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節
這條路跟上次在火鍋店后邊的不一樣,離著弱水河比較遠,卻也是黑漆漆的一片。幾雙眼睛在黑暗中亮了起來,死死地看著陸堯的身影。 這些都是被遺棄的東西。 陸堯早就習慣了,幾分鐘的功夫就走到了盡頭,等他趕到小區門口,里邊的沖突剛好進行到尾聲。 幾個小混混蹲在娑羅本體底下,背靠背圍成一個圈,拿什么的都有,搟面杖、湯勺、小金子的書包、還有個人手里抄著馬扎,他們周圍站著小區里的十幾個住戶,有幾個人手上抓著砍刀,亮錚錚的,動兩下還反光,臉上帶著猙獰的笑容,把小混混們駭得悶頭冷汗,其中一個眼看著就要憋不住了,兩條腿抖得跟篩糠似的。 ——陸堯都他媽不知道幫那邊,反正現在要是報警他們肯定說不清楚。 他偏頭看了看,老金兩口子還是最倒霉的那個,東西散了一地。也得虧這幾個小混混會挑時候,這會兒功夫剛巧是吃晚飯的點,攤子上人還不少。陸堯揮揮手:“都散了吧?!?/br> 有人嚷嚷:“這事兒不能就這么算了!” 陸堯問:“什么事兒啊,怎么這么大肝火?” “就是過來找麻煩的?!迸赃呌腥苏f:“這幾把砍刀就是他們的!” 陸堯頭疼的揉了揉太陽xue:“你們是不是有人去后山挖太歲了?從哪來的這些人,一個兩個的都嫌命長是不是?” “征求一下您的意見?!辨读_看著他,說:“看看這幾個人怎么分?!?/br> 陸堯問:“你氣什么?” 娑羅聘聘婷婷的站在那里,沖他無聲的笑了笑。她是小區中居住時間最長的用戶,本體樹根蔓延在整個小區的地下,甚至將后山都包攬在了其中。這姑娘幼年修佛,化成人身后只吃素食,鮮少動肝火,然而現在她跟陸堯對視,眼睛中竟然泛著殺意。 娑羅說:“剛才他們忽然沖進來,二話沒說就開始砸東西,老金兩口子忍著,大家也沒動手,尋思著指不定是誰在外邊惹了仇家,等砸完人就走了,沒想到鐵門外邊就又竄進來倆,抱起幾個孩子就往外跑?!彼冻錾椎难例X,笑說:“兔兔把其中一個人的胳膊掰折了?!?/br> 陸堯挑了挑眉,問:“楚子羿呢?” 娑羅說:“你別擔心,剛才打起來那會兒我讓兔兔把楚子羿拖到樹后邊去了,他應該什么都沒看到?!?/br> “陸哥?!背郁嘤逕o淚的喊了一聲,他一身昂貴的襯衫上全都是黑土,懷中抱著吃糖的兔兔,戰戰兢兢的從樹后走了出來,兔兔懷里還有個東西,是顆保存完好的人頭,她白胖的小手抓著人頭的頭發,跟抱洋娃娃似的抱在懷里。 陸堯:“……這叫什么都沒看到?” 娑羅笑了笑:“意外吧?!?/br> “我讓她別抱了她不聽!我搶不過她!”楚子羿一臉崩潰,問:“為什么樹底下會有這種東西?” “我的我的!”這時候人群中忽然竄出來了一個矮個子——可他媽矮,頭都沒有,不好意思的搓著手跑了過來,“我就剩下這么一顆頭,前幾顆備用的都被我老婆打爆了,剛才以防萬一,就放娑羅后邊了?!?/br> 他從兔兔手中接過那個腦袋,往自己脖子上一放,手指從斷裂處摸過,再抬起來的時候傷痕就已經消失不見了。 楚子羿:“……” “陸哥,我是真喜歡你?!背郁嘁荒樥嬲\道:“但是我今天真有事,先走成么?” 陸堯和顏悅色:“想都別想?!?/br> 楚子羿一臉絕望的抱著兔兔坐在了花壇上,痛苦的低著頭,原來挺帥氣的小伙子,現在像是個被蝗蟲啃了的老農民。 “來吧?!标憟蚺ゎ^看向那群小混混,想從其中一個的手里抽把馬扎出來,結果那人抓的死緊,就是不肯放手,眼睛瞪得老大,仿佛陸堯是個即將要羞辱他的流氓。 陸堯看得直嘆氣,說:“我用砍刀跟你換,好不好?” 他從身后人的手里抽了一把砍刀,慈眉善目的遞到了小混混面前,沒想到人家就是鐵了心要馬扎,視砍刀為無物。陸堯抽了兩下,愣是沒抽出來,也不知道這段時間里小區里的住戶對這群人干了什么慘絕人寰的事情,那小混混眼看著就要崩潰了。 陸堯干脆也不坐了,問:“你們搶孩子干什么?” 沒人回答他。陸堯用兩根手指夾住砍刀的刀背,咔嚓一聲把刀捏成了兩半,笑問:“我再問一次,你們搶孩子做什么?” 馬扎混混剛好正對著他,那一聲響像是壓碎了他最后一根線,噗通一聲就跪在了地上:“有有有有人花錢讓我們來去搶孩子,說只要搶到一個,就給我們五、五十萬?!彼薜靡话驯翘橐话褱I,說:“留個全尸吧,我們只要個全尸……” 陸堯問:“誰?” “不、不知道?!瘪R扎混混話都說不出來了,一抽一抽跟洗衣機似的,陸堯問了一會兒沒問出來,讓人把他們綁了起來,忽然想到了余三七,會不會跟上次那輛車的事兒有關? 他剛想問問余三七去哪兒了,結果一扭頭就發現這老騙子正趁著人多在賣瓜子呢,就一把揪住了他后領子,問:“你是不是又惹事兒了?” 老騙子一臉無辜,豎起三根手指頭:“無量那個天尊,我發誓我沒有?!?/br> 陸堯狐疑的看了他一眼,娑羅問:“這幾個人怎么辦?” “報警?!标憟蛘f:“把他們帶來的東西都處理好,就說是團體作案的入室盜竊,踩點的時候被抓住了?!?/br> 余三七拿了一把砍刀,說:“我拿回去切菜用?!?/br> 陸堯應了一聲,這時候小金子忽然湊了過來,讓他低頭。 “我知道一個秘密?!毙〗鹱优吭谒溥?,說:“你幫我把書包扔掉,我就告訴你?!?/br> 幾個小混混跟一串螞蚱一樣綁在了一起,小金子的書包也落在了一邊,老金兩口子忙著收拾東西,沒有空去撿。陸堯問:“你書包怎么了?” “數學試卷發下來了?!毙〗鹱涌迒手槪骸拔铱剂巳??!?/br> 陸堯挑眉道:“比我強啊——說吧,你有什么秘密?” 小金子絲毫不退步:“你先把我書包扔了!” 陸堯說:“你要是不說我現在就去告訴你爸媽你數學考了三十二?!?/br> 小金子露出一個‘你怎么能這樣的表情’,陸堯拍了拍他的后腦勺:“快說?!?/br> 小金子哭喪著臉,說:“我認識那幾個人,昨天就是他們,來問我要‘腿’的?!?/br> 與此同時,鄴城郊外。 臨近黃昏,山林中潮濕陰暗,寂靜的仿佛一塊巨大而空寂的墳地,天空中陰云密布,唯一一點光亮斜著插進山峰頂端,逐漸衰竭、最后徹底消失;地面上有著巨大、恐怖的痕跡,高溫幾乎將帶著水汽的落葉全部燒干,稍微觸碰就會變成齏粉。 巫齡吐出一口血,有些狼狽的抬起了眼睛。 他額頭上多了幾道口子,面前的少年卻顯得有些漫不經心,他兩只手垂落在身體兩側,被寬大的衛衣袖口遮住了一大半,素白的手掌在一片黑暗中格外顯眼。 “你是蛇……還是蝎子?”巫齡感覺胸口像是壓了一塊巨石,幾乎要將他的身體震碎,他把牙齒咬得咯吱作響,問:“你在陸堯身邊,究竟是想要做什么?” 第19章 我騙了你 “我想……”晏輕把這幾個字含在嘴里,問:“做什么?!?/br> 這時候恰好有風吹過,黑色的衛衣緊貼在他身上,顯得這少年有些瘦骨伶仃的可憐,巫齡額頭上的冷汗浸濕了卷發,半干的黏在額頭上。 晏輕垂著眼睛,手指輕輕的蜷縮了幾下,他走到巫齡身邊,蹲了下來。 巫齡手里抓著一把腥臭的葉子,他閉上眼睛側過頭去,等著最后一擊刺下,然而晏輕什么都沒有做,他用一雙濕潤無辜的眼睛看著他,說:“我可以不殺你,但是作為交換條件,你不能告訴陸堯我的事情?!?/br> “你還是殺了我吧?!蔽g說:“你入世多長時間?你有過朋友么?朋友該對對方坦誠,趕尸人走過千山萬水,夜以繼日的行走,不會因為任何事情停留,但是我因為陸堯停下來了?!?/br> 他看著少年,補上了一句:“我不會對他有任何隱瞞?!?/br> 晏輕愣在那里。 兩個人誰都沒有說話。 巫齡覺得自己死定了,腦袋里全都是糯米粽子豆腐腦重慶火鍋跟小區門口的牛rou面,這些東西在他腦海里循環走了一遍,讓他在這種氣氛緊繃的情況下還有勇氣咽一口唾沫。 他心想也不是沒有任何隱瞞,有一件事情他騙了陸堯,早知道就說實話了——其實今天去吃面的時候他根本就沒吃飽。 晏輕站了起來,說:“你走吧?!?/br> 巫齡:“……” 巫齡伸手捋了一把頭發,一般人這時候都會動動腦子尋思一下這其中又沒什么蹊蹺,但是他跟個沒事兒人似的站了起來,拍拍屁股上的土,回頭試探道:“我真走了???” 少年猶如石雕,背對著他坐在那里,很久都沒有動。巫齡忍不住多看了幾眼,他明明是掌握著主動的一方,如今孤孤單單的坐在那里,卻讓人覺得難受。 他站了一會兒,然后就走了。 沒過多久又沖回來,小心翼翼的跟晏輕商量:“你先跟我回去一趟吧,陸堯說讓我把你帶回去的,他打人特別疼?!?/br> 晏輕說:“是么?他沒打過我?!?/br> 巫齡露出一個不敢置信的表情:“不可能!這個世界上不存在見了陸堯還沒被他打過的人!” 晏輕輕飄飄的說:“我不是人?!?/br> 他看著巫齡還想要勸他,心頭不禁一陣煩躁。 他很少會有這種感覺,大多數時候他只會低頭看著自己眼前的路,別人問就回答,不問就擦肩而過,他不是故作神秘,只是不知道該怎么用一個‘人’的身份,去跟別人交談。 數月前云姜被殺,蠱場崩塌,蠱蟲破碎的尸體堆疊在一起,被沉入梅里雪山的斷層中,他赤身裸體的從一片血海中站了起來,黑色的長發像是細小的蛇一樣,黏在他攀爬著紋身的后背上,那是個臨近黃昏的時刻,飽和度極高的陽光照在他身上,像是一片細碎而閃耀的金子,他卻有些茫然。 這是他第一次……見到陽光。 他不知道該怎么跟人交流,也不知道如何表達自己的喜歡與厭惡。 而這一場對他來說如獲新生的動蕩,對外邊的苗人而言,是一場即將帶來浩劫的災難。他光著腳徒步走出雪山,當進入叢林的時候,數百強壯健碩的苗人抓著手工打造的弓箭跟刀手已經守候在了那里。 第20章 你跟我姓吧 晏輕站在那里,有些茫然的看著那些苗人。他們身上帶著刺青,警惕的將刀鋒對準了他,周圍是紛雜的樹葉藤蔓,將所有人的面孔都遮住了大半,為首的是個年邁的老人,他蒼老的臉上溝壑縱橫,穿著逶迤的長袍,對他說:“回去?!?/br> “——回去,”他顫抖著重復這兩個字,好像站在他們面前的不是羸弱清秀的少年,而是什么龐然兇狠的怪物。 晏輕往前走了一步,下一刻所有人都拉緊了弓弦,老人聲音猛地拔高:“回去!滾回雪山深處!一輩子都不要出來!” 晏輕偏偏頭,抬手指向了老人身后。他張開嘴,從來沒有使用過的聲帶嘶嘶作響,他在嘗試著用人類的語言說話,然而第一個字還沒有說出口,老人忽然張大了嘴,發出了撕心裂肺的慘叫,下一刻他皮rou松弛的脖頸忽然出現了一條血痕,然后頭顱落地,艷紅色的血很快就浸濕了長袍 。 剩余的苗人沒有來得及做出什么舉動,因為短短幾息后,他們的頭顱一個個的接連落地,像是熟透了果實。這時候天上忽然炸開了雷聲,陰暗的云席卷而來,鋪天蓋地的籠罩了這里。 晏輕的手沒有放下來。 那群苗人警惕著晏輕的時候,忘記了自己身后。 樹上不知道什么時候,來了一個男人。他倒掛在粗壯的枝干上,赤裸著上半身,肌rou一塊塊的,結實而富有爆發力,后背紋著一只猙獰的蝎子,從下巴一路蔓延到后腰,手上抓著幾根紅絲線,血淅淅瀝瀝的從指尖留下來,撲撲簌簌的落在樹下的草葉上。 “喲,你好啊?!蹦腥税谅男α?,“我是晏重,比你出來的……稍微早了一點?!?/br> 這是晏輕第一次見到晏重。 那時候他剛剛擁有了自己的身體,學會了怎么踩在土地上、直立起上半身走路,連自己的名字都沒有,卻感覺到了埋藏在骨子中的、洶涌而來的殺意。 蠱場徹底蹦碎,云姜養出來的蠱卻依然沒有結束爭斗。 晏重是五毒中第一個跑出來的,他擁有極高的智商,隨便給自己起了個名字,幾乎不費吹毫之力就融入了苗人的寨子中,他和那群苗人稱兄道弟,跟漂亮的苗族姑娘談情說愛,被他們視為尊貴的客人—— 然而他跟晏輕一樣,清晰地知道自己的本能是什么。 ‘蠱’為蟲與皿,是將毒物安置在器皿中,放任他們互相撕咬,強者吞噬弱者,直到最后一只勝出。晏重其實并沒有把晏輕放在眼里,這么一個剛剛學會走路、還黏連著滿身羊水的少年,弱的就好像是誕生沒有多久的嬰兒,殺了他實在是太容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