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節
“重湖與清嘉告訴你的?”坐在對面的鬼王沒有否認,俊美的面孔上浮現出些許笑意,“談不上擅長,只是對丹青之道略有涉獵?!?/br> 他說的那么謙虛,尋常人聽了只會以為他是個業余愛好者。 只有楚云非見過他父親掛在書房里跟寶貝似的供著的畫,知道狄琰這個名字在世人心中代表的是什么,不然簡直要被他這么謙虛的樣子給蒙騙過去。 “別謙虛,我曾經見過你的畫?!彼畔铝丝曜?,露出沉思的神色,“只不過你的畫作很少流傳于世,我只見了一次——” 鬼王見他想了半天,似乎是想找些詞來形容那幅畫,可因為對丹青一道實在沒有什么興趣,說不出筆酣墨飽、傳神阿堵之類的詞來。 最終只抬眼看自己,簡單粗暴地夸了一句:“畫得很好?!?/br> 鬼王幾乎失笑,想了片刻之后才道:“投了楚王,在他麾下行軍打仗之后,我便很少作畫,后來因為封地被破,過往的畫作放在家中,也大部分被燒了?!?/br> 雖說是被燒了,但在他俊美的眉目之間看不出有半點惋惜。 楚云非又撿起筷子,把注意力又放回了食物上,問道:“你現在還畫嗎?” 鬼王看他,少年從來都可以無視他的目光,只留下頭頂跟低垂的眼睫給他看。 面前的人要做什么從來隨性,像今天想起要釣魚,起床后就在亭子里釣了一整天。 鬼王開口道:“為何忽然對我的畫有興趣?” 重湖與清嘉在他面前說起三人過往,意圖要引他嫉妒,總不會只提起這些。 偏偏他好似就忘了其他,只問他的畫。 楚云非眼也不抬:“不是你自己說的,要想了解你的過去就問你,而且你這么神神秘秘,旁人都以為你是又老又丑才要戴著面具,她們說你本名是狄琰,擅長丹青,所以我才問問,不想說就算了?!?/br> 鬼王想了想,說道:“書房里應當還是有幾幅的?!?/br> 這么漫長的歲月,突然有了很多時間,他也重新拿起了畫筆。 他看面前的少年,溫和地問道:“你想看?” 楚云非沒有想到他答應得這么干脆,微微皺眉,抬起頭來時還是平常的表情,坦然地道:“想看?!?/br> 鬼王說道:“等一下帶你去看,先用膳?!?/br> 提到書畫,如果他呈現出來的樣子太過光明磊落,就說明他的書房里肯定沒有自己想要找的東西。 這個計劃一點也不通。 這條路雖然被封死了,不過想到他的畫作,晚飯后楚云非還是跟他去了書房。 在書房里,鬼王把自己的畫作隨意地抽了出來,打開給他看。 楚云非看到這些畫卷全都隨便地堆在一旁,有些還插在巨大的花瓶里,主人顯然并不怎么上心,所以自己來了好幾次都沒有注意過。 畫卷在書桌上徐徐展開。 先是一片云霧,然后才是灼灼夭華。 楚云非看著畫中的山寺桃花,感到一股靈氣迎面撲來。 跟如今島上盛放的那樹桃花不同,這一幅圖上是人間四月芳菲盡,山寺桃花始盛開的景象。在這深山之中,一片桃花灼灼,非常好看。 他的目光停留在這畫卷上:“這是你當初去過的地方?” 狄琰的眼中同樣映出桃花灼灼,輕聲道:“大商三百九十二年,征戰,途中經過這里,身上傷勢惡化,就在這清靜之地休養了半日,跟寺中的主持有過一番交談?!?/br> 楚云非道:“亂世之中哪里還有清靜之地?便是避入深山,也依然逃避不了戰火,你們之后在那里開戰了吧?” 鬼王沒有否認。他當時帶著二十名精兵要趕上大軍,身后有追兵伏擊。 不過停留了半日,便在山寺中被追上,陷入了一番苦戰。敵人的血染紅了寺廟的墻,親兵的熱血濺落在地上,比樹上的桃花更鮮艷。 經此一役,他身邊的人盡數戰死,他身上的傷勢也加重了,寺中剩下的老住持跟小沙彌不能繼續待在這里。 老住持要去山林更深處,然而林中兇險,小沙彌不能跟著他。 于是臨走前便讓小弟子跟了他去,小沙彌背上行囊,攙扶著這少年將軍,跟他走了。 正如少年所言,亂世之中,無人能夠獨善其身。在深山之中長大的小沙彌戰戰兢兢地陪他行了一路,見了這世間苦難,臉上的驚痛一天比一天麻木。 他們追上了大軍,鬼王要按照他師父的叮囑,讓他去附近的清涼寺掛單。然而小沙彌拿著他開的手書,去了之后又折返,卻是拜別了佛主,要學門中師兄,以霹靂手段去解救天下蒼生。 蓄起了發的小和尚進了他的軍隊中,從一名小兵做起,他看著這少年漸漸長成了青年,從狄王封地一直跟到楚王麾下,在他身邊一路從親兵做到了副將,最后跟他一起戰死沙場。 鬼王原本不是很愿意再想起過往的事,過往已成云煙,而且也不能再更改。只是今日看起這張畫,跟眼前的人說起曾經的事,令他又想起了這個跟了自己最久的副將。 他慢慢開口道:“若是當日我沒有從那里經過,他跟他的住持應該好好的生活在寺里,而不會陷入亂世之中?!?/br> 楚云非看著這一代名將,看著他俊美無儔的臉龐,忽然道:“人的命數是已經注定的,你知道在昆侖藏書室里有很多書?!?/br> 鬼王看他,點了點頭:“知道?!彼詮淖隽碎惥庀碌氖煌躐{,對這天下的修真門派也有了足夠的認知,不再同凡人時一樣無知,“昆侖的藏書如何?” 楚云非道:“據說其中記載著古往今來每一個王朝的氣勢,也記載了這些王朝里每一個人的命數,你一翻就能看到?!?/br> 鬼王看著他,覺得這少年顯露出的每一面都很有意思。 楚云非迎著他的目光,說道:“你看著我做什么?我沒有進過里面?!?/br> 鬼王微微一笑,說道:“你連瑤池的月凈輪都能偷到手,昆侖的藏書室想來也難不倒你,在那些書里,每個人的命數真的一翻就能看到?” 少年被他這樣捧了一記,神色未變,仍舊不承認自己看過,只說道:“據說是這樣。不過你又不是昆侖的人,也不知道昆侖在何處,就算想去看也去不了?!?/br> 然后不等他開口,又意興闌珊地道:“但我覺得看別人的命數沒意思,你想,若是你看前朝人的命數,在你翻開這本書之前,他們的結局就已經注定。就像你,我看大商氣數時,你就已經戰死沙場,成了閻君座下的十一王駕?!?/br> 鬼王頷首,輕聲道:“繼續說?!?/br> 少年拿修長的手指在桌旁輕輕敲擊,側頭想了想,對他說道:“若是你再看后來的人,看到書上寫著他們的命運是那樣,就會想去驗證書上寫得到底對不對。于是你就去了某個人身邊,去看著他們一步步走向既定的命運,若是你不摻和進去,他們的命運就肯定會同書上一樣發展。但這時你又會起了好奇心,想要知道如果有你干涉,他們的命運會是怎樣,結果你出手改變了原本應該發生的一些事情,將他們真正推向了命運——” 他頓了頓,眼眸里像是蘊含著規則奧秘:“那這樣到底是因為書上寫的東西驅使了你,還是你本身就是命運的一環,這些書不過是提前寫出了后面的事?” 黑暗里已經處處亮起了燈,月光如銀傾灑,湖面上吹來的風也比白天要冷一些。 鬼王目光深沉地看著他,忽然說道:“你有慧根。你究竟是從哪一個門派出來的弟子?” “你問我?”楚云非挑了挑眉,面帶嘲弄地回望他,說道,“你連我的名字都沒問過?!?/br> 鬼王一怔,他確實沒有問起過他的名字。此刻對著少年這張臉,若是要再問的話,沒有將他的事情放在心上的痕跡就未免太過明顯。 “行了?!鄙倌陞s像不在意這種事,又低頭去看畫,心里只想著能不能把畫帶上陽間去,借花獻佛直接省了準備賀禮的功夫,“你對我說,我若想知道關于你的事,只要問你就好了,但是我的話可不是你問了我就會回答你?!?/br> 鬼王心下一動,問道:“那要怎樣你才會回答我?” “回答你?”在兩人獨處的時候,少年仍做女裝打扮,像是在這樣的人設里玩得樂不思蜀,全然不提要恢復男兒身的事,“不知道,什么時候有心情再告訴你。你先定個小目標,先知道我的名字,然后自然就會知道我是什么人,也會知道我是從哪個門派出來的了?!?/br> 鬼王俊美的臉上浮現出笑容,來到他身后伸手和他交握,略微傾身對懷中人說道:“想畫畫嗎?” 楚云非側頭看他,說道:“怎么,你要當我老師?” 鬼王說道:“你若是想畫,我便教你?!?/br> 他的話音落下,桌上的《山寺桃花》圖便自動卷起,飛到了一旁,在桌上攤開了新的宣紙。他站在少年身后,傾身握著他的手,帶著他取了桌上的筆,沾了硯中的墨。 他桌上的硯臺也是一件法寶,其中的墨永遠不會干涸,省了磨墨的功夫。 楚云非真是想不到有人居然會做這么一個硯臺出來,在鬼王的懷中笑出了聲。 他問道:“你這硯臺是誰做的?旁人在這里讀書作畫,恨不得身旁有七八個美人紅袖添香,像你這樣人家都找不到進來的借口,哪里來紅袖添香的機會?” 鬼王并不答話,只是說道:“專心?!?/br> 楚云非于是不再說話,視線落在紙上,由身后的人執著自己的手沾墨在紙上作畫。 一筆下去,畫出來的是一團濃墨,沒有輪廓。楚云非也沒有這方面的天賦,更沒有研究過這些筆法,他在這個世界里學得最多的就是劍,其次就是練字。 昆侖之主的理論是練劍跟練字差不多,楚云非根本沒覺得這二者有什么聯系,只覺得他師父真是神邏輯。 這是他第一次看人作畫,只憑墨色深淺便能畫出一幅好畫,對他來說確實是神乎其技。 兩人的身體貼得很近,楚云非一側頭就可以觸到他的臉。 畫完一處,鬼王停下了筆,去沾一旁的清水將筆尖墨色洗淡。 忽然察覺到他的視線,見懷中的人不知何時轉過頭來,眼睛一瞬不瞬地看著自己,于是對他微微一笑,問道:“看我做什么?” 在這樣近的距離里,少年像是被他蠱惑了一樣湊上前來,低聲說道:“別說話,親個嘴……” 然后在他唇上蜻蜓點水般留下了一吻,退開一點,不等他反應又湊上來啄吻了他一下,最后才讓兩人分開了,瞇著眼睛看了他片刻。 鬼王的動作頓了頓,形狀優美的眼眸注視著這近在咫尺的美麗面孔,這是懷中人第一次對自己做出這么親密的舉動,令他心中觸動。 偏偏楚云非撩完他之后,又全然無事發生過一樣地轉開了臉,只用他一貫散漫的語氣催促道:“看我做什么,繼續畫啊?!?/br> 鬼王一哂,握著他的手繼續畫完了這幅畫。 筆鋒勾勒,畫龍點睛,楚云非看著筆下的深淺墨色變成了嶙峋的怪石,干枯的枝條變成了蒼勁的青松,在這怪石青松側旁,還有一只白鶴在引頸長鳴。 耳邊聽得鬼王在說:“改日得空,再教你畫其他?!?/br> 楚云非看著這畫作,越看越覺得在他爹的壽宴上拿出來會倍有面子,嘴上依舊嘲道:“帶我畫一遍就算是教會我了,怎么有你這么隨便的老師?!?/br> 鬼王也不在意,只說道:“你真的想學?” 他抬手撫過少年的頭發,掌心停在他的臉側,輕聲道:“那等從瑤池回來,陪你歸還了月凈輪,我再教你?!?/br> 楚云非反應了片刻,才想到這是他對兩人昨日在浴池中自己提出的要求的回答。他瞇起了眼睛,看著桌上兩人畫的畫,說是兩人,其實根本都是鬼王一個人在畫。 他開口道:“你要放我回去了?” “不是放你回去?!鄙砗蟮娜碎_口道,“是跟你一起回去?!?/br> 少年在他懷中轉過身來,臉上露出了一個笑容,像是很滿意他的回答:“你說的,就這么說定了?!?/br> 然后伸手從筆架上取了一支狼毫,再抬頭看他,“這畫上太空了,給提個字唄?” 鬼王看他臉上難得不作偽的笑容,輕聲問道:“你要提什么字?” 楚云非想了想,干脆地道:“我來吧?!?/br> 他的字還是能看的,這幅畫寓意那么好,不帶回去真對不起他在陰間的這場表演。 他筆走龍蛇,在紙張的空白位置上寫下了四個字——松鶴延年。 鬼王神色微動。 他的字確實好看,應該是有名家指導,又下了一番功夫苦練過,筆鋒里帶著少年意氣,讓整個畫面都生動了幾分。 楚云非寫完退后幾分看了看,毫不在意背脊貼上了身后人的胸膛,還算滿意地放下了筆,催促鬼王道:“快把你的印章拿出來蓋一個?!?/br> 鬼王看著他,眼睛里帶著溫柔的光,問道:“要我哪枚章?” 少年看他,再自然不過地道:“自然是帶你名字的那枚了,狄琰?!?/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