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
楚家一代比一代光耀,楚棠已故的祖父曾是帝師,到了楚大爺更是不得了,一躍成了閣員,將來要是再有激進,那就是一朝閣老了。 不過,楚棠知道,那個位子不會是楚家的。 楚棠沿著三寸高的石階爬上半山腰,去了楚家墓林給沈氏重新掃了墓,又擺了祭品,插了幾束沈氏最喜的海棠。 楚棠知道即將等待她的會是楚二爺與傅姨娘的聯合排擠,但她此刻并無半點憂慮,在沈氏墳前待了片刻,好整以暇的在普陀寺轉了幾圈。 今天這個日子,她記得非常的清楚。 當年也是今時今日,記憶中也正好是楚玉的生辰,她因著看不慣楚二爺偏心極重,送了一份賀禮過去之后,就逃出了府,之后自然就來到了沈氏墳前訴苦,再之后她在普陀寺撞見了一事,正是這件事讓她認識了十五年以后的當朝權臣霍重華! 其實,楚棠上輩子還見過霍重華一次,那日還是在宮宴上,她隨顧景航入宮,隔著遠遠的距離,看見霍重華一身正三品大員的緋紅色官袍,氣宇軒昂,梁冠玉簪,走到哪里都是叫人望塵莫及的孤冷矜貴。當初他還是在吏部右侍郎的位子上,卻僅僅用了幾年光景就除去了幾個厲害的對手,一躍成了當朝首輔,執掌六部,一時間權傾朝野,無人能敵,自然了,后來崛起的新秀顧景航就是他最大的對手。 敵人的敵人就是自己的朋友。 楚棠深知這個道理,一雙水盈盈的眸子晶亮的等待著這個人的出現。 楚棠深知以顧景航的心性,就算這輩子沒有她的幫襯,那人遲早會用盡手段得到他想要的一切,是以,她怎能坐以待斃,誰曉得這輩子那人會不會再一次毀了她? 重活一世,報夙愿泯恩仇,乃人之本性。 霍重華朝著這邊走過來時,楚棠差一點就沒認出來。 少年的臉倒是雋雅俊秀,他穿了一件右衽淡藍圓領長袍,身上的衣料已經洗的發白,還有一處不太明顯的補丁,身形消瘦,卻很挺拔高大,算算年紀,他眼下應是十六七的樣子。面色略顯蒼白,有種食不果腹的病態。 墨隋兒拉了拉楚棠的衣擺:“小姐,咱們還是走吧?!蹦挠泄媚锛疫@樣盯著男子看的? 楚棠卻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讓墨隋兒不要說話,轉爾后退了幾步,站在了寺廟回廊下,定定的看著。 三四個氣勢洶洶的斕衫瓜皮小帽打扮的男子走了過來,霍重華見勢就跑,卻不料前面也有人阻擋,他一時間陷入進退兩難。 楚棠這才轉過頭,不去看那殘暴的一幕。 就連首輔大人也敢打,這群人就等著日后吃好果子吧。她絲毫也不憂心霍重華會被打殘了去,有些人注定走到最后,讓所有人無路可走。 霍重華這個人可是從來有仇報仇的!不過……也是有恩報恩。 墨隋兒嚇得捂嘴呆滯,楚棠估摸著是時候了,就對身邊的幾個家丁吩咐了一句:“還愣著干什么,給我把那位公子救出來?!?/br> 楚棠尚且還未適應她已經回到了十歲的年紀,說話的口氣肅重凜冽。 楚家這幾個家丁是沈管事特意安排的,楚棠說什么,他們自是全力照辦,只是聽著一個孩童說出如此震懾的話,一時間未能反映。 “是!大小姐?!奔叶_了出去。 楚棠這才轉過身,從袖中抽出帕子,做一副焦慮狀,她本就生的粉雕玉琢,眉眼間微微凝神之余,半是清澈,半是清媚的神態盈溢而出。 那幾個纏住霍重華不斷毆打的男子見勢不妙,又見來人是穿著楚家家丁的常服,倒也沒有步步緊逼,趁機給了霍重華幾拳就迅速逃離了現場。 楚棠一路小碎步跑了過去,一雙無辜的水眸,叫人見了心頭為之一顫,她嫩生生道:“大哥哥,你沒事吧?那些人……怎么會打你?” 話音剛落,楚棠自己先是一怔,太久沒有當孩子了,這把嗲聲嗲氣的小嗓子竟平添一種嬌氣出來,不知道未來首輔大人怎么想?反正她自己是寒磣了一下。 霍重華揉了揉脖子,拇指指腹看似漫不經心的擦去了唇角溢出的血漬,抬眼居高臨下的看著面前的粉人兒,邪魅一笑,那微微勾起的唇角讓人無法看清他此刻的情緒,只道:“你哪只眼睛看到小爺被人打了?是小爺我打了他們!” 楚棠:“……”行!你高興就成,是誰打了誰對她而言都無關緊要。重要的是,今天的事,他需要記??!是她救了他一回! 此刻,楚棠才想起來,霍重華也是個庶出的,處境比顧景航還不濟,他在霍家的待遇甚至就連一般的小廝都抵不上,聽說這其中與他的生母關系很大。 楚棠上輩子曾聽聞過坊間傳言,說是霍重華是霍家后廚的一個端菜丫頭所生,霍老爺也是醉酒誤了事,否則也不會在桌案上沾/染了一個廚房里的仆從,后來不知為何霍老爺院子里的一個得寵的小妾被人推下井給淹死了,最后查到了霍重華的生母頭上,因著她已懷胎六月,就留了一條命,直至生產才被霍家悄悄弄死了。 而霍重華就是那個不被霍家期待的庶子。 第4章 孟浪子弟 楚棠看著眼前不過十五六歲的少年,衣衫襤褸,發髻歪斜,他長了一雙邪魅的鳳眼,微微上挑之余上下打量了楚棠,伸出舌頭舔了舔唇角殘留的血漬。 樣子紈绔蠻橫。 墨隋兒緊張了起來,仿佛霍重華會吃人一般,對楚棠道:“小姐,咱們還是快走吧?!彼坪踹€害怕霍重華的樣子。 這人現在這幅架勢算什么,十五年后才是真的叫人聞風喪膽,霍重華得勢后,手段毒辣jian佞,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當年在京城鬧的滿城風雨的一樁血案就是出自他手。 皇帝手底下的鷹犬錦衣衛指揮使全家被滅,當夜血流成河,婦孺哀嚎。 楚棠眼下不過才十歲,雖說在楚家養的飽滿珠玉,站在霍重華面前,卻只能挨到他的胸脯。 不知為何,她下意識的后退了一步,卻在聽到一陣‘咕?!曋?,忍不住嗤笑了出來。 他是餓了吧? 看他能囂張到幾時? 女孩兒面頰粉白,雙眸如淬星辰,笑時兩只梨渦隱隱可見,面若嬌花,尚未長開,已顯清媚。 霍重華清瘦的臉一沉:“你這個丫頭!笑什么?沒見過人餓肚子么?” 楚棠突然笑不出來了,她這輩子是沒餓過肚子,可是在上一世,被困定北侯府,不知道挨過多少食不果腹的歲月,顧景航是在懲罰她,不讓她死,也不給她好活。 “我這里有齋飯,你不介意的話,可以隨意用了?!背慕o身后的墨隋兒使了眼色,命她把三層的攢盒拎過來。 墨隋兒直至此刻才想起為何小姐一早出門就讓她特意備了一份吃食,她原以為是供奉給夫人的。 可原來…… 墨隋兒到底沒有插話,順從的將食盒遞了過來。 楚棠卻發現霍重華根本沒有接受她的‘好意’的意思。 呵這個人走投無路了,還如此清高! 霍重華看了一眼比他矮了一大截的粉娃娃,看著她身側丫頭手里的攢盒,口中不削一顧的冷笑了一聲,轉身就走,那細長清瘦的身形似乎還行走不穩,像是被傷的不輕。 霍重華邊走,邊是搖頭失笑。 今日實在是巧,遇見這么一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孩兒,她是不是天真的以為佛門圣地就沒有人行惡了? 霍重華正懊惱沒有將楚棠捉了賣給人牙子,身后就傳來一聲清脆的叫喚:“你給我站??!” 霍重華臉上的笑凝住了,腳步一滯,卻沒有回頭,只是謝謝側過身子,留給了楚棠一個清瘦的側臉。 楚棠又道:“說的就是你!” 呵呵,還真是有意思,也不知道是哪家大戶養出這樣刁鉆不知所謂的小姐! 霍重華摸了摸小腹,兩天沒吃東西了,他的確餓得厲害,否則也不會叫旁人那般毒打。他轉過身,帶著幾絲戲謔,道:“小meimei,你想從我這里得到什么?雖說我長的好看,俊朗無邊,可你……還是再等上幾年吧?!彼诔纳砩腺\眼一般的上下打量了一番,而后又是不屑一顧‘哼’了一聲。 楚棠:“……”好一個孟浪子弟,他還真會往自己臉上貼金,他以為他現在就是當朝首輔了么?是個女子就得往他身上貼? 她無非是想讓他記住她,給他一飯之恩,假以時日,她總有用得上他的時候。 楚棠記得他明明是連中三元的現世少有的奇才,可如今這個年紀,不該是這般做派???! 霍重華突然又起了戲謔,長腿幾步就邁了過來,猛地往前一湊,一張清瘦的俊臉湊到楚棠的脖頸處,以猝不及防的速度狠狠吸了一口:“嗯……真香!”還不忘評價一番。 是以,楚棠自是大驚,不由自主的往后退了好幾步,卻沒發現霍重華一只手插入了她的腰間,輕輕握住了她不盈一握的細腰,同時也拿走了她身上所有的銀子。 少年勾唇一笑,掂量了手里荷包的分量:“小丫頭,這銀子哥哥我先借了,以后再還你!”言罷,轉身就走,就連那清瘦的背影都是囂張無度的。 誰能想到一朝首輔原先會是這個浪/蕩樣子! 楚家帶出來的家丁正要上前制止,卻被楚棠擋?。骸八懔?,由他去吧?!?/br> 一頓飯送不出去,讓他拿點銀子,也算是先欠她一個人情了。 楚棠深吸了一口氣,直至霍重華的身影消失在山路小徑,她才吩咐身邊的人,道:“都給我記住了,今天普陀寺發生的事,誰也不準泄露半個字!” 護院幾人皆是面面相覷,他們雖為楚家仆從,卻是直接聽命于沈管事的,沈管事之前交代過以小姐為重,這幾人自然不能怠慢,遂應下:“是!大小姐?!?/br> * 位于京城西郊,有一處廢棄的田莊子,幾間破舊的房舍錯落在半山腰下,再往村子里走,可見一層矮小的閣樓掩映在高聳的樹木之中,暮色四野之下,野獸一般匍匐在那里,叫人望而生畏。 霍重華趕著小驢車在此處停了下來,翹起的二郎腿倏然放下,輕松一躍跳下了車,卻是忘了兩個時辰之前剛被人揍了一頓,腳下突然不穩,險些跌倒,幸而他反應很快,又是偷偷跟著師傅習過武的,身子倒下之際,食指與中指并用,抵在了路邊的碎石上,用力一頂,騰的翻起,再度站直。 木板斑駁的閣樓上,一年過半百的男子探出頭來,搖頭道:“還是沒個定性!” 霍重華今日心情大好,扛了小驢車上的書簡,俊朗的面容溢著淺笑,邊走邊道:“先生許我隨意而為,怎么又說我沒有定性?那些光會吟詩作賦的公子哥今后又能有多大用處!” 時下,世家子弟多半都是靠著家族的萌蔭混個閑職,而真正能得今上器重,他日發跡崛起的權臣都是每三年一次考上去的。 非庶吉士不入翰林就是這個道理。 自本朝從金陵遷都至京城,朝廷對官員選拔制度愈加嚴格,除卻過硬的學識之外,相貌氣度也是考核之一,幾年前就有個相貌粗鄙的二甲第八名被主考官員暗箱cao作,去掉了殿試的資格。 所以說,光有學識還不行,還得相貌堂堂,俊逸清朗。 烏金西沉,樓閣里點了炊火,霍重華看著先生一刀砍了手中的母雞,道:“先生,今晚要行動么?” 胡須斑白,卻身強體健的男子利索的褪去了雞毛,開始打理了起來,顧左右而言其他:“你這陣子辛苦,為師今晚親自下廚給你補補身子?!?/br> 第5章 初露鋒芒 馬車駛入玉樹胡同時,楚家大院已經是華燈初上。 楚棠自普陀寺離開,并沒有馬上回府,而是在京城最為繁華的地段,挨著各色鋪子轉了一遭,米行,玉器鋪,成衣店,當鋪,脂粉鋪子……但凡人頭攢動的商戶,她都光顧了一二。 母親是金陵沈家富甲大戶的嫡女,出嫁的時候帶了足足八十擔的嫁妝,這些東西原本都是母親自己打理,她死后就暫且被祖母cao持著。 不過,楚棠知道母親給她留下的這些東西,不久之后就會被傅姨娘盡數占了去,留給了她自己的兩個女兒做嫁妝。 楚棠撩開馬車簾子,瞥了一角尚且鐘鳴鼎食的楚家,小小年紀,卻是笑出了幾分冷意:這一世,我倒要看看傅姨娘還能翻騰出什么花樣出來! 墨隋兒憂心忡忡的拉開馬車簾子,扶著自家小姐下車,楚棠知道她在擔心什么,稚嫩的嗓音淡淡道了句:“別怕,從今往后,我海棠斎的人,任誰也欺負不得!” 不知為何,墨隋兒總覺得小姐哪里不太一樣了,還是那張出眾粉嫩的臉蛋兒,可內里的氣質與言行舉止卻是與以往大不相同,尤其是小姐的眼神,以往是清透明亮,如今卻平添了一種看穿事實的透徹。 墨隋兒努了努嘴,到底還是不太相信十歲的小姐當真能抵抗的了傅姨娘和楚二爺和威壓。 果不其然,剛下馬車,就有婆子上前,道:“大小姐,二爺讓您過去一趟!” 這婆子原本是廚房的粗實仆人,因著拍了傅姨娘的馬屁,就得了傅姨娘的提拔,撈了瓊玉齋的跑腿的活計。 楚棠冷笑了一聲,無視那婆子一副看好戲的架勢,小巧的身段愣是擺出了清冷的氣質,端端正正的步入了廳堂。 楚二爺坐在上首,傅姨娘就站在他身側伺候著他品茗,遠遠看去,還當真是郎情妾意。 說起這傅姨娘也是算個人物,當年楚二爺去了一趟揚州,回來時就帶了這么一個所謂的落魄人家的女兒回來,其實說白了就是瘦馬,楚二爺被傅姨娘的美色和柔情迷得神魂顛倒,不顧楚老太太反對,硬是納了她做妾。當初楚棠已經一歲了,而傅姨娘腹中正懷著楚嬌楚家二房的庶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