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節
“不懵才怪,你這一覺可足足睡了兩天兩夜?!眾錈钶p嘆一聲,替婁琛擦掉額頭上的汗珠,仔細查看確認繃帶上并沒有血跡滲出之后才放下心來,略帶責備的低聲道,“小琛,以后再也不可如此魯莽行事了?!?/br> 也許是訓斥的話太過“嚴厲”,也是那雙帶著薄繭的手太過“粗糙”,婁琛也不知怎的,眼眸一瞬就紅了。 兩世為人他何曾見過向來風光霽月、雋逸灑脫的舅舅這般模樣——眼下青黑,胡渣拉碴,一身衣衫還是進宮那日所穿,發髻也有些松散,仔細一看更是可以發現,那雙平日里精神爍爍的雙眼里竟滿是血絲,面容憔悴的厲害。 想來為了照顧他舅舅這兩日應是不眠不休,從未離開過。 婁琛愧疚難當,好多話堵在喉嚨口,卻不知從何說起。 思來想去,他只壓低了聲音,認真而謹慎的說了三個字,只是那帶著nongnong鼻音的腔調,一開口就泄露了他此時的情緒:“對不起?!?/br> 對不起,當年沒好好聽您的話。 對不起,辜負了您的期望。 對不起,污了婁家的名聲,成了千古罪人。 前一世沒來得及說的,悔恨的,想要懺悔的,婁琛都深深的藏在了這一句“對不起”里。 “怎么說你兩句就又哭起鼻子來了?!眾錈畈恢獖滂≡捴杏性?,只以為他知道犯錯了,誠心認錯的同時也覺得委屈,所以雖然說著道歉的話,卻同時哭起了鼻子。 婁燁對著這個突然愛撒嬌,又愛哭鼻子的外甥全然沒了方寸,他這輩子流血可以,卻最見不得人留淚。 早年那人就一直拿捏著他的軟肋,一有意見不合的時候就裝哭耍賴,非得逼的他退讓不可,而偏偏他就是這套,吃軟不吃硬,每次到最后都認輸。所以此刻也是,手足無措的婁燁只好投降道:“好了好了別哭了,舅舅也不是怪你,只是比武雖然重要但卻比不上你的身體,輸了還可以跟著舅舅回邊疆,最差不過從小兵開始積累戰功,不用這般拼命。你還小,有的是機會?!?/br> 這話雖然明顯只是哄小孩兒的,但對于此刻情緒到達一個臨界點,急需依靠的婁琛來說卻極為受用。 聞言他吸了吸鼻子,甕聲甕氣道:“我沒哭,就是沙子迷了眼睛而已。 看著眼眶還紅彤彤的外甥婁燁有些無奈,他也不是想責罵婁琛,只是一想到婁琛當時倒在血泊中的模樣,心里就一陣后怕。 他至今尚無子女,以后說不定也不會有。 婁琛是他一手養育成人的,他們雖然是只是名義上的父子,血緣上的舅甥,但卻比親父子感情還要深厚。平日里該訓的時候也會訓,但若真哪兒磕著碰著傷著了,比起其他家父親來,他的心疼也只多不少。 “好,沒哭,我婁家子孫流血不流淚,哪兒是能隨便哭鼻子的小屁孩兒?!陛p嘆一聲,輕輕的揉了揉婁琛的頭頂,婁燁溫柔道:“不過知道錯長次教訓也好,這次是你運氣好只是骨折,沒有傷著筋脈,以后要是這樣不管不顧不要命,看我不收拾你?!?/br> “以后不會的……”婁琛抬頭倔強的咬著唇,淚珠子在眼眶里打了兩三轉,就是不肯掉下來。 婁燁哼笑一聲,不想再爭論這個問題,調轉話題問道:“對了小琛,你要是可以,現在不妨試試運轉一下內力,看看怎么樣了?!?/br> “內力?”婁琛有些莫名,但還是聽話,試著運轉了一下體內的內力。 可不試不要緊,一試之下婁琛卻驚訝萬分。因為他赫然發現,之前凝而不發的異樣已經全部消失了,而且不僅如此體內,那些原本稀薄的內力比之從前也渾厚了許多,好似將上輩子幾十年的功力還給了他一樣。 “怎么會這樣???” 婁琛驚訝的眼神給了婁燁答案,他點點頭,一副果然如此的模樣。 其實婁琛昏迷的時候,婁燁就已經替他檢查過好幾次,起初他發現比試之后婁琛的內力竟然消失了,體內空蕩蕩的,仿佛從來沒有過內力一樣。 但就在他想要求助那人的時候婁琛的身子卻又起了變化,原本空蕩蕩的經脈突然臌脹起來,而且隨著時間的推移,那些內力竟越積越多,最后充滿了整個身體。 婁琛只是睡了一覺,就憑白多了二十多年的功力。 思以至此,婁燁眼神微凝:“小琛,你老實告訴我,之前是不是遇到過什么人,練過什么功法?” 婁琛錯愕,雖然愧疚但仍然搖頭道:“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br> 婁燁低頭凝視:“我知道了。這件事你先別管了,舅舅處理?!?/br> 婁琛快被心里的愧疚給淹沒了,聞言點點頭,只想趕快含混過去的他,趕緊調轉話題道:“對了,比武……” “早比完了,江州司馬的兒子拿了頭籌?!闭f到這孩子,婁燁也是頗為欣賞,“武功不錯,人品也不錯,謙遜而有禮將來必不比他老爹差?!?/br> “那擇劍宴……” “推遲了?!?/br> 比武結束之后,皇帝通常會在次日開一場“擇劍宴”,除了嘉獎那些在比武中表現出色的世家子弟以外,最重要的就是為皇子們選擇執劍了。 宴席上,按照長幼,皇子們可以依次從候選人中選擇自己中意的執劍,向他贈劍。 可婁琛倒好,一昏就昏了兩天,這下別說“擇劍宴”了,不休個十天半個月恐怕連床也下不了。 不過還好圣上仁慈,格外開恩。而且比武都延期了一年,一場酒宴延期個把天也算不了什么。 聽完舅舅解釋,婁琛這才暗暗松了口氣。 他還怕因為受傷之事耽擱了“擇劍宴”,卻不想蝴蝶翅膀扇動之下,世事的軌跡早就因他的行為產生了變化。 不過想想也是,時光回溯之后,還有什么是一成不變的呢? 然而比武的魁首倒是有些出乎他意料,因為舅舅所說江州司馬的兒子,正是上一世因為被偷襲錯失機會的少年。 他全然沒有預料到,改變比武策略這一小小的舉動,最后竟然帶來了如此巨大的變化。 思以至此婁琛剛放下的心又提了起來,如果他的決定會改變之后命運的軌跡,那他和高郁…… “好了,不說那些了,醒了就好,你先躺著我去請太醫過來看看?!眾錈畈豢芍^不慶幸的道,“算你小子運氣好,竟然得了皇帝御賜的‘天香斷玉膏’。這等接骨續rou的療傷圣品,從前我也只能聽聽,這回倒是跟不要錢似得,賞了你跟盧家的小子一人一罐?!?/br> 婁琛笑笑并不多話,別的也就算了,這“天香斷玉膏”他可以親眼見著婁燁房間里放著好幾罐的。 小時候他貪玩跑到舅舅屋里把這膏藥當泥巴一樣玩,后來才知道那些被他當做泥巴一樣揉捏的,竟是千年難買的療傷圣品。 舅舅只當他年紀小不記事,即使依稀知道有這么個事兒,也記不得“天香斷玉膏”到底是個什么東西。卻沒想他把這些小事兒記得一清二楚,在舅舅西去后的幾年里,每每思念之時他就會去舅舅屋里坐著,一遍遍的整理那些遺物,一遍遍的回憶幼時那些珍貴的記憶。 至于那藥膏是誰給舅舅的,又為什么舅舅從未用過,他也已經不想追問了。 可是如果可以,他也希望這輩子舅舅都用不上那藥膏,一輩子都無病無災,平安到老。 有了圣上御賜良藥與御醫圣手的幫助,婁琛恢復的很快,五天之后婁琛就已經能下地行走,又過了五天骨rou也已經長的差不多,除了仍然有些行動不便之外,已無大礙。 而時間也剛剛好,“擇劍宴”也定在了兩日之后。 兩日后,婁琛坐著馬車又一次來到了宮里,他們來的比較晚算是踩著時間點到的,只為了避開那些前來示好的氏族,討個清凈。 卻不想兩人剛過了宣德門就被人攔了下來,而攔下他們的不是別人,正是那日主動提點他們的二皇子——高郁。 身著絳色四爪銀龍長衫的高郁被厚實的禮服包裹的像個剛煮熟的小粽子,rou嘟嘟白嫩嫩,喜感十足。 而此刻這個小粽子正邁著小短腿,緩步朝婁琛走來。 起初時他還走的一本正經,禮數十足,但走到半路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瞧了眼西斜的夕陽后立刻呼哧呼哧地跑了起來。 一邊跑還一邊還像是怕婁琛兩人跑掉一樣,全然不顧皇子的身份,帶著幾分興奮幾分欣喜地叫著:“婁將軍,婁將軍,可算見著你們了?!?/br> 作者有話要說: 哎喲媽呀,越寫約覺得小攻小包子時期好萌,這么萌的小包子,上輩子為什么要作孽,為什么要渣呢?。?! 第7章 示好 也許是跑的急了,高郁來到婁琛二人面前的時候還有點小喘。小短腿邁的太急,甚至差點摔了一跤,還好婁燁眼疾手將他扶住,否則真摔了他們可擔待不起。 將人交給急急忙忙跟過來,嚇得魂兒都掉了一半的侍奉太監,婁燁這才帶著婁琛后退兩步,恭敬叩拜道:“參見二皇子?!?/br> “快起來,快起來,別這么拘謹?!备哂粢暰€在婁琛身上掃了一圈,關切的問道,“那天你們離開的倉促,本宮都沒來得看上一眼。婁將軍令郎現在怎樣,傷都好了嗎?” 婁燁側頭看了看微微低著并不打算主動回話的婁琛,無奈的代為回答道:“謝二皇子殿下關心,有陛下御賜‘天香斷玉膏’以及太醫圣手醫治調養,犬子的傷已經好的差不多了?!?/br> “好了就好,那日情況危急,本宮還怕會落下什么傷,現在看來應該是恢復的差不多了?!备哂粼掚m然是對婁燁說的,但他的視線卻一直沒有離開過婁琛。 “讓二皇子受驚了?!?/br> “沒有沒有,就是擔心了一陣而已?!毕氲綂滂〉乖诶夼_上的一幕,高郁現在都心有余悸。他還算膽子大的,那個平日里只知道偷嘴的四皇子當時就哭了,過了好幾天都沒回過神來。 再次見面高郁沒有再端著皇子的架子,目光在胳膊仍然有些僵硬的的婁琛身上轉了好幾圈,最后竟小大人似的嘆了口氣,頗為委屈的道:“其實本宮前些日子一直想找機會去看望你們來著,可惜父皇不準本宮出宮,皇叔也不肯幫本宮說情,結果拖得‘擇劍宴’都要開始了也沒能見的著你們一面。本宮之前還一直擔心,這樣一來到了宴席上本宮怕是連話都跟你們說不上了,卻沒想到柳暗花明又一村,竟然在這兒碰上了。不過真是萬幸,要不是今兒出門的時候想著順道來宣德門逛逛,恐怕就要與你們錯過了呢?!?/br> 這話既是訴苦也是解釋,但宴席設置在御花園,未出宮的皇子隨母親居住在東西六宮,這隔了三層守衛到底是怎樣的順道才能在接近外城的宣德門來一場“巧遇”? 婁燁并不想深究,只附和著回道:“若是有緣自然會遇到?!?/br> “就是這個理?!备哂粜Σ[瞇的,很是贊同的點點頭。 小孩子心里藏不住事兒,左右看了一圈發現周邊皆是親信,守衛侍衛都隔得老遠并不會聽到他們的講話之后,就癟起了嘴巴,把這些天來心里的憤懣都抱怨了出來:“不過婁將軍你也真是,皇叔三邀四請讓你們上他在京城的別院休養,結果你倒好,直接閉門不見客,把他的善意拒之門外。那些個外人另有所圖就算了,怎么連皇叔你都不肯相信呢?” 婁燁聞言愣了瞬,孩童天真無邪,說起話來不拐彎抹角也不含沙射影。 但就是這樣直白的話卻著實將婁燁問到了,為什么不肯接受靖王的幫助呢? 婁燁心中有個聲音小小的回答了一句,不是不肯,而是不能。 婁家在京中并無家宅,所以這些天一直住在驛館里。 雖然比武之后許多世家都主動向婁燁示好,甚至提出讓他們搬到府中安排專人伺候休養,但婁燁卻都拒絕了。 當年那場突變之后他早已看透了這些世家們的手段、心計,有用的就交好、攀附,沒用的就排斥、打壓。那些旁系親族更為可笑,婁家最為辛苦的時候他們從未有過表現,有些甚至恨不得脫離族譜。 現在那些人大獻殷勤,不過也是因為婁琛在比武中表現不俗,頗得圣上與靖王青眼而已。 他敢肯定,若最后一輪比武婁琛落敗,那些人肯定早已想好了百十種將他們趕出京的方法。 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難,如今這些“施舍”他也不屑獲取。 至于那個人…… 豁達坦率如婁燁,在思及那個人之時也又了一絲猶豫。無奈地搖了搖頭,他還是決定暫且放一邊去,船到橋頭自然直,到時候自然有辦法。 “并非不相信王爺,只是人多口雜,犬子能破格進入‘執劍’選拔已是仰仗王爺的提拔。若再住進王爺別院,恐怕會影響王爺聲譽?!?/br> “皇叔都不介意,婁將軍你又何必在意那些無關人等的閑言碎語?!备哂羝财沧?,很是不喜歡這個過于客氣的回答,直替皇叔委屈,“只是可惜了這次難得的機會,婁將軍駐守西南,皇叔長居西北,好不容易回京卻沒能碰上面?!?/br> 南梁世家無人不知婁燁與靖王舊日的關系,更何況與靖王關系頗為親密的二皇子高郁? 想著皇叔前日被拒絕后失望得模樣,高郁有些可惜的道:“皇叔公務繁忙,回京沒待上兩天就去江南治理水災了,這一去沒個十天半個月恐怕回不來,下次想要再見也不知道是什么時候了?!?/br> 婁燁怔然,這句話是那人借二皇子之口想要告訴他的? 婁燁不愿深想,淡淡道:“總會有機會見到的?!?/br> “唉,希望吧?!备哂糨p輕的嘆息了一聲,先前那番話雖然是皇叔教他說的,但是他對婁燁婁大將軍卻的確是仰慕已久。 高郁向往宮外無拘無束的生活,卻又被拘在一方天地里,所以閑來無事時他特別愛聽故事。宮里不比在外,不常有說書聽曲兒的時候,每年也就只有靖王定期回京述職之時,他才能得機會聽上一些。 靖王博學廣知,天南地北都去過,但講的最多還是當年駐守西北與北齊抗衡時候的事兒。 高郁印象里的皇叔總是冷冷淡淡的,一雙鷹眸不怒自威,宮女太監們都不敢正眼看他。 但奇怪的是,每次講到在西北那段日子時,皇叔的表情卻會變得極為溫柔。他總愛出神的看著遠方,眼中滿是高郁讀不懂的深沉情緒。 后來他有問過母后,母后說那叫懷念、向往,就跟他總是愛想念在宮外的日子一樣,那是皇叔在心底最美好的記憶。 所以高郁記住了西北,記住那些崢嶸歲月,記住了大將軍婁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