!?/br> 藺霽翻身坐起,皺眉看著她,臉色慘白的殷殷惶惶地退了一下,抖著肩膀跪了下來,藺霽忽然咬牙,“我已經說過了,我不需要你的可憐。你選擇藺華我不怪你,但不該用這樣的慈悲來侮辱我,輸了便是輸了,一座城池,還有我的一條命,都讓給你們,至于剩下的,無可奉告,我也再沒有了?!?/br> “公子……咳咳……”殷殷艱難地伏地了身體,只是為了掩蓋身體的異樣,紅唇沁血,她要緩緩,再等一下,她不能動,一定不能。 藺霽沒有等到殷殷的回音,皺眉重復了一遍:“走開?!?/br> 殷殷沒說話,堅強而柔弱的身子輕細地顫抖了一下,宛如不勝寒風卻固執忍冬的幽梅,一縷腥甜的冷香似有若無地騰挪起來。 藺霽見她不讓,伸手將她的肩膀一推,“說了你走?!?/br> 殷殷薄如一張紙般的清瘦嬌軀,軟軟地摔倒在地上,此時藺霽才失手發現,她的胸口,已經盛開了一大團猩紅的牡丹花。 “咳咳……”殷殷臉色慘白,要拿衣襟去蓋住,藺霽猛然跳下床榻,攥住了她染血的手,強撐的骨氣剎那崩塌,“怎么弄傷的?” 血越滲越多,藺霽無法再思考,也不愿聽殷殷說話,將人抱上了拔步床,他匆匆忙忙要出門尋醫,卻被殷殷抓住了衣袖,“公子?!?/br> 藺霽雙眸血紅,看著脆弱得隨時可能要隨風曳去的女子,近乎咆哮地嘶吼:“你到底要做什么?” 若是苦rou計,他也認了,何必要如此折磨他? “公子,沒有用的,沒有人愿意醫我……”殷殷淌著清淚,楚楚可憐地看著他,仿佛想把他深深地鐫刻在心底,結成塵世最后的眷戀。 藺霽緊抿唇瓣,俯下身將殷殷的紫衣撕開,果然已經劃出了一長條血口,藺霽雙眸一暗,恍惚而沉痛地看著她,“痛不痛?” “公子關心,便不痛了……” 這個時候說這些,果然是用計么?可即便是火坑,他也跳了,代價也付了,如今也沒什么輸不起的,藺霽起身,去寢房的櫥柜里肆意亂翻,他自己的劍傷還沒有痊愈,這么大的動作,刺激得他連連咳嗽,可已經管不了這么多了,殷殷,這世上只有一個殷殷。 只有一個溫柔狠毒的殷殷,只有一個柔弱堅強的殷殷,只有一個滿嘴謊言又讓他惦念不舍的殷殷。 沒有找到,沒有,沒有。 藺霽的臉色越來越灰敗,拔步床上,殷殷突然伸出了一只手,“公子?!?/br> 他頓了頓,身后面白如霜的殷殷,低低地說:“要不了命的,公子?!?/br> 她不值得他還對她好,她害了他,她一點都不值得。這樣的劍傷,不會立即致命,至少,她還能拖半個月,她只想在剩下的這些時日里,每一日都喚他,公子。 往后,公子只有一個人。 作者有話要說: 不知不覺又更了這么多,你們愛我不? ps:說了是he,怎么能藺霽和殷殷這么死翹翹。哈哈,詐尸,你們嚇到了? 摸摸臉,我可從來沒正面寫過他們死了啊,你們想想,是不是? ☆、第70章 改天 叛軍先聲奪人, 這一場在史冊之中被稱為“新鄭堅壁”的戰事, 共持續了三日。 公子華先聲奪人, 營中眾目睽睽之下, 命人將所有的糧草輜重運出轅門, 運往新鄭,分散給流民。 鄭國鬧饑荒, 百姓見了糧草,自然一股腦兒上來哄搶一空。藺華營中無糧,足足餓了一整日,他手底下的不論將士、死士抑或是流民, 都只有一個目的,那便是攻入新鄭, 重新獲得自己的食物。 饑寒交迫的軍士一路所向披靡, 頃刻間便攻占了新鄭,殺入王宮,活捉了在美人身上馬不停蹄的老鄭伯,那被氣得胡子一吹的鄭伯當下被脫了下裳, 吊在鄭國朝暉殿外示眾, 他氣得一張老臉通紅, 罵罵咧咧要見那逆子, 但過多人的蜂擁而入還是讓一貫久居上位的鄭伯老臉羞愧,閉上了眼睛,繼續破口大罵。 “逆子!逆子啊……” 鄭伯老淚盈眶,被縛著的手腕被勒得紅腫, 花白的須發,在料峭清寒的斜風中曳曳顫抖。 藺華身著雪白如盔甲,提著一柄清光盈盈如秋水的長劍,宛似披霧凝霜的玉人,白皙的臉不染纖毫血污,在漆黑的月色下,在火把的映襯下,那一張俊臉閃爍著幽微潤澤,銀器鑄就劍鋒在石階上隨著他的走動磨出零星濺落的火。 聽到驟然自喧鬧恢復岑寂,聽到無數鎧甲砸地的齊整整的聲音,聽到這群訓練有素的士兵喚一人“公子”,鄭伯才終于知道,自己等來了這個不肖逆子,他吹胡子睜眼,底下那被籠罩在白衣鎧甲下的青年,溫潤如玉,正微微笑著看他,劍鋒清冽,寒芒畢現。 上一次見這個兒子,還是六年前的事了。 那一年,被遣送楚國為質的公子華,才將滿十七歲。 那時候,他的眼波柔軟迢和,不如現下,如這柄寶劍一般,柔和之中透著隱然的鋒利。 “逆子……” 鄭伯沒眼見他,固執倔強地扭過了頭顱。 藺華非但沒有動怒,反而失笑,“父王,‘逆子’不敢當,我可曾是你鄭伯之子,可曾是鄭國公子,可曾,受到你那幫附庸之臣的絲毫擁戴?” 沒有,非但沒有,自幼時起,他接觸的就是國人異樣的目光,無端的謾罵和詛咒,他走到哪兒,那些惡意的蜚語就跟到哪兒,從未有一時一日的止歇,他幾時是鄭伯的兒子?誰人認可過? 藺華笑了笑,目光卻漸轉幽冷,“便算是逆子,可被父王寄予厚望的兄長們,現在人在何處,他們可曾有那個兵力來救你?連自保都不夠的一幫廢物罷了?!?/br> 早年鄭伯因為對公子華的預言而深受打擊,后來又在酒色上掏空了身子,是以多年來,竟只得了四子,眼下這個便是最小的那一個,鄭伯聽了這話,一時惶然變色,“你把你的兄長怎么了?” 直至此刻,鄭伯才知道藺霽身有不測,其余兩個兒子,連同他的太子在內,都杳無音訊,鄭伯不由心中慌張了起來,但多年為王已有積習,還是端住了幾分。 藺華淡笑,“父王常言我生來便為禍鄭國,一生必然一事無成。父王你信么,我能有今日,還真是拜這一句讖言所致,至于你那個疼愛的珍珠貝兒的兒子,已化作了我劍鋒上這一縷碧血?!?/br> “不……”老鄭伯被吊著雙手,嗚咽了起來。 秋風凄緊,身后百尺金樓黯然冷落,瞬間揮散了一層紅粉,只剩一個外強中干的紅粉殼子,大廈將傾。 “來人,將鄭伯放下來?!?/br> 隨著這一聲吩咐落地,很快身后按劍而立的禁衛越眾而出,將捆著老鄭伯的罵聲用刀砍斷,吊了足足辦丈高的鄭伯摔在地上,臀摔得腫痛不止,他抖了抖廣袖衣衫,對那兩人呼喝道:“還不給寡人解綁?” 砍斷繩子的禁衛走來,將鄭伯的后背一推,老鄭伯登時摔倒在地,禁衛冷笑一聲道:“還當自己是這鄭國之主么?” 鄭伯橫了這人一眼,虎落平陽被犬欺,如今藺華身邊一個螻蟻都能對他跳腳叫罵,鄭伯罵罵咧咧地長出氣,藺華走了過來,長劍緩慢地舉起。 這時鄭伯的臉色才變了,“你要弒父?”這聲音已經顫抖。 “呲——”一聲,繩子應聲而斷。 鄭伯詫異地睜開方才緊閉的渾濁的老眼,一瞬間蒼白憔悴了不少,藺華溫潤的眼眸澹然地上揚,“畢竟是鄭伯,”他的手指撫過血液凝固的劍刃,背過了身,“將人拉到羑巷?!?/br> “諾?!?/br> 老眼昏花的鄭伯就這么被兩個人架了起來拉下去了。 藺華復回轉身,提著劍徐步走了進殿,漆金的閣樓,他一步比一步更重,流光輝煌的金殿,那御座之上的龍椅,雕鏤著累世匯聚的靈氣與精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