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節
清清楚楚地傳入孟宓耳中的一聲“師父”, 讓她扶住窗扉的手瞬間一動, 微生蘭低頭退后了一步, “大王, 在下——” “別急著否認?!被纲砦⑽Ⅴ久? 若不是有十足的把握,他不會將心底的想法說出來, 桓夙再度摸到他的虎口。 有一處熟悉的凸起,是他當年發脾氣摔宮里的物件,后來師父尋來,他脾氣沒消用利器劃出來的口子, 后來結痂的時候又被他碰傷了,以至于留下了一道猙獰的瘡口, 無論如何也消不去了。 “這是證據?!被纲砩裆珡碗s地捏緊了他的虎口, “師父去而復返,是天下之大,尚不足滿足師父揚名之志,還是——” “大王?!蔽⑸m不著痕跡地抽回了衣袖, “王后娘娘在等你?!?/br> “不回答么?” 桓夙微諷地動唇, “駱先生, 孤不是當年軟弱可捏的小公子, 你不回應,孤不會甘休?!?/br> “大王,”微生蘭這一聲“大王”后頓了一個音,桓夙等著他的承認, 或者否認,但即便是后者,他也有辦法讓他反口,但微生蘭卻道:“長高了?!?/br> 一去經年,當年稚嫩青澀的幼子,如今已勁瘦挺拔,如孤巉而嵯峨的高山,姿秀疏闊,威嚴俊立,他一手熬出來教出來的幼鷹,硬了翅羽,終于長成了這般令人仰目而望的模樣。 桓夙緊緊抿起了薄唇,一絲顫動,如被風吹過的漪瀾,素以冷情著稱的大王,好像紅了眼眶。但這楚宮里的人換了一撥又一撥,早不記得大王當年有個太傅,更不知道大王如今口中的“師父”,又是怎樣一段錯綜復雜的過往。 轉眼間孟宓已經拉住了他的袖口,“先生,你真的是——”她的眼睛滿溢驚訝與錯愕,簡直難以將眼前溫和儒雅的駱先生與叱咤六國的微生蘭大人串聯起來。 微生蘭捋了一把青須,頗有幾分感慨,“當年離開,是有不得已之處。但這么多年來,從未真正忘懷過夙兒。他自幼沒有味覺,與常人不同,從小便將自己視為異類,不肯輕易走出自己劃的圈,這些年我的雙腳踏遍十一國,終于是在中山國君處得到了一種藥草。待夙兒眼睛好了,興許能一試?!?/br> “能恢復夙兒的味覺?”孟宓驚喜之下,不慎掐住了楚侯的臂rou,他微微皺眉,不動聲色地將人按住了。 “嗯,我尚且不能確定,夙兒到底是生來沒有味覺,還是在有記憶之前,被人下毒暗害,以至于感知五味的舌頭麻痹了,若是后者,那便可以治?!蔽⑸m十年前便替桓夙診過脈,他體質特殊,確實異于常人,極有可能是下毒所致。 “不論如何,一試便知?!泵襄岛喼睔g喜極了,沒想到微生大人尚在人世,竟然是她的教習先生駱谷,夙兒這么久沒發覺異狀,那必定是微生蘭易容了,竟有如此高超的易容手法,孟宓想起了藺華身邊的殷殷,上陽君身邊能人異士諸多,還要遍天下求一個微生蘭,可見這位微生大人的能耐了。 孟宓要留微生蘭用晚膳,膳房便多備了幾樣菜,另煮了一壺竹葉凝露烹的茶,微生蘭好竹好茶,這樣好的茶水是正中下懷,孟宓趁機挽留微生蘭,近來是桓夙治眼睛的關鍵時期,需要他隨時應變,微生蘭本想說大王的眼睛已經沒有大礙,正有轉好的跡象,此時也忍住不說了,為了好茶從善如流地留下來了。 豈料到了膳桌上,桓夙一個字都沒有,冷冰冰坐在狐裘氈上,也不動筷。 微生蘭假裝看不見,暢懷地享受王后熱情地招待,孟宓將自己平素慣愛的幾疊佳肴一股腦兒推到微生蘭大人眼前,自己難得忍住了竟一口都未用,反倒不停地勸茶勸酒,直到對面楚侯不咸不淡地哼了一聲,“你有孕在身,不許飲酒?!?/br> “知道了?!泵襄祵λ龉砟?,左右他也瞧不見。 看小夫妻恩愛的互動,微生蘭覺得有趣,用了幾箸,桓夙忽然捏緊了銅尊,“師父?!?/br> 這一聲沉悶的“師父”讓暖殿里的溫度仿佛都降了幾分,微生蘭再也無法若無其事地用膳,便放下了碗筷,溫和含笑的神色也沉淀了,靜候著,楚侯突然諷刺地笑了一聲,那唇色不知何時起變得殷紅似血,“渡口那日,孤在江邊站了一天一夜,以為師父會回來,你說過要陪孤,是你失信了?!?/br> 不用看微生蘭便知道他是何反應了,孟宓都覺得被刺了一刺,他那么怕人離開,還要她發毒誓,是不是因為,每一個他想留的,也許諾留下來陪著他的,最后都不曾留??? 微生蘭斂目,半晌沒有應答。 “師父在秦晉齊吳衛魯任相,是嫌棄孤給你的太傅不合你意?” 這句話已經聽不到絲毫埋怨了,更像是諷刺?;纲碓颈闶且粋€偏激又尖銳的人,他記一個人的不好,會記上一輩子,但記一個人的好,也會記上一生一世,太傅是傳授他經言大義的啟蒙之師,是他人生之中第一盞引路燈,他怎么會真的恨上微生蘭,這不是埋怨,更像是為自己的委屈聲討。 微生蘭心懷愧疚,面露慚色,“是在……師父的過?!?/br> 桓夙手里的銅尊砸在漆紅的桌案上,茶水四濺,他清冷地笑了兩聲,便起身往寢殿走了。 “先生,”善后的孟宓忙解釋,“夙兒他,偶爾有些別扭,你別在意?!?/br> “我對不住他?!?/br> 微生蘭第一日見到桓夙時,小小的少年抱著膝坐在孤凄的寒苑里,燈火黯淡,少年清澈的雙眸宛如剔透晶瑩的湖泊,幽幽的暗澤不留余力抓著最后一絲殘余的孤傲,他進來時,少年倔強地將手里的匕首摔到他的腳下,清冷地挑動嘴唇,“滾?!?/br> 楚宮管教甚嚴,他堂堂公子夙,不可能隨身藏帶利刃。 微生蘭知道,這柄裝飾典雅的寶刀,是他方從母妃手中搶來的,楚王賞給那位苦命夫人用以自裁的恩賜。 從推門寒苑宮殿的大門的那一天起,他就知道了,自己不能不拉扯這個孩子。 …… 公子霽雖然下令封鎖堯城,除卻官府受印的運糧的商隊和軍隊,不許任何人出入,但底下仍有人陽奉陰違。不少人都知道公子霽身邊少了一個美人,丟了三日了,以為他此舉是為了遮蓋丑聞,暗中尋找美人是真。 公子霽的確在找殷殷。 但派去藺華別館的人馬回來,卻只字有用的消息都沒得到,公子霽不由暗急,殷殷莫非真是自愿隨藺華走的,不是如那兩名守衛所說,當時模糊見到一個黑影? 藺華身邊奇人異士甚多,公子霽也不確定殷殷是否被擄,但堯城陷入了缺糧的危機之中,公子霽眼下兩處掣肘,顧此失彼。 門客忍不住搖頭長吁:“公子重色輕一城,只怕將來傾一城啊?!?/br> 另一旁的紫衫儒士卻暗暗搖頭,“公子并不如你我所見胸無大志,他反倒是最清醒的那個,上陽君與公子有手足之情,不但如此,你我都難揣測上陽君在堯城的實力,他能在楚侯眼皮之下自郢都逃脫,必有過人之處,何況其手下高手如云,又有張偃暗中護法,上回公子遣影衛往上陽君寒館救人,若不是后來遇上楚國兵馬,絕難全身而退?!?/br> 那人一手拍過門客的肩膀,長嘆道:“影衛來報,那寒館猶若銅墻鐵壁,易守不易攻,上陽君手下俱是死士,若非有以一當百之勇,輕易闖入不得?!?/br> “咱們公子便猶如鄭伯懸于堯城的一柄利器,他此時雖未動作,卻已按劍而跽,鋒利著呢,若非如此,憑借上陽君的手段,哪能對峙到現在,就是……”紫衫儒士的手指壓了壓額頭上的方巾,忽然想到,若是上陽君遣人來抓走了殷殷,他是否要利用殷殷美人來要挾公子? 很快便有答案了。 “公子,上陽君托人送來一禮?!?/br> 公子霽頭疼欲裂,他的頭痛已成痼疾沉疴,年年都要出來作弄他一回,他哪里有功夫聽人說話,但因是藺華所贈,卻不得不讓人呈上來,結果卻去了四人,直至一炷香的功夫,才吃力地抬著一口紫楠木棺材入了外院,不敢再往里搬,怕有所沖撞,公子霽抬腳邁出庭院。 白花如雪,飄曳著撒在青年身后。 他忽然目光一慟,“掀開?!甭曇粢呀涱澏读?。 “敬諾?!眱扇松锨?,將棺槨推開,幽然的一縷荼蘼芬芳,隨著棺槨的一點點拉開自里邊逸出,公子霽猛地一個箭步沖了上去,那楠木棺槨之中,墊著雪白絹綃,安睡著一個紫衣美人,肌膚白若琉璃,沒有一絲血紅的人氣,緊緊地閉著眼眸,連微弱的氣息起伏都沒有…… “殷殷!” 公子霽伸手要從棺木之中抱起她,身后的禁衛門客齊齊擁上來,“公子不可!” 人死了,貴賤有別,公子怎能伸手碰一個下賤女人,公子霽暴喝一聲,將身后的紫衫儒士推得直直往后摔了一跤,他眼眶血紅,厲聲道:“你們一個個,不說殷殷是上陽君的細作了?” 人死在上陽君手中,門客們哪里還敢說殷殷是細作,一個個抿緊了唇不吭氣兒,不敢再觸動公子霽一分。 公子霽猩紅的眼睛干澀地滲出一滴晶瑩,他咬緊了齒關,“藺霽立誓,再不存婦人之仁?!毙乜谝粋€嘲諷仇恨的聲音,不斷地提醒他,自己有多愚蠢,一次次信任的弟弟,他傷自己,永遠不留情面。 沒有殷殷,他還忌憚什么?那個叫囂著喚醒他殺意的影子,攜了一絲guntang的怒火,將他的肺腑心臟燒得血脈發紅。不必忍讓了,藺霽,他從來不把你當兄長,你那可笑的一廂情愿啊…… 作者有話要說: 男二即將走上人生巔峰了…… ps:從最高的地方摔下來,會不會更慘?咦,作者君感慨一下自己的惡趣味。 ☆、第66章 萬鈞 是夜, 荒原陰冷, 矗落在堯城外的驛站被悄無聲息包圍了。 藺華握著信紙, 張偃用以傳信的機關雀已經制作完備, 這還是第一次實戰上用到, 藺華記了時辰,機關雀暫時與斥候兵旗鼓相當, 張偃侍候在側,公子冰藍的絲繡長袍漾著水般的華光,眸色卻甚是清淡,隱隱透著一絲快意。 “公子霽動手了?”機關雀雖然是在張偃的口哨聲下落地, 但他本人卻不敢僭越,因而也不知這信函上的內容。 藺華斂唇, “美人關難過?!?/br> 他原本想, 公子霽是如此,桓夙也是如此,可想到桓夙,便不由又念起了那個逃回郢都的孟宓, 他在郢都的人馬已經隨著他金蟬脫殼之計撤出了大半, 為了掩護他出城, 損傷了不少人馬, 如今除了楚宮里不成器的茶蘭和小泉子,鄢郢內部已所剩無幾了,無法探知她的消息。 孟宓,孟宓…… 他想起, 她在南閣樓讀書,映著一豆燈火,嫩白隱紅的嬌俏小臉一如畫上艷抹的海棠;她在雨檐下淋雨,濕漉漉的圓潤杏眼,無辜而純澈;她挑著雪白的綃紗裙擺,赤足踩在鼓點之中,疾速地旋轉,好似從白芙蕖之中捧簇而出的明珠;她倔強地靠著紅柱子,堅持不肯嫁他時,那冷靜又固執的神情;她想著桓夙的時候,對著梨花落淚,那輕盈滴落的淚珠,軟的是他的心啊…… 美人關難過,他何嘗不是。不是處子又如何,不是鄭國人又如何,他要的,已經不再是一個床笫間的伴侶,是那無數次殘夢孤酌間,那窈窕清麗的影子! “公子?”張偃的身體俯了一點,藺華收回手,將手中緊捏著的絲絹放在燭火上燃盡了。 “沒什么?!鄙详柧謴土艘回灥牡?,方才的出神和失態盡數罷如江海凝清光,淡淡地抹去了,“王兄的實力,我很清楚。又是沖動出手,不惜代價地胡攪,這一戰,他必敗無疑?!?/br> 張偃頷首,微笑不言。 他的主公不能算料事如神,但這一戰毫無懸念,公子霽傾巢而出要奪公子手中的驛站和地下死士,卻沒有料到回防啊…… “信上說,桓夙的眼睛瞎了?!碧A華淡然地揚起下頜,問張偃,“依先生看,此事可信否?” 張偃略一遲疑,“小泉子與茶蘭雖是楚王宮中的舊人,但行事卻有些莽撞,若是那位楚侯不至于昏聵,應當早已有所察覺,他們傳來的消息,已不可靠?!?/br> “先生所見,與我不謀而合?!碧A華不相信桓夙真瞎了眼睛,但心底卻隱然掠過淡然的狐疑,無緣無故,小泉子何必與他說謊,桓夙是楚國國君,又怎么會突然瞎了眼睛? 此事到底足不足信,藺華眼下暫時不愿深究這些了。 這一夜堯城外的十三處驛館均燃起了滔天大火,將一座城池盡數映照在透亮的火色之中! 令箭乍起,呼嘯的風捎來地動山崩的摧枯拉朽之音,刀兵出鞘聲,喊殺聲,砍殺聲,足足響徹了一夜,堯城百姓人心惶惶,因著公子霽素來愛民如子,信奉儒學,也沒有苛捐雜稅這些政令和強迫手段,他們一貫是以為公子霽與民交善,不會有這種刀兵之禍發生的。 可是,自打上陽君入了堯城,一切都變了! 連二十年不見的天災都降臨了! 他們自己都沒有意識到,他們早已將二十年前大巫的預言翻了出來,說上陽君身上便帶著災禍,唯有送出鄭國,鄭國才有一夕安寢。果然,自打上陽君出世之后,鄭國與楚國數度交鋒,連戰連敗,被打得十年不能恢復國力,將上陽君送出做了質子之后,鄭國才終于休養生息,且不久前與中山國的交手之中,讓敵國鎩羽而歸。 百姓最愚昧也最單純,這樣一顆種子已經在人們心中成了形,暗中滋長。 這場鄭國公子之間的博弈,很快便見了分曉,火光沖入城主府邸,公子霽提攜著一柄秋水長劍,浴血搏殺,門客驚慌失措,這群儒士幾乎是落荒而逃,早早地便自后門溜走,但此處已經盡數落入了上陽君的手中。 藺華有屯糧漫倉,饑荒之年,極容易收買道路上的乞兒奴隸,要使他們效忠不難,雖然這群人沒有武力,但卻是城主公子霽的子民,這堵厚實的rou墻圍在那兒,縱然公子霽有萬夫不當之勇,也殺不出重圍。 眼見死士后邊,乞兒和奴隸抱成rou墻聚攏來,府兵有提議放箭者,火把熏黑了臉的公子霽忽然咬牙,發出一聲虎吼:“誰也不許再動!” “公子!”“公子!”喊殺聲叫停了片刻,所有人艱難地望向公子霽。 公子霽長劍殷紅,這劍上的每一滴血,都是鄭國同胞的,是他贖不清的罪孽,乞丐和奴隸雖然卑賤,可正因為手無寸鐵,他們的性命,才是他最該看護的。 胸懷仁義也好,婦人之仁也罷,他都認了。 公子霽扔開長劍,閉了閉眼,望著不遠處被火光映亮的云,恍惚之間看到了殷殷梨花墜露的臉,凄惻堪憐,她茫然地站在人群之中,哀莫大于心死的模樣…… 他輸了。 胸口驟然一痛。 他垂下目光,雪亮的兵刃穿體而過,穿骨的疼痛讓他涌出了大顆的汗珠,一切的喧囂都遠去了,仿佛聽到有人焦急地喚他“公子”,他笑了起來。 真好啊,殷殷,我來見你了。 堯城幾乎在一夜之間易主。 消息傳回新鄭的宮廷,正伏在美人身上大開大闔地動作著的老鄭伯,忽然僵住了身體,拔身而起,美人“嚶嚀”一聲,難耐地咬住了唇,暗罵一聲“老東西不中用”,然而鄭伯已經卷著龍袍出了寢殿。 “再說一遍,那逆子對堯城做了什么?” 侍衛長艱難道:“公子華殺了公子霽,奪走了……奪走了堯城!” 老鄭伯眼下發黑,險些便要栽倒下去,幸得身后宦者扶住了他,鄭伯大口喘氣,扶著宦者大發雷霆,“霽兒……霽兒被那逆子所殺?” “王上……” 鄭伯恨得切齒拊心,蠟黃的手指顫巍巍一砍,“給寡人,千里擊殺那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