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節
所有人陸陸續續在大廳站定,趙令平捧著木匣上前,聲色暗啞叫了聲:“……陳太太?!?/br> 老練如他,竟也連一句節哀都說不出。 陳一丁的行李箱就擺在大廳正中,上面蓋了一面五星紅旗,鮮艷如火。 陳太太似是沒聽見趙令平的聲音,盯著那面紅旗,死死攥著衣袖,“他在哪?” 電話里,趙令平已說明陳一丁的死訊,眼下面對這個問題,竟不知該如何作答。 女人一身風雪,頭發披散,想來是出門時根本顧不得梳。 那遲遲牽著孫子進門的老婦,一見蓋著國旗的行李箱,就松開了孫子的手,撲通一聲坐在地上,老淚縱橫地喊了一聲:“我的兒??!” 大廳里原本寂靜一片,陳太太發聲后,再無人說話。 此刻,陳母痛徹心扉的一聲叫喊,陡然間打破一室岑寂。 四個字,宛如錐心。 陳太太的眼中剎那間盈滿淚水,卻沒哭出聲,反而厲聲問趙令平:“我問你,陳一丁在哪里?” 趙令平捧著手上的木匣子,只覺得重如千鈞,卻一個字都說不出。 還要說什么? 電話里,什么都說盡了,但凡聽聞陳一丁的死因,都該明白他如今尸骨無存??梢H口說出那四個字,他辦不到。 陳太太向人群掃視一圈,眼神銳得像刀子,聲音尖利到刺耳的地步,“陳一丁在哪里?他在哪里?活要見人,死要見尸,不然我絕對不相信他,他……” 死了這個兩字,生生卡在她嘴里。 老太太坐在地上嚎啕大哭,女人站在原地面色慘白,唯有那被嚇壞的孩子不知所措看著奶奶,又看了看母親,漆黑的眼珠里寫滿驚慌。 他又看了眼地上的國旗,上前去拉拉母親的衣袖,怯怯地問了句:“mama,爸爸呢?” 出門前,他從睡夢中被母親拉了起來。 一路上拼命追問,可奶奶和母親一句話都沒有說。 隱約記得出門前,母親滿面淚光對奶奶說了一句話:“他們把陳一丁的東西……送回來了?!?/br> 七歲的孩子不明事理,只記得父親常年在國外,一年頂多回家一次。 但既然父親的東西都被送回來了,那也就是說,他也回來了,對吧? 他有些高興。 可眼下的場景卻不太對勁,明明父親每次回來,母親都高興得合不攏嘴,這會兒卻不知為何站在那背影筆直,面上一絲笑意都沒有。 他拉著母親的衣袖,問爸爸在哪。 也就是這一句,短短五個字,屬于孩童稚嫩的問詢,剎那間叫女人渾身顫抖起來。 她猛地甩開孩子的手,撲通一聲跪在冷冰冰的地板上,一把掀開那刺眼的國旗。陳一丁的黑色皮質旅行箱好端端擱在那,皮面已有些泛白,好幾處破了口子。 這箱子是她五年前替他買的。 隨他四處奔波,傷痕累累,早該換了。 可陳一丁總笑著說:“不換。你買的,用慣了,舍不得丟?!?/br> 她還記得去年春天,他站在臥室門口看她細心整理衣物,一樣樣往箱子里擺整齊時,她問他:“還有什么沒帶的?” 他倚在門口沖她笑,一張臉因常年奔波在外,曬得又黑又糙。 口里的話卻很溫柔:“還有你?!?/br> 那時候她瞪他一眼,“老夫老妻了還搞這套,你害臊不害臊?” 他走到她面前,嘆口氣,拉起她的手,“老在外面跑,叫你一個人在家又伺候老的,又照顧小的,還為我擔驚受怕,真是對不住。要真能把你裝箱帶走,那可就好了?!?/br> 她眼中一熱,卻還裝作不在意地瞪他一眼,“你還是趕緊走吧。在家跟大爺似的,飯不會做,只會添亂。誰稀罕天天跟你在一處?” 陳一丁知道她口是心非,只顧笑,也不拆穿。 陳太太跪在地上,一寸一寸摸著那只箱子,眼淚滾滾而下。 婆婆在身后嚎啕大哭,撕心裂肺地叫著兒子,她卻一聲不吭,只慢慢地伏倒在那傷痕累累的行李箱上,纖細瘦弱的身軀劇烈起伏,仿佛波濤洶涌的海平面上飄著的一葉輕舟。 生活天翻地覆,昔日伴侶已去。 她抽泣著,仿佛用盡了全身力氣,終于只說出一句泣不成聲的話來。 “陳一丁,你,你好歹,留一捧灰給我死后作伴啊……” 像今日這樣不明不白死在異國他鄉,連尸骨都見不著,她連一絲半毫的念想都看不到。 心如刀絞都不足以用來形容此刻的痛。 女人的聲音微弱,支離破碎。 哭不是痛哭失聲。 罵不是破口大罵。 可痛,是在場所有人聽進耳里、感同身受的切膚之痛。 七歲的孩子被奶奶和母親的哭聲嚇到,終于也跟著哭了出來,不知所措地站在那。生平第一次,這兩個最愛他的女人都不理睬他,他哭著哭著,越來越委屈,終于從小聲哭泣變成哇哇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