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節
——“櫟氏義莊,我沒有找錯?!标P懸鏡輕輕推開櫟容身旁的柵欄,發黃的油燈映出義莊院子的陰森,不大的院落里,零散的放置著十幾口陳舊的棺木,有的刷紅漆描紋路,有的已經斑駁不堪,仿佛一陣風就能吹個七零八落…柵欄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穿過呼呼的夜風聲,揚起櫟容烏色的舊衣。 櫟容朝關懸鏡身后看了看,剛想張口,關懸鏡溫文笑道:“悶雷滾滾,眼看就要下雨,客人到了門口,你不讓我進去說話么?買賣,得進屋去談?!?/br> 櫟容輕輕咬唇,瀟灑轉身道:“莊子陰了些,來個男人,還能替我們擋擋煞氣。買賣能不能談成,還得談了才知道?!?/br> 關懸鏡低低笑著,櫟容轉身那刻,他看見了櫟容烏衣束帶上系著的小白花,關懸鏡恍然頓悟——這一身陳舊的烏衣,原本該是服喪的潔白素服。眼前的櫟氏少女,為父親櫟老三,已經守喪直到今天。 “你口說的老妖…”關懸鏡環顧不大的莊子,“是睡了么?” 櫟容頭也不回,自若的穿過院子里大大小小的棺木。她也見過不少找自己入殮的陽城人,每個踏入自家義莊的,尤其是夜里,哪怕是威風凜凜的男子,都會嚇的口齒哆嗦,走路都走不上直線,今兒才認識的關懸鏡,跟著自己的腳步凜凜生風,話音沉穩篤定,竟還記得問一聲自己隨口提起的芳婆子… “這里我說了算?!睓等輦饶靠戳搜坳P懸鏡,“我才性櫟?!?/br> 櫟容推開堂屋門,把手里的油燈放在桌上,又點起幾根燒到半截的蠟燭,不大的堂屋陡然亮起,櫟容盈盈回眸,關懸鏡看不見她臉上駭人的刀疤,只看見——少女的笑目彎彎。 ——她,就是鬼手女。 “說說你的買賣?”櫟容執起桌上涼了的茶壺,往茶盞里倒了杯涼茶,繞著燭火烤了些許,遞向關懸鏡。 這雙手——關懸鏡熟知關于鬼手女的許多傳聞,鬼手女自小在死人堆里長大,見過的死人比活人多上許多,鬼手女十三歲學習入殮,一雙妙手可讓死人回春,猶如復生一般,更有人說,鬼手女有通靈秘術,可讓死者安生瞑目,所以經她手入殮的人,越顯安詳,還可以早登極樂。 這雙手…給自己遞來的茶盞…白天甘泉邊潑辣熱情的烏衣少女,忽的籠上一層詭異氣息…關懸鏡正遲疑著,櫟容已經把手收了回去,仰面一口喝下。 ——“櫟姑娘…”關懸鏡面帶愧色。 “你不是第一個?!睓等菝蛄嗣虼?,看著關懸鏡的眼睛沒了再見的歡喜,“說說你的買賣?!?/br> 櫟容的坦然反倒讓關懸鏡更加尷尬,話到嘴邊有些不好意思說出,終于,還是開口道:“鷹都,我想請你去一趟鷹都?!?/br> ——“進皇城???”櫟容張大嘴,“我長這么大,還沒出過陽城。你開口就是去鷹都,去皇城做什么?” “鬼手女入殮神術,聞名天下,去鷹都,當然也是入殮?!标P懸鏡想到什么,“價錢,好商量?!?/br> 櫟容爽朗笑了笑,“公子贈水囊給我,原本以為是一份情義,想不到最后還是得扯上價錢。你是沖著我鬼手女的名聲來,應該也聽說吧?!?/br> ——“完人一金,殘容十金,毀尸百金?!标P懸鏡輕聲說出。 櫟容挺身坐直,指著漏風落雨的天花板,盈盈笑道:“動輒黃金議價,我早可以富甲一方,怎么會還住在這四面漏風的小莊子里?” 關懸鏡順著櫟容所指,若有所思。 “那是因為…”櫟容俯身湊近關懸鏡,夜風滲進,漾起烏衣少女蒙面的黑帕,關懸鏡才要看清帕下的面容,半掩的帕子又恰時掩面,“我櫟容只做自己樂意的買賣,要是不喜歡,便不做。百金?千金難買我樂意,關公子,明白?” 關懸鏡一時啞然,眼前少女的眸子純真熱情,與她談起錢銀買賣,關懸鏡忽然覺得自己是個俗不可及的庸人。 “櫟氏義莊門庭若市,難不成你的價錢,是虛設不成?”關懸鏡低嚀猜測。 櫟容慢悠悠的給自己又倒了杯涼茶,她沒有問關懸鏡渴不渴,櫟容知道,芳婆說的不錯,騎白馬的關懸鏡是皇都來客,與自己不一樣,就像是,他沒有接過自己遞去的茶盞。 “出了義莊,往坡下走一里,有間小客棧?!睓等菡酒鹕?。 “櫟姑娘?!标P懸鏡搶道,“你不聽我說完么?也許這樁買賣,你會樂意走一趟?!?/br> “長夜難眠,聽一聽也不虧?!睓等菀膊怀C揉,爽快的又坐了下來。 關懸鏡吁出一口氣,他忽然覺得喉嚨干渴,再看櫟容自顧自的飲著茶,想起自己剛才的舉動,知道自己已經喝不上鬼手女斟上的茶水,只得自嘲的搖了搖頭。 ——“櫟姑娘久居陽城外,不知道有沒有聽說…鷹都…最近發生了一件大事?!?/br> 櫟容搖頭,“與我而言,天塌下來也不過是轟隆一聲,大事?” 關懸鏡忍不住又看了眼快人快語的櫟容,繼續道:“兩天前,安樂侯在自家府里神秘遇刺,刺客如鬼魅降臨,神不知鬼不覺取走了安樂侯的首級…” “無頭尸?”櫟容歪頭道。 “此案震驚鷹都,安樂侯是大周功臣,當年還是先鋒將軍的他率鐵騎第一個殺入姜國都城,直搗姜氏宗廟,為我大周平定天下立下了汗馬功勞,得皇上賜封安樂侯?!?/br> “這個我知道?!睓等萏羝鸫瓜碌臒粜?,“說是攻進姜國都城,該是血洗才對。我讀書不多,但也知道圣人當尊仁德治國的道理,鐵騎殺入姜都,屠殺整整三日,連婦女孩子都不放過,把人家皇族的宗廟都一把火燒了個干凈。連我爹都說,姜國被滅,天下再無姜人。這個安樂侯,手上該沾了許多姜人鮮血吧。享了幾年榮華富貴,這會子才死,也不虧吶?!?/br> 關懸鏡不料櫟容也知道許多,愣了愣道:“大周滅姜,是流了不少血…姜人頑抗,寧死不降,城破那日,連婦女孩子都拿起菜刀鋤頭與周軍拿命抵抗…姜氏皇族宗廟,也被人設下重伏,周軍損兵折將,光在宗廟外,就戰死數百人…安樂侯震怒之下…才下令放火…” 櫟容挑眉,眼里亮閃閃的如火苗動著一般,“國之將亡,姜人忠勇,換作是我,也會一死殉國?!?/br> “櫟姑娘…”關懸鏡溫聲勸道,“都是多年前的事了…” “哼?!睓等荼亲觿恿藙?,背過身不去看關懸鏡,“安樂侯的腦袋,找到了么?” 關懸鏡有些被她的直白性情打動,杵著她姣好的背身,道:“城外亂墳崗,在那里找到了安樂侯的頭顱,找到時,頭顱早已經被野狗吞食的難以辨認…找是找回來…但這樣的慘狀,實在是無法入殮下葬…安樂侯畢竟是得皇上賜封的大功臣…功臣死不瞑目,皇上也是愧對侯府遺孀?!?/br> ——“鷹都,沒有得力的殮師?”櫟容動也不動。 關懸鏡沉默搖頭,“頭顱一半成了白骨,血rou模糊可以說是慘不忍睹。鷹都最好的殮師也是束手無策…” “你是…安樂侯府的人?”櫟容看了眼關懸鏡俊挺的臉。 關懸鏡說起安樂侯的死,話里帶著惋惜,但卻沒有悲慟,但能老遠過來陽城找殮師上京…他又會是侯府的什么人物? “年少時候,先鋒將軍也曾教過我騎射…”關懸鏡應道,“不是侯府的人,卻有一份恩情要還。這也是我為什么來找櫟姑娘。如果安樂侯草草裹尸下葬,我也是于心難安…櫟姑娘?” “那你…又是什么人?”櫟容追問。 “無名小卒,不值一提?!?/br> “你要不說,那就沒得談?!睓等萏翎叺?,她知道,關懸鏡一定會告訴自己。 “大理寺一個小小的少卿?!标P懸鏡垂眉輕語,“還不是無名小卒?” “你是大理寺的人?”櫟容話音微顫,眸子動了動又靜止下,“查案的大理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