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節
榻和禪椅倒也罷了,那桌子卻是低矮,四面各放了一只蒲團。 李令婉和大覺法師隔著桌子對面在蒲團上跪坐了下來,隨后有小沙彌用黑漆方盤奉了茶上來,又手夾著方盤垂手退到了一邊去。 李令婉抬眼看著那個小沙彌, 見他十三四歲的模樣,右邊眉梢那里有一顆芝麻粒般大小的黑痣。 然后她又轉頭看了看門外。 兩扇槅扇門是大開著的, 可以看到木香正一臉如臨大敵的戒備模樣,帶著另外兩個丫鬟站在廊下,那十來個護衛則是都守在了院門外。 李令婉忍不住的失笑。然后她伸手端了面前桌上放著的黑漆木杯, 慢慢的喝著里面的茶水。 原本木香和那兩個丫鬟是要寸步不離的守在她身邊的,但今兒她來找大覺法師原就是想和大覺法師好好的說幾句話,若這么多人守在她身邊, 還有什么說話的興致?她自然是拒絕了。但木香不答應,依然是要寸步不離的跟在她身邊, 最后李令婉終于是怒了。 “我不曉得大少爺對你說了什么話, 但你要知道, 若我跟他說你惹怒了我, 讓他處置你,他連一個字都不會問,就會立時處置你,你信不信?” 木香低下了頭。 李令婉的這話她自然是信的。她由李惟元挑選進了李府雖然沒有多長時間,但主上對李令婉如何她是全都看在眼中的。 那真是挖心掏肺的好。哪怕李令婉說一聲要他的命了,只怕他都會毫不猶豫的往自己的心口捅刀子。 最后木香唯有妥協, 只站在廊下,又讓護衛都守在了院門外,不過到底門還是大開著的。 如李惟元所吩咐的那樣,她不能讓李令婉脫離她的視線哪怕一下。 李令婉懶得再同她說什么,也就由得她。又見小扇垂首站在她身后,她就對小扇輕揮了揮手:“你也去廊下候著吧?!?/br> 小扇心里一緊。 姑娘這是連她也不信任了?她也明曉得自己對不住李令婉,但自己的一家子都在李府當差,她不得不聽李惟元的話,將李令婉日常的事都一一的告訴李惟元...... 小扇心里上下翻滾著,眼圈都泛紅了,最后她低聲的應了一聲:“是?!鞭D身走出了屋,站在了廊下。 李令婉看著她出了屋,片刻之后她才轉過頭來看著對面的大覺法師,自嘲的一笑:“讓大師見笑了?!?/br> 大覺法師不說話,只是面上帶了微微笑意,一下下的撥弄著手里的菩提子佛珠。 李令婉則是右手掌心平托著手里的木杯,微垂著雙眼,伸了右手慢慢的摩挲著杯身上的木紋,輕輕的說著:“我最近很想找人說說話,可是卻總找不到能說話的人。想來想去的,最后就想到了大師您,大師不會怪我冒昧打擾了吧?” “自然不會。您有什么話,您說,老衲聽著?!?/br> 李令婉卻又沉默了,只是垂眼看著木杯口裊裊而上的白色水氣。 大覺法師也不催促她,依然一下下的撥弄著手里的菩提子佛珠。到后來他甚至闔上了雙眼,若非他手指還在撥弄著佛珠,簡直就要讓人以為他其實已經睡著了。 “我最近總做夢夢到以前的事,”過了好一會,李令婉的聲音才輕輕的響了起來,“原本隔了這么多年,以前的事我都忘了許多,也慢慢的不怎么在意了,但是最近,連我自己也開始迷茫了,到底哪個才是真的我?好好兒的,我怎么忽然的就會到這里來了呢?” 她說的這個以前,自然是指上輩子。 她知道大覺法師是將一切都看透了的,所以在他面前說話她也沒有什么要顧忌的地方。 而且最近她夢到上輩子的頻率實在太高了,也太真實了。仿佛她還躺在她租來的那個房間里睡覺,桌子上放著撕開了包裝袋,吃了一半的餅干,靠窗書桌上的筆記本電腦甚至都沒有關,指示燈還在一閃一閃的亮著。 所以有時候她醒過來的時候,看著眼前雕靈芝牡丹花的千工床,還有床前放著的繡玉蘭花的白紗屏風的時候總是會有幾分恍惚,要過好一會兒才會明白過來自己現在到底是在哪里。 她低頭微微苦笑:“這一切都太荒唐了。其實我這些時候經常在想,現在的這一切會不會只是我的一場夢?這些人,也只是我夢里幻想出來的?也許我就要夢醒了,不然這些時候我怎么會那樣清晰的夢到以前的事?” “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大覺法師依然闔著眼,手指一下下的撥弄著手里的佛珠,“你怎么知道你的那個世界不是你做的一場夢呢?” 他的聲音平靜和雅,聽起來能讓人的心慢慢的寧和下來。 李令婉微怔。 這樣類似于莊周夢蝶之類的哲學命題太深奧,她回答不上來。甚至她都不敢往深了去想。 有的時候做一個普通人,只擁有一個普通人的智商其實是件十分幸福的事,不然若往深了想,只怕會瘋魔。 “既然你也分不清哪個才是夢境,”大覺法師的聲音一如既往的平靜和雅,沒有絲毫波瀾,“且珍惜當下,這才是最重要的?!?/br> 李令婉輕輕的笑:“可是當下,我只是一只籠中鳥,半點自由都沒有。這樣的當下,我實在是珍惜不來?!?/br> 大覺法師睜開雙眼,慈悲的看著她。 “世間牢籠無處不在?;钪臅r候,我們的這身皮囊,丈夫妻子,父母子女,住的屋子,乃至這整個世間,都是牢籠,都是束縛。便是死了,一口緊窄的棺材,也都是牢籠,都是束縛。哪里有絕對的自由?不過是某些程度上的自由罷了?!?/br> “活著的時候有諸多的束縛,死了之后索性就燒成飛灰,隨風散了,這也就自由了吧?” 大覺法師微笑,伸手指著屋外,示意李令婉看:“你看那墻,那樹木,還有這屋子,即便是風,也是會有諸多束縛的,并不能隨心所欲的想要去哪里就去哪里?!?/br> 屋外蒼穹高遠,風大無云。 李令婉沉默不語。 大覺法師又道:“凡事有利有弊,束縛未必就全都是壞事。李施主原本該是個窮兇極惡的性子,這世間也原本該有許多生靈因他而涂炭,但因為有你,束縛禁錮住了他心里的那頭猛獸,所以這世間才得暫且平和?!?/br> 李令婉聽了就笑起來:“所以我之所以來到這里,就是要束縛禁錮住他?還是說,這都是我自己做的孽,所以就得我自己來償還?” 當初她寫這篇小說的時候,確實是寫了一句元相之怒,伏尸百萬,流血千里。字面上的這區區十二個字,若是化為事實,那場面李令婉不敢想。 她又開始沉默。 屋外的風呼嘯著從窗格里卷了起來,吹的屋內掛著的青色帳幔搖晃個不住。桌上三足青銅香爐里的檀香煙霧早就吹的散入了各處。 李令婉看著這只古樸的青銅香爐,片刻之后忽然問了一句:“大師,是不是那些既定的結局都是無法更改的?” 大覺法師沉默著沒有說話。 李令婉抬眼看他,就見他也正在抬眼看她,一臉的慈悲。 李令婉心中就了然了。 她垂下眼,捧起手里的木杯,慢慢的喝了一口早就已經涼透了的茶水。但捧著茶杯的手卻是在輕顫著。 她的結局,還有李惟元的結局都是不可逆的...... 李令婉在大覺法師這里待了很長時間。不過兩個人也沒有再說什么,大覺法師盤膝坐在那里入定,李令婉則是坐在那里安靜的看著屋外。 天空上不知道何時開始聚集起了絲絲縷縷的云。就坐在這滿是檀香的屋子里,看著空中云卷云舒,心中也是安寧平和的。 最后還是木香進來催促:“姑娘,時候不早了,您該回去了?!?/br> 李令婉收回目光,看了她一眼。然后起身站起,開口向大覺法師作辭。 大覺法師睜開了雙眼,也沒有留她,只是將手里拿著的那串菩提子佛珠遞了過來:“若心不靜的時候,不妨打坐片刻?!?/br> 李令婉道謝,伸手接了過來,套在了左手的手腕上,轉身出了禪房。 馬車早就在寺門口等著了,李令婉一路簡直就像是被木香等人圍在了中間,至這會上了馬車,她才得以有這一方小小的獨立空間。 她闔著雙眼開始閉目養神,然后就有些昏昏入睡。后來她也不曉得是睡了多久,只覺馬車猛然的停住了。她沒有防備,腦袋狼狽的磕在了馬車廂上。 一面揉著被撞痛的腦袋,她一面掀開車簾子往外看,然后她就吃驚的發現,前方不遠處,淳于祈正端坐馬上,身后跟了二三十個護衛。 作者有話要說: 嗯,打算暫且每天少更點字數,開擼新文大綱。新文打算擼個平和淡然,容色絕麗的女主人設和沉默內斂,愛的深沉的禁欲系男主人設吧。婉婉這樣的傻白甜人設暫且不敢擼了嚶嚶嚶,這幾天評論我都不敢看。 ☆、第102章 兩虎相爭 就算李令婉只是掀開了車窗簾子往外看了看, 但淳于祈還是精確無比的一眼就看到了她。隨后他利落的翻身下馬,闊步就往馬車這邊而來。 守衛在李令婉馬車前的護衛立時上前阻攔,不允許他上前:“什么人?做什么?” 淳于祈極冷淡的望了那護衛一眼,隨后冷聲的吐出了兩個字:“讓開?!?/br> 護衛自然不肯讓開,而且見他非但不后退仍然往前走, 他伸手就要去推搡淳于祈。而淳于祈顯然也是怒了,不等那護衛的手推搡到他身上, 他揚起手中的馬鞭子劈手就對著那護衛抽了過來。 隨著他這一馬鞭子抽過來,木香等人也好,淳于祈身后緊跟著的護衛也好, 個個都立時沖上了前來,彼此對峙,場面一下子就白熱化了起來。 若雙方真打起來, 只怕彼此都是落不了好去的。 李令婉無奈的嘆了一口氣,伸手掀開車簾子, 起身要下馬車。 小扇趕忙走近來扶著她。自然也怕她出什么事, 所以一雙手牢牢的握住了她的胳膊。 但李令婉卻是掙脫開了她的手, 幾步上前, 平靜的問著對面的淳于祈:“你來找我是有什么事么?” 自打她下了馬車,淳于祈的目光就一直在她的身上,片刻都沒有離開過。 她還在守制期間,身上穿的衣裙都是極素淡的顏色??赡芤蛑埋R車下的急的緣故,所以她連棉斗篷都沒有披,單薄的身子被這朔朔冷風一吹, 面色愈加的白了。 這還是自老太太七十大壽那日淳于祈見過李令婉一面,自那之后因為李惟元的阻攔,他再沒有見過李令婉了?,F在一見,才短短兩三個月的功夫,她看著就清瘦了不少。 淳于祈心中憐惜之意頓生,他叫了一聲婉婉,舉步就要上前。 但隨即只聽得蹭的一聲響,接著又是一片寒光劃過,李令婉就見木香手中不知何時竟多了一把短劍。此刻劍尖正指著淳于祈的胸膛,大有他再敢上前一步,她手中的短劍就會毫不猶豫的刺入他的胸膛一般。 緊跟在淳于祈身邊的長青顯然也是個練家子,木香手中的短劍不過才剛出鞘,他立時就上前一步,擋在了淳于祈的身前,同時他手中的彎刀也出鞘了,刀尖直指木香。 而站在他身后的淳于祈此時雙眼已微瞇了起來,眼底冰霜之意逐漸凝結。 雖然不知道木香等人的武藝如何,但李令婉是知道永歡侯府有一支武藝高強的影衛的,個個都能以一當十,看看淳于祈身后帶的那些護衛,只怕就是從那些影衛里挑選出來的人。待會若真打起來...... “你們這是做什么?”她看向木香,又看向淳于祈,“有什么話就好好的說,何必動刀動槍?” 又喝令木香將手中的劍收起來。但很顯然木香不聽從她的命令,手中的短劍依然直指向淳于祈和長青。 這個面子算是丟了。 李令婉沒有辦法,只好看向淳于祈:“你來找我,就是要在我面前動刀動槍的?” 淳于祈看向她。見她眉目之間冰冷,曉得她心里動了怒,于是就轉頭吩咐長青:“收刀?!?/br> 長青應了一聲是,手腕一轉,彎刀利落的入鞘。 淳于祈又抬高手揮了揮,身后的護衛也都收了手里的兵器,往后退了幾步。 李令婉這時就看向木香。 木香面上依然還是緊繃著的,雖然手中的短劍還沒有入鞘,不過她到底還是垂下了手來,劍尖不再指著淳于祈和長青了。 雙方局勢略有緩解。李令婉心中輕舒了一口氣,轉頭看向淳于祈,問著:“你來找我,是有什么事?” 不然何必要這樣半路攔截她的馬車?很顯然淳于祈在李府附近也埋下了眼線,所以她今兒才剛出趟門,淳于祈立時就趕過來了。 只怕他還是散值之后就立即來截住她的。因為李令婉可以看到他墨藍色鶴氅里面的青色官服。 “我找你,并沒有什么事?!迸c剛剛看著木香時森寒的目光不同,此時淳于祈看著李令婉的目光卻完全的柔和了下來,聲音也放緩了不少,“只是,我想你了,所以就想來見見你?!?/br> 自己的未婚妻子,想要見她一面,卻要動這么大的陣仗,淳于祈想想,心中就越發的惱怒起李惟元來。 而李令婉聽到淳于祈當著面前這么幾十個人的面就這樣直白的說出這樣的一句話來,不由的愣住了。但隨后她反應過來,只暗中嘆氣。 她想了想,最后還是上前兩步,對淳于祈說道:“我有幾句話要跟你說?!?/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