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節
難道她日有所思夜有所夢,竟然同時對兩個男人動了齷齪的念頭,所以思念過度,中了邪了? 孟宓驚得一跳,哆嗦著唇道:“大大大……”要是呢,他會做什么舉動,會唱什么歌,說什么話,讓自己方寸大亂? 豈知這個大王并沒有昨日上陽君那般柔情繾綣地表明心意,更沒有唱什么《靜女》,一雙晦暗不明的眸死盯著她,沉聲:“你心虛什么?” 心虛?孟宓的心在吶喊:我分明是得了癔癥啊。 看來她的幻覺也不是出現得毫無邏輯道理的,就連幻境里的桓夙,也是冷的,和平日沒什么不同,整個人透著一股威煞之氣和生人勿近的疏離。 孟宓詫異地盯著他,一眨不眨地盯著看。既然是幻覺,她所幸便看個夠吧,幻覺里的桓夙,反正不能把她怎么樣。 “不曾心虛?!泵襄祿u頭,直視著他不移眼。 “你看什么?” 孟宓膽大地笑,“比對一下?!彼降桩嫷貌钤诹四睦??她想,昨晚是不是也這樣在幻覺中直面了上陽君,一邊看一邊畫,所以才那么惟妙惟肖? 桓夙覺得很是莫名,但被她這般赤.裸地盯著看,他心里竟然絲毫都不反感,反倒敞開了手任她打量,他風寒在身,她不理不睬,他本該發火叱責這個沒有心肝的女人,可是眼下好像并非如此,他的目光落在了孟宓案前的一幅素帛上。 簡筆勾勒的一個輪廓,清傲如松柏,俊眉冷目,紫金攢珠鏤龍冠冕,山河錦理曲裾,雖則神.韻差了一兩分,但就其描摹的輪廓,只需一眼,便可斷定是他無疑。 裝作漠不關心,卻在私底下偷畫他的畫像,很有出息么。 他若是不來,還發現不了這么個意外之喜。 桓夙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冰冷涼薄的兩瓣唇,忽地向上掠過了一個微妙的弧。連太后重病帶來的哀痛都沖淡了,頭一回動心的楚侯,聽到了胸口急促的撞擊聲,好像有什么沖動自深埋九尺的黃沙埃土里極欲破土而出。 孟宓更驚了,這果然是個幻覺。 他竟然笑了! 他竟然還笑得這么春心蕩漾! ☆、21.意動 “幻覺”的手指已經挑起了她身前的畫,微微俯身,一縷披散的墨色長發墜在她的案前,在他起身之際,孟宓猛地伸手一抓,桓夙被扯地頭皮生疼,凜然道:“撒手!” 他直起身的動作才做了一半,素帛還被他的長指挑在手中,孟宓漲著臉,“不放,把畫還給我!”因著是幻覺,她愈發肆無忌憚。 可是這縷頭發捏在手里的質感,有些滑,捻起來又粗糲得磨手,真實得讓孟宓嚇了一跳,半信半疑地問:“你,你怎么會來?” 他要是答不出所以然,那就是假的。 桓夙長氣一吐,冷笑道:“你膽子大到不把孤放在眼里,孤不能來興師問罪么?” 她什么時候不把他放在眼里了。 孟宓怏怏地把手撒開,桓夙哼了一聲,這條雪白的絲帛上,細筆描摹著一張圖,他正襟危坐于桌邊,五官和裝束一眼便可看出來是他,桓夙忽然又勾出了微妙的唇弧,在孟宓憂心惙惙陰云密布之時,桓夙忽道:“你,為何摹孤的肖像?” 孟宓低著頭接受審判,心里飛快地撥算著,這個大王不同尋常,他和平日里的冷漠疏離太不同了,而且他會笑,就算不是幻覺,那也是中了邪了,她小聲道:“練手的?!?/br> “怎么不拿旁人練手?”桓夙將那輕薄似云的絲綃掂了掂,“你不知道在楚國,唯獨孤的畫像不可流傳于世,凡有人擅自作畫,要受車裂之刑?” 車裂! 孟宓讀了那么多書,知道這是車裂就是五馬分尸處以極刑!她嚇得一屁股跌倒,桓夙已經側身,將絲帛扔入了火缽里,吐著信子的火苗騰起來,將那卷未完成的畫吞沒了。 她臉色煞白,但也確認了,他不是幻覺。孟宓震驚地仰著頭,不確定自己是不是冒犯了他,犯了死罪。 桓夙繞過她面前的梅花小幾,托起她的下巴,溫軟如脂膏的一團,削尖如蔥根的手指抬起來似想反抗,然而眼眸里又冒出幾分異樣,后來死心頹然地放下來了,桓夙沉聲道:“你老實回答,不然逃不掉?!?/br> 威脅到性命的時候,孟宓一時慌張,順著他的話張口就答:“因為、因為我喜歡大王!” 桓夙的手指僵住了。 俊臉騰起一朵可疑的紅,飛快地聚起來,又散如浮云塵霧,他的手抓住她的肩,眼睛亮得嚇人,“你再說一遍?!?/br> “我……”孟宓說不出來了,剛才差點咬到了舌頭。 楚侯的眼睛這么亮,這么熱,她是第一次見到,他像一個毛頭小子一樣莽撞冒失地抓著她的香肩,像在逼她,又像在追求她,孟宓舔了舔唇,一個字都沒有說。再喜歡,也不能說。 何況,也只有那么一點點。 桓夙并不失落,雖然沒有聽到他想聽到的聲音,他還是珍之重之地把孟宓抱了起來,孟宓早就被嚇得腿軟,一動都不敢動了,只能謹慎地窩進他的懷里,他的胸膛震了震,發出幾個笑音,孟宓臉都紅透了。 除了孟老爹,還是第一次有個男人把她抱起來,跟他貼這么近。 他也才十七歲,可是這雙臂膀已經足夠堅實有力,孟宓聽到沉重而又急促的心跳聲,分不清是自己的還是他的,跟著身體一軟,倒在了床褥里,他微涼的唇很快火熱,落在她的鼻梁上,孟宓捏著拳放在腹部,阻隔著他們的肌膚相近,卻還是被吻得軟成一汪水,睜了睜明眸,不解地看著有些忘形的楚侯。 她們楚女對童貞看得不重要,連男人都不介意自己的妻子嫁來時已非完璧,孟宓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個,她一點都不排斥他的過分親近,雖然有點害羞。 桓夙摸她的頭發,光有些暗,看不清他的臉色,孟宓聽到他說:“你喜歡孤,所以先前跟孤玩的都是欲擒故縱的把戲,對么?” 孟宓:“……” 她們國君的想象力比其他國君要豐富百倍,自信也強過百倍。孟宓竟然不知道如何接話,微窘地絞著手指,訥訥不發。 “你不想說也罷,孤終究是逼出你的真心話了?!彼痈吲R下地俯瞰,神色自傲。 孟宓:“……” 她以為把苗頭藏起來不被人發現就好了,她不是真遲鈍,對一個人有什么樣的感覺她也不是一點都不能察覺,她想說一些半真半假似是而非的話讓他迷惑,可是桓夙偏偏深信不疑地當真了。 孟宓激紅的臉燙手得像一團火,身后的絲帛已經燒得只剩下殘渣了,這時遠處傳來沉重的鐘聲,已經到時辰了,桓夙不自然地爬下床,正了正衣冠,孟宓小心地拉上被子蓋住身體,警惕地看著他。 被她三言兩語地攪和,他的心情反倒有所好轉,摸了摸她的頭,“孤下次再來?!?/br> 孟宓猛點頭。 能伸能屈的賣乖讓桓夙大悅,竟然破天荒笑出了聲,“孤越來越喜歡你了?!?/br> 孟宓:“……” 她乖巧地笑,其實已經緊張得全身出汗?;纲淼降撞皇且话闳?,她怎么把主意和心思動到他的頭上,不是太深的喜歡,就像對一般的貓貓狗狗都是一樣的,還遠遠不及到嘴邊的美食??墒?,冰冷的少年,偶爾熾熱guntang的體息,方才險些灼傷了自己。 濃郁的男人味,現在還漂浮在鼻翼兩側,一伸手都能抓一捧下來。孟宓險些又紅了臉。 小包子驚恐地發現,他們大王今日格外與眾不同,出門時臉頰有一縷不自然的微紅,他心領神會,佝僂著腰等大王下臺階,桓夙一句話也不曾留,只是唇畔微染薄紅,那正經的不疾不徐的腳步竟然比平日輕了不少。 “大王,那個——” 欲言又止讓桓夙心煩,“說?!?/br> “駱小姐在漱玉殿等您很久了?!?/br> 桓夙忽地頓住身,戰戰兢兢跟在他身后的小包子險些傾身撞上她,桓夙忽地冷臉,“孤不回云棲宮了,你找個人告訴她,讓她父親來把她領回去,孤的楚宮雖然大,但也不需要她?!?/br> 小包子唯唯諾諾,只有答應。 桓夙的廣袖下滑落了一卷絲帛落在掌心,他怎么會真燒了她的畫?何況畫中人是他,自然是要留著的。 不曾想這位駱小姐的脾氣大,不比孟宓是個軟包子,桓夙一席話讓她臉色大變,雖然沒有說什么,但回去便寫了封信給駱谷,讓他找機會見見桓夙,只不過暫無回音。 駱搖光心情不好處散步,一路穿行疾走,繞過云棲宮外翁蔚的竹林,綠光疏影里,少女的衣擺微漾如蝶,發香如蘭,忽地聽到身后的聲音,一轉身,恰好撞上一堵胸墻,那人穿了襲鎧甲,她捂著吃痛的鼻,大怒:“你是何人!” 狄秋來微窘,他在外宮巡視,不甚今早,十一公主落了一只紙鳶在內院的樹梢頭,她急壞了,非要自己前來撿,十一公主才豆蔻之年,又得嬌縱慣養,養出了一副刁蠻胡為的性子,這么大了卻還是哭鼻子的年紀,被纏得無奈,狄秋來只得背著大王偷偷入內院拾紙鳶。 本決意撿了紙鳶便走,豈料撞上這個疾行的女子,險些以為是刺客。 可是她轉身,狄秋來才發覺竟然是個絕色女子,一時忘懷所以,雙目發直,愣愣地動都不能動了。 駱搖光見他手里拿著一只蝴蝶紙鳶,又一副見了美人走不動路的下作癡樣,以為是和宮中侍女私會的輕浮放蕩甲衛,正愁氣沒處使,一腳踢在狄秋來的小腿肚上。 但能征善戰、驍勇超群的狄將軍紋絲不動,她這一腳宛如泥牛入海,駱搖光反倒踢得腳疼,咬了咬唇瓣,叱道:“還不快滾,仔細我稟告王上,治你的罪?!?/br> 狄秋來的癡怔變成了震驚,沒想到她是桓夙身邊的人,這下再也不敢動分毫旖旎的心思,對駱搖光行了個禮,道謝:“多謝?!?/br> 也不敢再問她如何稱呼,便匆匆掉頭而去。 這個男人生得蕭肅軒舉,絲毫都不想偽面小人。駱搖光有些好奇他的身份,曖昧不明地笑出了聲,心情莫名轉好起來了。 狄秋來低聲喘氣,走到十一公主身后,郁郁蒼蒼的一片松林,十一公主臉色潮紅地撲著雪地上的雀兒,入冬之后,地面時有積雪,鳥雀被餓得落到地面啄食,也無力飛起,十一公主撲得正歡,狄秋來無奈,只怕她已經忘了紙鳶這回事。 聽到有人踩在雪上沙沙的腳步聲,十一公主好不容易靠近的雀兒似有所察,撲通一下振起翅膀飛遠了,十一苦著臉轉身,見到狄秋來,當即嬌氣發作,“你賠我的鳥兒!” 狄秋來失語,不知該怎么接話。 十一見他手里攥著一只紅蝶紙鳶,想到正是自己落在內院樹梢上的一只,又笑逐顏開,忘了鳥兒上來討紙鳶,豈料東西才抓上手,忽然敏銳地嗅到了什么氣息,狄秋來眼見到公主臉色一板,怒道:“你方才去見了誰?” 狄秋來一怔,十一愈發覺得不對了,她逼近過來,又細細嗅了他身上的脂粉味,如蘭如麝,不知道是哪里來的狐媚女人,敢勾引她看中的男人,十一大為惱火,“快說到底見了誰!” 原本打算忘了的緣分,被十一這么一鬧,卻不自覺地又想起了那個行色匆匆的綠裳美人,如絕世遺珠,如松齋清露,云堆翠髻,肌白如雪,單薄的身上有一縷香霧隱約,他想到她的第一時間,便同時想到他是王上的女人。 那是碰都不能碰的,他一時悵然。 十一沒有等到回答,但單單觀察他這臉色,也知道了七八分,一時惱恨不已,決心找到這個女人必予嚴懲。 ☆、22.不走 十一是先王膝下唯一的公主,也是先王后嫡出,在太后之前,先王后誕下十一公主沒幾月便香消玉殞,后來才有了川氏一族的興起。 在楚宮之中,十一公主備受太后寵愛,連素來對人不假辭色的楚侯,也不得不對她退讓幾分,凡事都不與她正面爭鋒。對于楚侯來說,這樣的退讓已經算是“溺愛”了,無怪乎這個公主愈發有恃無恐。 她才十三歲,但心悅狄將軍的事,闔宮無人不知。楚女本來就放肆大膽,何況公主,這本來也不算什么丑聞,再者太后早有默許,將來的駙馬也非狄秋來莫屬,十一喜歡,是再合她心意不過。 桓夙與狄秋來在苑中練劍,狄將軍的劍術師承六國第一宗師,算是楚國的佼佼者,而桓夙算是那位宗師的再傳弟子,天賦極高,積雪被揚如塵屑,桓夙的劍光有虛有實,忽地折手一劍,直抵狄秋來的胸甲。 狄秋來是各中老手,對危險有熟練成癖的嗅覺,但他沒有躲,甚至動一下都不曾,桓夙被他料定了這一劍不過是玩笑。 事實上也的確是個玩笑。 楚侯收鞘,淡淡問道:“你怎么看十一?”楚侯側臉的輪廓冷峻如鋒,象牙般皎白的膚色,微凜的鳳眸,完美無瑕,但又透著分淡漠疏離,讓人不敢靠近打量。 狄秋來早知道桓夙有意試探自己的心意,但他素來看重婚姻大事,雖然不敢詆毀公主,但有些話不得不如實答:“下臣,對公主絕無妄念?!?/br> “如果可以有呢?十一她中意你?!被纲聿贿m合做說客,他的面目和聲音都太冷,沒有人喜歡與這種冷冰冰的人談條件說心里話。 狄秋來跪下地,鎧甲摩擦出鏗然的幾聲,“微臣不會從的?!?/br> 堂堂甲衛軍首領,好像被逼婚的小白臉一樣無奈,楚侯也不好就這種事為難他,負手道:“你是我楚國的功臣,孤不好因為姻親之事遷怒你,但十一受了委屈,她怎么罰你,孤也一概置身事外?!?/br> “諾?!?/br> 狄秋來答得擲地有聲,實則內心并不如表面沉穩,他只是心頭偶爾地掠過一抹綠影,悵然若失,但對著桓夙卻唯有苦笑。 劍練完出了一身汗,桓夙回宮沐浴之后,披著未干的墨發走出浴室,只聽有人傳喚,說駱谷在宮外請見,修眉不可自抑地緊了一二分,猜到是駱搖光暗中告狀,但他桓夙又不懼那人,聲音一沉,“讓人進來?!?/br> 駱谷進門時,楚侯正坐在猩紅軟氈鋪的木階上擦拭他的寶劍,寒光映著寒冬的日色,宛如冷雪碎冰,楚侯的姿態閑逸,即便有人進來,也沒有抬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