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節
冉念煙點點頭,昨天沒去,今日還不去,母親難免起疑。 可是低頭看了看傷處…… 流蘇笑道:“少爺都安排好了, 調了一架步輦來,專門送您過去。早上翡清過來送點心,問起小姐昨晚怎么沒過去,少爺也在,就回了她,說您昨晚回來受了傷,并沒說其他不相干的?!?/br> 冉念煙見鏡中的自己臉色微紅,嗔道:“就是這個緣故,還能說什么?” 流蘇抿嘴微笑不語,精心梳好了墮馬髻,除了平常用的釵環,還特意取了一支綴著木槿的花簪別在發髻后,花面交映,耳墜子也選了一對鑲嵌淡粉珍珠的,更添光彩。 冉念煙看著流蘇費盡心思打扮自己,挑選的胭脂首飾簡直比成親那日都要艷麗,心里既好笑又感激,這丫頭待自己是極好的,雖不是親生姐妹卻也別無二致,便也由著她去了,只是更衣時,她特地選了月白色湖縐上襖和瓷青色暗花緞馬面裙,壓一壓滿頭珠翠的艷色。 饒是如此,來到冷翠軒,徐問彤還是一眼看出女兒臉上不同以往的明艷神采。 她本不是細心的人,可在女兒面前,她就是最耳聰目明的母親。 女兒難得這樣高興,想必是和女婿有關,她也不點破,免得女兒發窘。 徐問彤問過了傷勢,又談了談瑣事,冉念煙忽然提起讓冉明幫助父親料理冉家的事,徐問彤沉默半晌,點頭道:“也好,他半生無子,這冉明和他母親馮氏我都有印象,是個人才,有他幫著料理那邊的事,你也能輕松些?!?/br> 這么多年冉靖一直未曾續弦,身邊也沒有一個半個服侍的人,對外只稱邊事未平,無以為家,其實徐問彤都看在眼里。 那些往事,談不上原諒,原諒與否都是沒有意義的,因為已經沒有攜手同行的信念。 冉念煙猶豫著是否該把自己和徐夷則的決定告訴母親,事到臨頭還欺瞞她,冉念煙于心不忍。 恐怕世上沒有比母親更憎惡被欺瞞的人,因為她曾被這兩個字改變了一生的命運。 正當她揣摩言辭時,翡清進門稟告,嘉德郡主來訪。 近一個月,冉念煙一心撲在冉家,崇德院那邊的事只是偶有聽聞。 徐問彤喜道:“你舅母來了,她前些日子就說要來我這兒坐坐,我正想見她呢?!?/br> 母親這么歡迎嘉德郡主到來,這是因為她和徐衡的關系有所緩和,母親希望從她這邊勸說,爭取讓徐夷則留在徐家。 見母親起身相迎,冉念煙也隨著起身,暗暗嘆了口氣,怕是事與愿違,讓母親空歡喜一場是在所難免的了。 嘉德郡主今日的打扮也很隨意,一套簡單的緋紅衫裙卻襯得她容光熠熠,想必是近來心情不錯。 相由心生所指的未必是善惡,更多的是心境上的不同。 兩廂見過禮,徐問彤自然請嘉德郡主坐在靠左的上位,自己居右,女兒在下首打橫而坐。 嘉德郡主笑意盈盈地打量著冉念煙,道:“盈盈今日難得打扮得新鮮,我就說,年輕女子就該穿戴得艷麗些,我們這些做長輩的看著也高興?!?/br> 徐問彤賠笑道:“可不是,我們家盈盈從小就古怪,不像別的女孩子一樣喜歡打扮,給她置辦的東西都壓了箱底,今天難得開了一回竅,就被嫂子遇上了?!?/br> 嘉德郡主道:“盈盈心思大,和尋常的女孩子不一樣,這也難怪?!?/br> 看了她們你一言我一語地談論著自己,冉念煙并不覺得有何不妥,反正從小都是這樣的,但有一點實在太奇怪了。 嘉德郡主看自己的眼神,不像往日那樣親切而溫和,仿佛多了幾分猶豫和閃躲。 更像是沒想到會遇見她。 這也難怪,平日冉念煙起得早,卯時末已經回執中院了,今日卯時末才起身,所以才遇見了嘉德郡主。 看來嘉德郡主是有意算著她離開的時間過來走動的。 冉念煙不想為難長輩,裝作不好意思,起身行禮道:“娘,您和郡主談來談去總脫不開我,我還是先告退吧,也好讓你們說些別的?!?/br> 徐問彤指著她,笑道:“喲,還不好意思了?!?/br> 嘉德郡主也托起茶杯掩飾笑意,呷了口茶,笑意猶在眉梢眼角。 “盈盈留下吧,我有些話要和你母親說,你在聽聽也好?!?/br> 母女二人心里都是咯噔一聲,徐問彤是意外,冉念煙卻是因為預料成真,和母親相視無言,都看向嘉德郡主。 冉念煙默默坐下,等著她的下文。 嘉德郡主卻不急著開口,或是不知該怎么開口,又喝了口茶水,緩緩放下茶杯,才道:“問彤,你想過以后嗎?” 這話太籠統,莫說是徐問彤,就連日日為將來打算的冉念煙,也沒辦法立刻給出一個確切的回答。 徐問彤的笑僵住了,問道:“嫂子,這是什么意思……” 嘉德郡主握著茶杯的手微微發抖,暴露了心中的猶疑。 “我一生沒能留下一個孩子,卻也懂為人母的心思,孩子大了,便無論如何都由著他們去。你可曾考慮過盈盈的將來?” 這顯然是廢話了,徐問彤怎么可能不為女兒考慮,可細思她的言下之意,所謂盈盈的將來,自然是牽系在徐夷則身上的。 徐問彤不自覺地握緊了藏在袖中的手,道:“全看夷則怎么打算了,嫂子也知道,他是個極有主意的人,認準了的事,任誰也勸不動的?!?/br> 冉念煙聽出來,這是母親再給嘉德郡主一個臺階,她放出這樣低姿態的話,無論嘉德郡主接下來說出什么不遂人愿的話,都不顯得突兀。 更多的意思是,我都把姿態擺得如此低,你還忍心駁我的面子嗎? 看來母親還是沒有看透現在的局勢,早已不是嘉德郡主可以一言定乾坤的時代了,齊王已經登基稱帝,他對徐夷則的安排才是他的最終去向。嘉德郡主特地前來通氣,也是為了免除自己的責任。 果不其然,嘉德郡主也解釋了現在的情形,太后去世,先帝走的不明不白,齊王又不是她疼愛的侄兒,一切對她來說也是有心無力的。 “所以,我聽說陛下要把夷則調去西北?!奔蔚驴ぶ饕幻嬲f,一面不放過徐問彤面上的任何一絲表情,見她眉頭愈發緊皺,不由得長嘆一聲,“我若告訴你,我想留他在京城,你一定不信我是真心的?!?/br> 她說的這么坦誠,徐問彤也不把這個從小教養自己的嫂子視為外人,掩面道:“我知道你一直不喜歡他,本想著盈盈嫁過去后,可以彌合你們的關系,哪成想……他竟不是……” 竟不是大哥的親生子。 嘉德郡主接過翡清遞來的絲帕,攬過徐問彤,像是jiejie安慰meimei,又像是慈母愛護孩子一般,輕輕擦拭她的淚痕。 她看著冉念煙,道:“我知道,其實我也希望盈盈能留在我身邊,若說之前我對夷則還有怨氣,現在真相大白,我只怨你大哥,可又能如何呢……我這輩子已經這樣了,只求小輩們活的安樂美滿,便是我最大的心愿?!?/br> 冉念煙不由得微微低下頭,在不幸的人面前炫耀自己的幸福,讓她有負罪的感覺。 嘉德郡主又道:“可你要明白,夷則離開徐家,甚至離開京城的復雜爭斗,對于他的身份來說才是最好的結果?!?/br> 徐問彤點頭,道:“我都知道?!彼^女兒的手,“只是舍不得她?!?/br> 冉念煙知道是自己表態的時候了,開口道:“娘,留在京城,除了可以和您朝夕相見之外,處處都是深淵,所謂的天倫之樂也不過是薄冰上的幻影,一不留神就是粉身碎骨。離開京城,天高海闊,您身體康健,大可同行,除了些許勞頓,便是永無后顧之憂的安樂?!?/br> 嘉德郡主頻頻點頭,這也正是她的心思,被冉念煙一語道破。 徐問彤破涕為笑,笑容卻夾雜著苦澀。 “你總想著好的一面,哪曾想過邊地的辛苦……” 她還要再說,卻被嘉德郡主攔住了:“孩子說的在理,世上哪有十全十美的事,只要是利大于害的,都是好事。盈盈,你先回去吧,我再和你娘說會兒話?!?/br> 冉念煙行禮告退。 沒想到自己醞釀了許久的話被嘉德郡主點破。 流蘇一直在房外服侍,沒聽見方才的一席話,見冉念煙眼底有些沉重之色,便問:“小姐,是不是郡主……” 冉念煙揮手止住她接下來的話。 “不可背地議論長輩?!?/br> 流蘇默默捂住嘴,為自己的冒失感到愧疚。 冉念煙又道:“何況她是不會做對我不利的事的……” 就像徐夷則,之前很多事沒看清,以為和自己一條心的堂姐居然處處設防,反倒是自己百般提防的徐夷則真正設身處地地為自己著想。 ··· 徐夷則把柳齊暗中襄助滕王的事上奏天聽,新德帝酌情將他從詔獄轉入刑部大牢,又經過月余的提審,確定他的確與太子無關,便將他赦免釋放。 為了不驚動外朝,柳家秘密派人用青布小轎把人接回府。 謝氏和柳如儂在家中翹首以盼,柳如儂的杏眼中更多了一抹憂色。 “娘?!彼龁栔x氏,“哥哥回來后,您真的打算離開京城?” 謝氏收了收渙散的心神,對女兒道:“這京城看似很大,卻只容得下豪門巨族,其余的蕓蕓眾生,無外乎依附他們,或是為之奔走效力,或是為之提供衣食住行,柳家謝家皆已敗落,咱們留在京城,成了什么?” 自然是每況愈下,成為依附。 柳如儂也是有十分傲骨的,自然不甘于淪為下僚,她道:“可是哥哥有才名,可以科舉……” 謝氏搖搖頭,苦澀一笑,道:“你以為寒門會接納他?何況他那點才名,談詩論文、聽琴賞畫是足夠了,論起仕途經濟、官場心術,只怕府學里隨隨便便一個寒門子弟都比他強上幾倍?!?/br> 柳如儂頓時沒了言語,知子莫若父母,母親這番話是極中肯的。 謝氏又道:“所以,我們不如等著消息,若是能救你父親和舅舅出來,便不惜一切去救,若是不能,多少要給兩家留下血脈。咱們帶著余下的家財去南方落腳,朝廷抄家只是抄沒了看得見摸得著的東西,你外祖家本是江南士族,娘的嫁妝中有不少江南的田莊地土,后來嫁給你父親,唯恐太子事敗,便留心在南方置業,偽托在化名的身份名下,沒想到真的派上了用場……” 雖然是算無遺策,卻不能不遺憾,家門敗落如斯,她倒寧愿用手中的財富換取丈夫和兄長的自由。 柳如儂到底年輕,對南方的產業起了興趣,問道:“娘果真有這么長遠的打算!” 謝氏點頭道:“到了南方,就算你哥哥再不成器,只要咱們母女耐心經營,不求重振家業,也可安度一生?!?/br> 柳如儂聞言甜甜一笑,她當然要和母親一起挑起擔子,這也是她的夢想。 她絕非甘于一生困頓于深閨中的懦弱婦人。 只是有一點,她很不贊同:“娘,您也太小瞧哥哥了,他的才名也許換不來高官厚祿,卻可在市井闖出些名堂,聽說江南文風鼎盛,勾欄瓦肆的南戲班、書會場,正是哥哥的用武之地?!?/br> 謝氏似乎不以為然,直到女兒提到謝暄。 “表哥也可以到江南尋咱們,咱們畢竟是一家人……” “噤聲!”謝氏急忙道,“不可再提?!?/br> 雖然是在家里,也要提防隔墻有耳。 柳齊的轎子來到柳家院內,母子三人自然關起門來又哭又笑,柳齊本就有游歷江南的愿景,如今順水推舟,只是父親尚在詔獄,心下難安??赡罴氨境t獄向來是經常抓人,極少放人,許多下獄的官員往往是一生囚禁于此。 柳齊在詔獄短短幾日,都留下滿身鞭痕和不忍回首的記憶。 幸而后來謝氏和嫂子尚氏使了銀錢,柳家、謝家的男子未再受荼毒。 ··· 冉念煙得到柳如儂的信札,得知他們打算在京城守候一年,若再無消息,就要去江南。 江南……那是謝家的故土,冉念煙已經料到,依謝氏的周全,一定留了后路,再一想,上一世柳齊就是在江南揚名,在市井間填詞作賦,更改良了百年來陳陳相因的南戲,更創新聲,一時間洛陽紙貴,普天下人人以爭看柳家私班的傳奇新劇為榮。 看來冥冥中自有天定,大梁少了謝、柳兩家,不過是少了兩個可被替代的官僚氏族,而少了柳齊,大梁文壇的半壁江山都將失色。 孰輕孰重,當局者甘苦自知,后人眼中卻又是文章憎命達的另一種注腳了。 信陡然滑落,是徐夷則從身后抱住自己,輕輕從她手中抽了過去。 似乎從那天開始,這個人就食髓知味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