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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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長寧牙關一咬,半晌沒有說話。朱明熾就是有意刁難她,才把這件事給她去處理,讓她看著太子黨一個個喪于她手。既然他讓自己查,那邊查吧!說不定從她這里經手這些人還少受些苦,不過是得頂著些忘恩負義的罵名而已,名聲又有什么要緊的。 “既為陛下的旨意,那微臣接旨?!?/br> 朱明熾抬頭一看。卻看到她的鼻尖上有一個紅點,白玉一樣的膚色,故越發顯得紅點醒目。 還真的是被水牢里的蚊子咬了。不知道她出門之前有沒有瞧過鏡子。 看著頗有些好笑,又覺得好玩,方才腹間那點熱就散去了。 他又繼續批折子,但是沒讓她退下去,趙長寧就站在殿內,盯著日光漸漸地被拉長,變斜,將窗欞的雕花的樣子,清晰地投在地板上。她想起了被關在宗人府的朱明熙,朱明熾不許任何人去探視,也沒有封藩。上次見他還是登基大典的時候,他被準許從宗人府出來觀禮,只見是瘦了很多,但仍然溫和地微笑,似乎這一切都如常。 身邊最信任的人反水,他一定很痛苦。長寧想起他溫和地跟她說‘知己來日方長’的樣子。 朱明熙從她身側經過的時候,一句話沒跟她說。趙長寧也什么都沒說,站得筆直由他走過去了。但一切沒有說出來的大家都明白。 趙長寧又看向朱明熾,看到朱明熙的時候,他的表情也是如常的,甚至帶著一絲微笑。仿佛監禁弟弟,遲遲拖著不分藩的人不是他。斬殺不聽話大臣的不是他。此事夕陽的金光映照著他的側臉,凌厲的刀疤,英俊的側臉,卻因為袞冕龍袍而顯得尊貴。 誰也沒料到朱明熾也是會治國的,陰謀詭計也是一把好手。把行軍的風格帶到行政里來,雷厲風行,殺伐果斷。 眼看著日頭落到了屋脊上,天色近晚。朱明熾放下了筆,揉了揉腕,他接連看一下午了。 趙長寧就道:“陛下若無別的事,微臣便告退了?!?/br> 朱明熾卻看了她一眼,淡淡道:“……有事?!壁w長寧不語,朱明熾叫了劉胡吩咐?!皞魃虐??!?/br> 乾清宮西暖閣,布置金絲楠卷葉紋嵌白玉方桌,嵌琺瑯的繡墩,鎏金燭臺。八扇的雙面百鳥朝鳳繡屏風將內室隔開,十分的奢華。 太監們輕手輕腳的上菜,傳菜遞三遍,揭開銀盞,或是香氣四溢的燒鵝rou,糟鵝掌,燴驢rou,香烤羊rou,主食是一盞紅豆飯,甜點又是宮里有名的佛菠蘿蜜、云子麻葉,紅豆蜜酪小塊,灑了糖霜,用戧金盒裝著,精致異常。 朱明熾吃飯是一句話不說,內侍們就更不敢說話了,東暖閣里一片安靜。 趙長寧站在旁邊伺候他吃飯,朱明熾要求的,給他布菜。既然是君主的要求,趙長寧也只能照做。 西暖閣很冷清,雖然是滿桌子的菜肴,但未必就有胃口。 趙長寧布菜,便給他夾的是素。杏仁豆腐,金針拌王瓜,熗豆芽雪菜,她不知道布菜的規矩,壘得跟小山一樣高。趙長寧覺得朱明熾長得這么高大,必定也很能吃,而不夾rou菜純粹是因為rou菜放得遠,她伸筷子不方便。 旁邊伺候的太監看到壘成小山的菜,額頭冒冷汗,但又不敢開口說話。沒見皇上也一言不發地吃著么,皇上都沒說什么,他們能怎么說。 終于有道蕓豆燉鴿蛋火腿離得近些,趙長寧換了勺,為帝王盛了只鴿蛋,堆在了碗的尖尖上,說道:“……陛下多吃些,可要再添碗飯?” 朱明熾嘴角微動,終于是忍不下去:“給朕坐下來?!?/br> “微臣不敢?!壁w長寧道。 朱明熾看她:“……抗旨不遵就敢了?” 趙長寧還是坐了下來。 旁邊有宮人專門給皇上布菜,看到趙大人坐下來,掩飾不住的驚訝。在乾清宮近身伺候皇帝的內侍,足有四十多個。劉胡已經叫他們過去叮囑過數次了,不該說的,一個字都別去外面嚼舌頭根子,不然被打死都是活該的! 所以一個個的嘴巴緊閉,半個聲都不愿意出,只當自己是個不會喘氣兒的。 一盞紅豆飯在趙長寧面前揭開,熱騰騰的香氣撲鼻而來。 趙長寧是自小受食不言寢不語的教誨,吃飯是一個字都不多說的。不過一起吃飯的總是母親竇氏,或者meimei玉嬋,兩個人總是熱鬧地纏著她說話。要是跟趙老太爺一起吃飯,老爺子總是頗有興趣地跟她討論官場的事,總之絕不會冷場。家里雖然糟心事多,玉嬋meimei就是頭一個糟心的,但卻很熱鬧。宮里大概無論如何都不能比的。 與朱明熾進膳,更是絕對的安靜。首先趙長寧不會在朱明熾面前說什么,朱明熾又是鋸嘴葫蘆,更不說話了。不過兩個人吃飯,總是比一個人香些。宮里的伙食味道的確不錯,趙長寧本以為自己會難以下咽,竟然還是吃了小半盞紅豆飯。 而且面前的一道珍珠魚rou湯圓鮮美可口,爽滑彈牙,她吃了好些。 朱明熾抬頭一看,微微抬手。不一會兒,另一盤魚rou湯圓放在了趙長寧面前,還配了一碟牛rou豆醬。 趙長寧看到湯圓端到面前,抬頭一眼,朱明熾碗里的山已經見底了,他果然還是能吃的,不過沒有聲音罷了。 這時候朱明熾突然開口道:“新任大理寺卿董耘如何?” 問她的上司?趙長寧看了帝王一眼,他正在喝湯,面容平靜看不出情緒。此人原來就心思難測,當了皇帝就越發的不顯露了。她就模棱兩可地說:“微臣不敢妄議?!?/br> 大理寺卿是她的上司,皇帝則是頂頭上司,跟頂頭上司議論上司是絕對的大忌。 朱明熾嘴角一扯:“不敢妄議?朕讓你議呢?” “若要微臣說的話,寺卿大人頗為嚴謹認真,是微臣不及的?!壁w長寧就淡淡地道,別的只字不提。 朱明熾不知道想了什么,抬手招旁邊的人:“……撤了吧?!?/br> 他站起身往內走去。貼身的太監一愣,很快跟了上去。趙長寧以為自己就能退下了,但朱明熾畢竟沒有發話,就不敢先走。她在西暖閣靜坐了一會兒,想著朱明熾究竟是對誰不滿,就針對性的審問,免得傷及無辜。 不一會兒看到個穿長袍革帶的太監出來,本以為是朱明熾終于發話,讓她離開了,誰知道誰知道伺候的太監卻行了禮道:“……趙大人,皇上宣您進去?!?/br> 趙長寧的心便突然一跳。 第61章 紅燭的火苗跳動著,燭光照著龍榻上鋪的紅綢繡九龍戲珠紋被面。趙長寧停在門口,朱明熾似乎在更衣, 她就不想踏進去了。 大太監要給朱明熾解開龍袍的時候,朱明熾道:“……不用了,退下?!?/br> 大太監一句話不敢說,垂手退出去,合上了隔扇。 朱明熾一步步地走到了她面前。然后停了下來, 趙長寧甚至能聽到他的呼吸聲。他道:“抬頭?!?/br> 趙長寧卻沒有動,盯著燭火的影子, 方才的鎮定沒了蹤影,手背微微發抖。如今他已經是九五至尊, 想要的東西就要占到手上。坐懷不亂?只不過沒有表現出來而已。 “方才不是能說會道的, 怎么現在啞巴了?”朱明熾伸手落在長寧的鼻尖上, “蚊子咬的?” 隨著他的手指漸漸往下,到了紗羅衣的邊緣,紗羅衣阻擋了脖頸的肌膚,他粗糙的手指帶著熱度,燙得人發抖。趙長寧淡淡地道:“……牢獄里的蚊子多?!?/br> 朱明熾嗯了一聲, 手仍舊往下滑去:“還有別的地方咬了嗎?” 手腕上、脖子上還有幾個。但是趙長寧什么都沒有說, 她單膝跪得發麻,卻動也沒有動,身子繃得如弦一般。 朱明熾靜靜地俯視著她。她這樣就乖巧多了,清瘦的身子半跪在他面前。沒有要殺他的事,就像那日雨夜里她將他抱在膝頭。 平生受盡了痛苦和漠視,但凡別人對他好些,他心里就記得。其實還以為她是真的喜歡他,他雖然是武將,卻自幼洞察人心,熟通音律,其實是個生性敏感的人。那時候他機關算盡,料盡了一切的后果,卻沒有料到她這一遭。當他知道那幾個人是來殺他的之后,他就送了那些人的命,心里的憤怒,就如一把軟刀子插進心里,有股隱隱的疼痛感…… 朱明熾想讓趙長寧也喜歡他。他如此的希望,希望得比趙長寧想的還要多很多,希望這個人乖順的皈依于他。 原來是從容的算計,但自從奪嫡之后,他心里一直有股暴戾感,想直接占有她。 畢竟他已經是皇帝了,沒有什么能夠阻止他。 但偏生朱明熾很明白,趙長寧這樣的人,若是這樣對她了,日后必難以再修復分毫。所以連官位也不曾奪去,反而升了她的官??伤恢老氲侥睦锶チ?,興許是覺得自己要折磨她。若是真的要折磨她,他的方法是有千百種的,為何要選這種。 朱明熾察覺到她的緊繃,收回了手淡淡地道:“……起來吧?!?/br> 不過是叫進來看看咬成什么樣罷了,卻這樣表現,當他是洪水猛獸了。 趙長寧從地上起來,后背已經出了冷汗。拱手道:“陛下若是無事,微臣先退下了?!敝烀鳠豚帕寺?,她慢慢退了出去,走到門口才松了口氣。此地龍潭虎xue,是非之地。這次全身而退,但保不齊下次…… 這個人現在是天下至主,不過在跟她玩貓捉老鼠而已。長此以往,總有那么一天的……在此之前,她要想出個辦法來,不管是什么辦法。 剛走出宮門,后面有人叫住她:“趙大人留步?!?/br> 原來是伺候朱明熾的一個太監,他行了禮,遞給長寧一個匣子:“皇上讓奴婢找出來的,太倉進貢的薄荷膏?!?/br> 是一個寶石藍的景泰藍燒瓷葫蘆匣,掐絲是蕉葉紋,云紋銅扣扣著,異常的精致。 趙長寧接過來,看了片刻后放進了衣袖中。 夜幕低垂,趙長寧的馬車走在路上,陳蠻在旁邊輕聲同她說話。長寧卻有些疲憊,靠著車壁閉目休息。 這時候,馬車卻吱呀一聲停了下來。 趙長寧睜開眼睛,只見車簾已經被撩了起來,陳蠻看著她道:“大人,外面有人要見您?!?/br> 趙長寧抬首望去,只見夏夜冷風里,這人鬢如刀裁,俊朗的臉上嵌著一雙桃花眼,神色卻比原來清冷了不少。 不是許久未見的杜少陵還是誰。 自從他父親入獄之后,杜家就散了。他現在在翰林院雖然沒事,卻也活得舉步維艱。 “趙長寧,可否借一步說話?”杜少陵的聲音微帶著些沙啞。 長寧伸手示意停車,又對陳蠻輕聲道:“找個僻靜些的茶館坐下?!?/br> 這個時候已經快要宵禁了,大半的茶館都關門了。胡同里倒是有個茶樓還開著,也沒什么客人。趙長寧壓了一兩銀子,要了個雅間。 雅間的隔扇打開,能夠看到窗外已經沉下來的黑夜,鱗次櫛比的屋頂,朦朧的燈籠光點綴在街道上,更遠的地方是護城河。 “算來與杜大人一年未見了,找我何事?”趙長寧給他倒了酒。 杜少陵把玩著酒杯,笑了一聲:“你我家同效忠于太子殿下,如今我家失勢,你家卻是飛黃騰達。我還在翰林院混資歷,而你已經是身居正五品的大理寺丞?!?/br> “杜大人有話不妨直說?!壁w長寧卻道。 杜少陵一嘆:“卻也不是嫉妒你,就是感嘆風水輪流轉而已?!彼ь^看趙長寧,她的下巴上有一個小窩,顯得嘴唇非常的精致,他的頓時語氣有些遲疑,“你……這么晚從皇宮里出來,可是與皇上獨處?怎么不好好愛惜自己,要是他知道了你的身份……”說著就忍不住握住了趙長寧的手,“他又是帝王,若是起了別的念頭。你該怎么辦?” 趙長寧卻淡淡一笑,收回了手:“杜大人不是來找我談這個的吧?” 杜少陵知道她不喜歡聽這個,沉默了一下,還是說起自己前來的目的:“如今天下既定,新皇的皇位坐得穩穩當當,只是原太子還在宗人府受苦,想來,恐怕趙大人心里也不安寧。太子黨雖然已經蕩然無存,但我父親托人傳話給我,說務必要將太子殿下救出宗人府,他受不得這個苦。如今來看唯有封藩這一條路,只是皇上決計是不會同意的……” 原來是為了朱明熙而來。杜大人原來做過朱明熙的老師,倒是真有幾分情誼,竟然身陷囹圄還為他考慮。 但是讓皇帝封藩能有什么辦法,幾位大臣的提議他都打回了。朱明熾手頭有軍權,錦衣衛、京衛如今都在他的掌控之中,雖然朝廷不穩,但是軍權在手,別人能拿他怎么辦。他這個人又并不好說話,別人不敢輕易忤逆他的意思。 “杜大人來找我,是想讓我想辦法?”趙長寧抬頭問。 杜少陵嘴唇微動,苦笑道:“別人不知道你趙長寧的厲害,我可是清楚的。太子殿下將你放在大理寺,不能發揮你所長。若是在戶部、刑部,恐怕趙大人的成就不止于此?!?/br> 趙長寧一時沉默,靠著椅背,細長的手指輕輕敲著扶手。輕輕地道:“恐怕不是吧,杜大人可打的是我七叔的主意?” 杜少陵訕訕的不知道說什么是好?!安m不住你……父親也是死馬當成活馬醫,想著當初太子待周承禮不薄,想請他眷念舊情?!?/br> 七叔是不可能幫忙的,趙長寧很明白這點。他心智堅定,絕不會被什么舊情打動的,否則不會把顧嚴弄下獄了。 朱明熙封藩……倒不失為把他救出來的一個好辦法。若朱明熙能成為藩王,在自己的藩地修養生息,對她是有益處的,他也不必在宗人府里受苦了。但是如何才能讓朱明熾封藩,倒真的是個問題。 藩王也分為兩類,北方防御體系的藩王擁有軍隊,而別的藩王只有防衛軍。還是當年太祖傳下來的的規矩,想讓宗族兄弟為他安定邊疆。前者恐怕是絕無可能的,后者想想辦法還能辦到。 “七叔是絕不可能幫忙的,不過我倒是有個主意?!壁w長寧緩緩說,“沒人能提出封藩而不被皇上駁回,除了一個人,那就是皇上他自己?!?/br> 杜少陵嘴唇一動,趙長寧說的是什么主意! “稍安勿躁?!壁w長寧自然曉得他不知所以。喝了口酒,轉著酒杯繼續說,“皇上最怕的不過是別人說他皇位來的不正統,所以遲遲不放太子,分封了的藩王自然與皇位繼承再無關聯。等到幾日后的大朝會,你請一位言官直諫皇上,說有人意欲謀反,另立他王。告的就是那些反對立藩王的大臣,阻止封藩,就是在給太子等人繼承皇位的可能,自然就是意欲謀反了。而且有違太祖遺訓,還是對太祖的大不敬……皇上騎虎難下,就是不分藩也要分,不過分封的封地應該不太好,只能將就了。還得記住一點,需得是大朝會,百官都在場?!?/br> 趙長寧越說,杜少陵眸光越驚。低聲道:“皇上惱羞成怒之下,豈不是會殺了此官!” 趙長寧笑著搖頭。他不懂朱明熾,朱明熾又不是昏君,昏君才會殺言官! 更何況言官都不怕死,若你真的賜死他,他還會覺得很光榮,他是直諫被皇上殺死的,是請流派。搞不好他英勇赴死之后,同僚也會被他的精神感動,還會湊錢給他修個千古清流的牌坊。而殺了言官的皇帝也會留下罵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