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節
齊毓玠猛地駐足。 他這一停,身后所有人都慢半拍的連忙頓下腳步,唯獨氣沖沖的旒王,他大步往前走了幾尺才有所反應過來的回頭,忍氣疑問道,“陛下?” 默了須臾,齊毓玠眸色陰騭地掃了眼怎么看怎么找死的扎西,他攥緊手心,從齒縫里道,“無礙,繼續往前?!?/br> 見陛下沒再逼問,扎西松了口氣。他一點都不想再進去長春宮了,若不是他父王硬逼著的話。 抬手再抹了把鼻涕,扎西低眉掃了眼自己那痛得快沒有知覺的右臂,他眸子里沁著濕潤,輕聲朝頓格列喚道,“父王?!?/br> 頓格列斜去一瞥,他雖被憤怒沖昏了頭腦,可到底是心疼兒子,知他此刻疼得不行,便陰霾著臉色朝齊毓玠拱手懇求道,“陛下,臣小兒子的右手……” 齊毓玠面無表情望著前方,良久,冷冷道,“是該請個御醫治療一番?!鞭D而道,“李久,去太醫院請位經驗豐富的御醫?!?/br> “是,奴才遵旨?!?/br> 頓格列再度抱拳行禮,“謝陛下?!?/br> 皮笑rou不笑的回了聲“客氣”,齊毓玠險些控制不住體內的怒火,他藏在長袖的雙手微微顫抖,要極力隱忍才可以不立即將那扎西一腳踹出幾丈遠。 很明顯,是齊巒,宮中除卻她一位長公主,再無旁人。 雖不清楚一切都是怎么回事,但幸好她并未受到任何傷害。 齊毓玠渾身僵硬,覺得血液都是冷的,他前半生所有的溫暖都是太后與齊巒給的,在他心底,她們就是他真正的家人…… 然而,他忽然覺得可悲,他竟沒有辦法像一個普通哥哥般痛快地將那個人渣按在地上痛扁一番,而且,若不是此時扎西心中所想,他居然對這些一無所知,實在失職…… 一行很快逼近長春宮。 卻巧喬亦柔正一路折返回來找簪子,她那時剛回景仁宮,杏春梅秋去梳洗,她無意間碰了碰發髻,赫然發覺簪子沒了,當下著急的匆匆跑出來。 簪子若是掉在小路也就罷了,小路曲折隱蔽,長春宮鮮少人去,并無大礙,最怕的是落在大殿內,這若被發覺可就慘了。 喬亦柔心下忐忑,剛走到長春宮門口,便見對面迎來一大波身影,最前方的不是齊毓玠又是誰? 完了完了,果然被齊巒說中了,這世上最討厭的就是愛告狀的人。 喬亦柔轉身要躲,孰知對面不知誰眼神厲害得很,猛地大喝,“是誰?站住?!?/br> 心知躲不過,喬亦柔飛速在腦子里找理由,爾后緩緩轉過身子,想來他們定是進長春宮一探究竟的,那倒也好,她想方設法跟著進去,若真發現了簪子可以毀尸滅跡。 齊毓玠:“……” 他步伐不自覺加快,迅速走到她身前,搶先冷冷揚聲道,“喬貴人你還敢到這里來?沒聽過長春宮鬧鬼的事情?” 喬亦柔:“……”她一時反應不及地呆呆望著齊毓玠,那鬼,她倒是知道的。 猛地拂袖,齊毓玠瞪她一眼,側身望向背后一張張莫名其妙的臉龐,他輕咳一聲,仿佛十分尷尬窘迫,然后語速頗快的指責她,一長串話不帶轉彎兒,“你就凈聽那些宮人們的閑話,以為長春宮荒蕪凄涼就能找到個大的好蟋蟀是不是?跟你說實話,你哪怕找到再厲害的蛐蛐兒也斗不過朕的威猛大將軍,你就死了這條心吧!上次你僥幸勝了朕一局的蛐蛐兒是不是就在長春宮找到的?呵,還不是贏了一局就立即輸得精光,得了得了,你消停些向朕認輸就罷了,朕不計較你許下的那些賭注了?!?/br> 喬亦柔暈暈乎乎的接話,“但、但嬪妾不甘心,嬪妾覺得還可以再找找,說不定能再找只更厲害的蛐蛐兒呢?” “還找?”齊毓玠猛地指著狼狽不堪的扎西,沖她道,“看看小王子,被惡鬼纏身都糟蹋成這副人不人狗不狗的模樣了,你還要不要命?” 扎西:“……”他聽不懂這詞,所以表情有些茫然。 剩余的圍觀眾人心中登時有些想笑,尤其麟國的大臣們。 哎喲別看陛下平日正兒八經的,和寵妃們也挺會玩的嘛!居然晚上一起斗蛐蛐兒,最厲害的是有賭注呢!我的天,也不知賭的什么?呵呵,一夜春宵值千金,只怕是輸了之后…… 想到此處,幾人面上頃刻流露出頗有深意的微笑。 頓格列卻氣得不行,他隱隱覺得事有蹊蹺,想親眼證實替兒子鳴不平,順便洗刷今日受到的屈辱,但都走到門口了,這麟國皇帝居然公然和寵妃打情罵俏起來,委實氣人。 他胸脯大力起伏著,見陛下還在念念叨叨的斥責,他忍不可忍的上前提醒道,“陛下?”不知是不是第一聲太輕了,他又微微加重語氣,“陛下?!?/br> 齊毓玠一副才聽到的模樣,他再度輕咳一聲,轉身無奈搖頭,“哎,旒王,朕耽誤時間處理了下家事,旒王有所不知,朕這位妃嬪實在是……”他擺了擺手,猛地回頭瞪她,“還站在這做什么?還不快走?” 嗚,她不能走啊,喬亦柔緊緊抿唇,她的簪子有可能在里面,若是被找到怎么辦? 而且,她也不懂陛下一臉認真的信口胡說八道是在干嘛?他們什么時候斗過蛐蛐兒…… “陛下?!币娝麄円恍幸?,喬亦柔著急的沖上前捉住他袖邊,作出一副舍我其誰的擔憂臉懇切道,“既然長春宮里頭可能鬧鬼,嬪妾更是要進去了,畢竟連陛下都要親自涉險,嬪妾怎么能躲著?嬪妾得進去好好保護您才是!” 第46章 頓格列實在是受夠了, 他兒子還鼻青臉腫的站在這兒呢!麟國皇帝卻在大庭廣眾之下與寵妃膩膩歪歪的調情,有沒有把他放在眼里? 他胡子都快氣得翹起來,然后忍無可忍地沉聲對著那對緊緊黏在一起的男女抱拳道,“陛下,可否容臣先行進殿查看具體情形?” 齊毓玠頷首, 臉色多了絲慎重,正兒八經為他好的樣子,“旒王,朕覺得還是大家一起進去比較好, 若有個萬一可以彼此照應?!闭Z罷, 率先抬腳領著一眾人步入門檻。 至于喬亦柔,自然討巧的巴巴跟著陛下一起同行…… 入殿前, 李久把太醫院里頗具聲望的老御醫張儉請來了。 本來扎西就對這兒心悸得不行, 眼下見自己可以留在院子里療傷不用再踏入恐怖的大殿, 臉上頓時浮現出放松的神情。 對于兒子這幅慫到骨子里的模樣, 頓格列看得格外窩火,暗罵這沒出息的東西凈給他丟人現眼后,他別過頭冷著臉迅速逡巡大殿,眸中帶著審視。不怨他多想, 實在是這段時間他雖與麟國皇帝表面和和氣氣,但私下里兩邊大臣們卻打鬧得不可開交,所以難保宮中不故意暗暗使絆子給他難堪。而且他這次造訪麟國,確實存著來探一探麟國實力的目的,畢竟沒有誰會永遠滿足于腳下的領土與財富…… 殿中寬闊, 但一下子進來二三十號人后,瞧著便有些擁擠的感覺。 甫一進殿,喬亦柔目光就匆匆在所有可疑地方找尋。 齊毓玠也正在聚精會神的幫她找,他心底并沒有比她輕松半分,而且特別想把她單獨拎出去訓斥一番,他實在是對她這種不謹慎不仔細的做事態度感到萬分心塞,雖然她把扎西胖揍這事兒挺大快人心,結果呢?結果最后他還要幫著她緊張兮兮的收拾爛攤子…… 眸色凜冽,借著幾絲人群中透出的微光,齊毓玠眉頭緊皺地在殿內逡巡,驀地,他目光定定聚集在左上角紅木長桌下的一點亮光。 可不就是她落下的綠簪子? 齊毓玠心下一緊,唯恐旁人發覺,便頃刻佯裝不經意的緩步走去,他表面看瞅著淡定,心底卻有些慌亂,生怕被人截胡。他敢說,打生下來到現在,他還是開天辟地頭一次有這種復雜得難以形容的心情,呵呵,這還要多謝他這位嬪妃,若不是拜她所賜他估摸著一輩子都體驗不到這種神奇的感受…… 認準方位,齊毓玠走到桌前,掐算著各方投過來的視線,然后定定站在最佳位置一動不動。 此時殿內眾人都在饒有興致地上下左右觀望著,其中,信鬼神者與不信者大概各占一半,兩方人馬起初只是爭駁了幾句,后來爭起了勁兒,信鬼神者還信誓旦旦的拿自身經歷來增強信服力,譬如夜晚飄來飄去的鬼火,譬如深更半夜耳畔突然傳來的輕笑聲,還譬如走在夜路上突然有人在身后拍了下肩一轉頭卻毫無人影…… 說得多了,不信鬼神的人都覺得這殿中陰風陣陣,委實有些可怕。 喬亦柔撇了撇嘴角,她沒什么存在感的在殿中找了一圈,任何角落都不放過,但最后并沒有尋到簪子。 松了口氣,喬亦柔覺得有些可笑,看來是她自己太過神經兮兮,那簪子約莫只是掉在沿路上了吧!情緒穩定下來,她站在門口斜了眼殿外的扎西,眸中飛快閃過一絲憤怒,這種無賴竟然還要以貴客之禮接受御醫的治療,實在令她慪氣,她現在恨不得再跑上前卸了他另只胳膊,看他日后還敢不敢到處肆意的輕薄姑娘家…… “喬貴人?!饼R毓玠蹙了蹙眉,朝她招了招手。 喬亦柔怔了下,一回眸,便見陛下正臉色微沉的瞪著她。她這才想起他剛剛的那一通胡說八道,什么斗蛐蛐兒之類,令她一頭霧水。 她輕咳著朝他走去,心底有些遲疑要不要把齊巒的事情告訴他。這事兒如今是報了仇了,想來那扎西也不敢親口把自己的骯臟心思說出來,所以告訴他又如何?不過平添怒火,他身為一國之君,估計近來也被這些小附屬國煩的夠多了!最重要的是扎西罪不至死,站在友邦立場上,哪怕真相暴露,或許只是道聲歉就算了結,畢竟總不能不顧一切的喊打喊殺挑起兩國戰火,如此豈不是讓麟國百姓無故遭殃?依照陛下性格,定是得生生忍下這口氣。 但她沒辦法讓齊巒受這么大的委屈,一句道歉有什么用?只有揍他一頓才能稍稍解恨…… “陛下叫嬪妾何事?”喬亦柔打定主意瞞住他與太后,心想,幸運的是巒兒性情天真爛漫,只要她好生疏導,應該不會對她造成什么陰影。 微微仰頭,她眸子里盛著淡淡的疑問,幾縷發絲許是因為著急散落在兩頰,發髻上空空如也,差一支簪子點綴。 齊毓玠低眉望著她,他心中本來對她洋洋散散的做事風格極為不滿,又見她當真以為沒留下證據所以還妄想溜走,一時覺得氣不過才開口叫住她,但是—— 他沒想到她一瞬間會思考那么多,甚至那么全面。雖然一席話聽得他無奈憋屈又壓抑,然而事實就是如此,他不會舍得讓齊巒走上和親之路,更沒辦法因為這件事對旒族王子懲以大罪,說不定最后……最后真就一句簡簡單單的道歉而已…… “你簪子不小心掉了?!饼R毓玠定定睨著她,突地輕聲道。 喬亦柔:“……”她猛地摸了摸頭發,確信自己今日好像就只佩戴了一支簪子而已,震驚中,卻見陛下兀然彎腰從腳邊親自拾起一支淡綠色的珠釵,這、這、這…… 睜大雙眼怔怔盯著他手里的簪子,喬亦柔腦中忽的劃過一行字,完了完了完了!什么情況?她覺得她好像徹底蒙圈了,徹底不懂現在的情況了…… 慌亂忐忑間,身前一團暗影驀地拂來,一股墨香霎時將她團團包裹住,鼻尖全都是這種淡淡的氣味。 俯身湊近她,齊毓玠低眉將簪子插入她漆黑發絲中,他右手搭在她肩上,輕聲在她小巧的左耳邊道,“將功抵罪,朕原諒你了?!?/br> 他說話時,嘴角似乎是彎著的,因為聲音里隱隱約約浸著笑意,只是他呼吸間的熱氣近距離的全都撲在了她耳尖上,感覺有些燙! 喬亦柔圓瞪著眼珠子,其實還是……挺懵的! 他莫非已經知道齊巒的事情了?還有這功大約是他認為她打的很好了?至于這罪,她竟一時分不清是抵的是哪樁罪…… 大殿氣氛莫名多了幾絲旖旎。 方才在爭辯有鬼無鬼的大臣們知羞得側身背對陛下,個個佩服得緊,傳聞陛下盛寵這位喬貴人,果真名不虛傳。之前宮中傳出的那小道消息,說什么陛下日日親手給貴人剝荔枝,他們還覺得荒誕呢,如今看來,嘖,并不是沒有可能啊,果然英雄難過美人關,連陛下也是免不了俗的…… 一堆人中間,唯有頓格列怒氣沖沖的攥緊雙拳,他尋來尋去,實在找不到一丁點證據。 本就憤懣不已,余光竟覷見那風流的麟國皇帝居然還抱著寵妃在給她佩戴首飾,氣得他恨不能拂袖而去,呵,原來不過是沉溺于脂粉美色的皇帝而已,又怎會有大氣候? “旒王?!彼砷_喬亦柔,齊毓玠順帶替她捋了捋散落的發絲,謹慎沉重道,“旒王有所不知,這長春宮確實陰森,若不是傳聞有鬼魂出沒朕豈會任這座大殿空蕩荒蕪?哎,看來這大殿如今連空著都不行,朕會馬上下旨讓皇家寺院籌備一場大規模的法事,然后用黃符封住這座大殿,若旒王屆時有興致,可親自來監督一二?!?/br> 皮笑rou不笑地抱拳,頓格列拱手行禮,“陛下言重,臣其實更擔心的是陛下及其宮人的安危,畢竟連臣小兒……” “旒王實在有心,朕對小王子的遭遇……”一副甚為同情的模樣,齊毓玠話語一轉,眸中拂過一絲陰暗,轉眼消失不見,他語調飽含真誠,“旒王放心,朕會安排宮中最好的御醫親自替小王子診治?!?/br> “謝陛下?!?/br> “旒王客氣了!” 喬亦柔站在一側恭送齊毓玠帶著眾人離去,她走出長春殿,有些莫名巧妙。歪了歪頭,她抬手碰了碰失而復得的簪子,所以……這事兒就算了結了? 暈里糊涂回到景仁宮,喬亦柔坐到院子里樹蔭下,她伸手托著下巴,百思不得其解,陛下是如何得知巒兒事的?為何她竟有種細思極恐的感覺? 神經兮兮地望著周遭,她瞇了瞇眸,難道說皇帝身邊都有所謂的影衛密探?日日躲在黑暗處觀察著所有人的一舉一動? 那也不對……若真如此,巒兒壓根不會發生這種危險之事…… 搖頭嘆了聲氣,喬亦柔想不通只好不想了,她提裙讓杏春備了些甜點,去慈寧宮尋齊巒。 傍晚,養心殿內。 張儉躬身站在下首,猜測陛下這么晚將他喚來可能是詢問旒族小王子的事情。 齊毓玠坐在上首,他揉了揉疲憊的太陽xue,言簡意賅,“小王子如何?” 早有腹稿,張儉拱手答,“回陛下,小王子右臂骨折頗為嚴重,但臣用了最好的治療方法,而且明日會登門用針灸配合治療,想來可將半年的恢復期縮短到四個月左右?!?/br> 輕笑一聲,齊毓玠掀起眼皮意味深長地投去一瞥,贊嘆道,“張御醫果然好醫術,只不過……”他話語一頓,換了個姿勢,懶懶道,“只是小王子身份尊貴,一絲都馬虎不得,所以張御醫還是不要cao之過急為好,這傷應當慢慢的慢慢的好轉才最穩妥,所以,依張御醫看,這傷最慢要多久才能恢復?” 張儉:“……” 他心中登時一個“咯噔”,埋頭沉默須臾,若說最慢,他完全可以令小王子一輩子都恢復不了。然而陛下一定不是這個意思,若總是無法治愈,最終惹出禍事肯定不妥,所以? 他咬牙思忖著試探道,“回陛下,最穩妥的治療方法是讓小王子順其自然養傷,約莫一年左右可痊愈,除此之外……”他猶豫的答,“還有另一種極為痛苦的療法,是將小王子右臂接骨折斷再接骨再折斷如此三個來回,這會讓自然痊愈的時日控制在半載左右?!?/br> “哦?”似有些興趣地挑眉,齊毓玠食指輕叩桌面,定定望著張儉道,“張御醫,依朕看,最后一種方法聽起來似乎不錯?” “陛下說的是,臣也這么認為!” “那張御醫可知道如何向旒王稟明實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