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節
如今嘉德郡主監理掖庭,第一步就是要收攏人心,不然以她的身份,懷異心者只會越來越多,自己才真成了千夫所指的罪人。 冉念煙剛一進清寧宮,便見有宮嬪派人索要鋪宮分例,說是自上月起就未如數發放。上個月還是皇貴妃掌事,當時不說,等嘉德郡主來了才說,必定是欺生。 嘉德郡主查過彤史后,發現是那位宮嬪上上月說話不嚴謹,未避諱陛下名諱,所以減了一年的分例以示懲戒。有了這條佐證,嘉德郡主又不是息事寧人的人,便又把人原樣打發回去,隨后才把冉念煙招到身邊。 她依舊是和顏悅色的,卻和剛才在別人面前裝出來的不同,是打從心里的喜歡。 “怎么樣,怕不怕?”她問道。 冉念煙道:“舅母指的是進宮時的搜查?”見她點頭,冉念煙才搖頭道,“例行公事,不怕的?!?/br> 嘉德郡主嘆道:“你這是問心無愧,那些心里有鬼的一見這陣勢,便不敢侵犯宮儀?!?/br> 她一邊說,一邊遣走了服侍的人,來到長案前翻著方才查閱的那本彤史。 所謂彤史,便是女官所記錄的宮闈起居及內庭燕褻之事,用示勸戒君主,可上面所寫往往是不足為外人道也的秘辛,嘉德郡主隨意翻看,漸漸發現昔日認識的那些妃嬪也是一人千面。 “我把你接進宮來,生不生氣?”她一邊看,一邊問。 冉念煙坐在她身邊,笑道:“舅母讓我來,我就來陪著舅母?!?/br> 嘉德郡主點了點她的額頭,道:“你呀你,還不改口。不過算了,我還是喜歡聽你喊我舅母。你也別做夢了,不讓你見那個人?!?/br> 那個人自然是徐夷則,嘉德郡主提起他時總是避免直呼其名。 冉念煙搖頭道:“誰想見他了?” 她說的也不是假話,她本不想見他,可同在一條船上,不得不見。 正說著,外面有人通報,原來是那位宮嬪親自來了,且氣勢洶洶,進門便自顧自坐下,冉念煙留心看了一眼,很是年輕,不過二八年華,端茶的姿勢還能看出不是大家出身,極可能是受了寵幸的宮女一朝雞犬升天。 也就難怪身上滿是浮躁跋扈之氣,就像久貧乍富的人,很難按捺住揮霍炫耀的沖動。 她親自質問鋪宮分例的事,嘉德郡主便說出了實情,誰知她依舊不依不饒,只說是皇貴妃公報私怨,既然嘉德郡主掌事,就該改掉從前的弊習。 嘉德郡主不知皇貴妃和這宮嬪有什么恩怨,卻聽見身邊的冉念煙小聲和自己說了句什么,當即豁然開朗,道:“按祖宗舊法,犯諱理應降一等,發俸一年,我看還是皇貴妃顧念姐妹之情,你又是初犯,酌情減免了,既然要革除弊習,不如先從您做起,按宮規處罰,如何?” 那宮嬪空有姿色,內里卻是草包一只,哪知道什么宮規,冷臉硬說了幾句好話,便行禮告辭了,留下嘉德郡主笑得樂不可支,說是多日未曾展顏,今日見她自討苦吃,倒很是可笑。 末了,又對冉念煙道:“對虧你提醒我,不然我哪知道這些?對了,你又怎么對宮中事如此熟稔?” 冉念煙當了七年的后宮之主,對那些條目自然一清二楚,論起用死規矩翻出花樣,當此世,她論第二,無敢人論第一。七年來她拔擢過人,抬舉過人,更明白如何用成規把人打入萬劫不復的深淵,可那些人都和方才的宮嬪一樣,都是咎由自取。 她道:“是彤史上寫得,方才您翻著,我瞥見了。不過我還有一言,舅母既然想收服人心,就該做幾件事以儆效尤,以祖宗之法為憑據是再好不過的,又能服人,又不是您自己的意思,也是‘秉章辦事’罷了?!?/br> 嘉德郡主先翻書,記錄宮嬪犯諱一事下果然有這條,想必是記錄的女官有感于規矩成空文,才特為褒貶。又聽了冉念煙余下的話,點頭道:“有理,不過方才的事先這么算了,秋后算賬惹人猜忌,最是要不得。我讓你來還真是對了,你留下幫我做些事,可愿意嗎?” 冉念煙道:“幫舅母分憂,怎敢推辭?!?/br> 嘉德郡主道:“如果要對付的是司禮監的人,你還愿意嗎?” 冉念煙暗嘆,果然有這么一天,劉夢梁能騙過乾寧帝,卻不能騙過所有人,莫非嘉德郡主也看穿了他奪取權柄的野心? 嘉德郡主并沒急著讓她給出答案,而是繼續道:“皇兄被宦官蒙蔽也并非一日兩日了,滕王出征西北就與司禮監掌印劉夢梁有關,我從前常提醒他,不能信任罪臣余孽,可近年來愈發不敢提了。你留下,幫我守好宮墻之內的方寸天地,等滕王安然回京,可好?” 上一世,也是堂姐在臨死前對她說,讓她替自己守好這里,守好自己未長大的孩子。 冉念煙道:“無論什么樣的事,盈盈只愿和舅母共進退?!?/br> 嘉德郡主十分欣喜,道:“那么你先下去稍事休息,晚些時候陪我用晚膳?!?/br> 嘉德郡主不能和冉念煙交談過久,選她進宮就是看在她年紀尚小,不足以引人注目,等她走后,嘉德郡主面上才顯出一絲疲憊,坐在空闊的室內,不可遏制的想起了徐衡。 “你……呵……”她自言自語起來,自嘲一笑,“也罷也罷?!?/br> 清寧宮是太后頤養之所,而自己的余生,也和太后別無二致了吧。 ☆、第一百二十五章 嘉德郡主憶起遠在邊塞的丈夫時, 徐衡也恰好想起她。 死訊四海皆知,他在滕王的授意下閉門不出,空閑中常常設想自己若真的就此撒手人寰, 嘉德郡主又會如何。 左肋隱約作痛,夏師宜雖是假意行刺, 為了避人耳目,還是用弓箭制造了傷口,右移一寸就是心臟,乍看之下很是唬人,實際并無危險。 他不得不贊嘆夏師宜的箭法之準, 將來或可重用此人。 門外有親兵來報,說滕王請他過去。 十余天過去了,為了保密行跡,他從未踏出房間半步,滕王怎會不明白這個道理?親兵又道, 是一件異乎尋常的事,滕王囑咐必須將人請到。 徐衡在親兵的護送下從暗道來到正堂,出門便是堆滿書籍和公文的書齋。 榆林行轅并不大,正堂也是因陋就簡,只有三開間, 更沒什么陳設,如今卻擺滿了金石古玩,商周鼎鼐、隋唐金器、宋金書畫,這是滕王的雅好。 三晉大地自古繁華, 短短數月便搜羅到這些奇珍,徐衡不由皺眉。 滕王正拿著一張雕工華美卻頗顯古舊的角弓把玩,見徐衡進門,忽然張弓對準他的方向。 弓如滿月,霹靂弦驚,氣勢如虹,倘若他真有一支羽箭在手,徐衡便要當場見血封喉。 被他的氣勢所懾,沉穩如徐衡也險些后退,不過終究忍住了畏懼。 身邊的親兵已抱頭逃竄,等意識到箭不在弦上時,滕王已狂笑起來,笑得前仰后合,像極了惡作劇得逞的孩子。 “不用怕?!彼呱锨?,很親熱地拍著徐衡的肩頭,將他攬到交椅旁分頭落座,“我是存心玩笑,莫要當真!” 可徐衡記得他方才的表情,何曾是玩笑。 “都下去吧,守好了四處門窗?!彪跤值?,親兵們紛紛領命離開。 徐衡起身行禮,道:“殿下有何吩咐?!?/br> 滕王道:“我若有吩咐,吩咐別人便是,我叫你來是帶你見一個人?!闭f著,他拍拍手,很快有人從屏風后架出一個一身中衣的弱冠少年,身上禁束著麻繩,額角青紫,嘴唇染血,背上是縱橫交錯的血痕。 徐衡第一眼就認出來,這是昔日在冉念煙身邊的夏師宜,這次假意暗殺自己的也是他。 直覺告訴他,那些傷痕正是滕王手中的角弓所致,而用細長堅韌的弓把鞭笞,比任何皮鞭都要疼痛。 同一張弓,指向他們二人,其中絕對有不祥的暗示。 夏師宜見到滕王和徐衡,連一句哀求的話也沒有,只是冷冷看著前方,誰也不放在眼里。 滕王微笑地看著徐衡,不放過他臉上任何一個表情,揮手讓不相干的人都退下,房里只留他們三人。 “怎么?你們認識?”滕王愉快地道。 徐衡情知騙不了他,道:“不瞞殿下,他是劉夢梁派出的殺手,正是他棄暗投明,咱們才有機會認清劉夢梁的面目?!?/br> “哦?原來如此……”滕王拿起方才那張弓,緩緩踱步到夏師宜身邊,用弓的一端挑起他的下巴,“原來你就是那個棄暗投明的錦衣衛,不錯,知道擇木而棲。不如再給你個機會,實話告訴我,我就許你從龍之功,如何?” 夏師宜沒說話,看向一邊。自從見識過劉夢梁的手段后,他就看清了所謂的許諾背后的代價。 滕王卻不管他答應與否,繼續道:“我是真心想要請教,你是如何取信于人的?” 夏師宜道:“小人本是鎮國公府表小姐的下人,也不算不可信的陌路?!?/br> 滕王以弓把輕叩手掌,恍然大悟似的道:“哦,原來如此,我記起來了,好事是在軍營見過你,跑前跑后跟在那女人的馬車外。那我是否可以理解為,不是你突然良心發現,而是那位小姐敦促你‘倒戈’徐家的,是也不是?” 夏師宜道:“小姐雖未明說,可我能理解小姐的用心?!?/br> 滕王道:“那又是誰告訴你家小姐的,總不會是你自己巴巴地專程去知會她吧?!?/br> 徐衡替他道:“回殿下,是犬子?!?/br> 滕王道:“徐夷則,他應該和你一樣,是我這邊的吧?!?/br> 徐衡道:“請殿下放心,夷則的忠心可鑒青天日月?!?/br> 滕王又道:“那你將計就計地詐死,對我這個主上又有何好處?麻痹劉夢梁,讓他繼續在京城實行他的計劃?殺死太子,驅逐我,然后出去父皇,最后擁立一個年幼的皇子繼位,而我流落邊陲?這就是你們的忠心?” 徐衡知道這位滕王和皇帝一樣陰晴難測,當即跪地道:“殿下明察,我等當輔佐殿下在西北養精蓄銳,在劉夢梁擁立年幼皇子前回京勤王?!?/br> 滕王冷冷道:“所以,我父皇是注定要死的了?” 徐衡和夏師宜都沉默了,父子天性,讓滕王踏著父親的尸骨回京登基的確是枉顧人倫的舉動。 誰知他卻笑了,笑得很是張狂痛快,連說話聲都被笑聲打斷得四分五裂。 “哈哈!這……真是太好了!” 兩人相顧愕然,莫非殿下氣急之后發瘋了? 滕王笑著道:“本以為還要受上幾年的折磨,沒想到一決雌雄的時機這么快——”他忽然收起笑意,眼中發出猙獰嗜血、志在必得的光芒,“我已經等不及了?!?/br> “至于你……”他徐徐看向夏師宜,弓弦下移,抵在他的脖頸一側,冰涼如刀鋒,“你自稱是棄暗投明,我怎知你是不是陽奉陰違?” 夏師宜自知大不了一死,冷笑道:“是您沒給我證明的機會?!?/br> 滕王做出如夢初醒的樣子,道:“險些忘了,好吧,我給你機會?!?/br> 他親自解開夏師宜周身的繩索,把弓扔到他手中,又從掛在墻上的箭囊中抽出一支羽箭扔了過去。 徐衡心頭一緊,像是要印證自己不祥的預感。 房中只有三人,滕王讓夏師宜執弓,十有八九是要對自己不利。夏師宜也有此感,手中兩件事物卻似千斤重。 “呵呵?!彪醪粦押靡獾匦α?,“看你們,緊張什么,你朝這里射一箭,拿捏好分寸?!?/br> 他的手指著自己左肩和心臟之間的地方,這里看似兇險卻不致命。 這位滕王往往出人意表,兩人也不復初時的驚愕,略一思索,便明白了他的用意。 滕王遠在西北督戰,擅自回京就該以棄城之罪論處,若是等到劉夢梁弒君,消息先傳到榆林,大軍再東歸,就貽誤了勤王的最好時機??呻踔貍土懋攧e論了,可以即刻上表啟奏回京養病,同時啟程上路。 除了苦rou計,沒有更恰當的理由。 “殿下……”徐衡為自己剛才的懷疑感到羞慚。 滕王揮手止住他的勸阻,繼續對夏師宜道:“我信任你,領教過你的精妙箭術,所以敢把性命交托給你?!?/br> 先是殺威棍,又以性命相托,恩威并施,正是他的御下之道。 而夏師宜顯然被他說服了,箭鏃所指,一道寒芒,滕王悶哼一聲,應聲倒地,鮮血染透衫袍??煲蛱弁炊柝实乃们嘟畋┢鸬膽K白雙手指著來時的暗道,在兩人離去后,才聽正堂爆發出一聲疼痛的嘶吼。 親兵很快保衛了行轅,滕王遇刺的消息在各個營房間流散開來。 ··· 嘉德郡主十分后悔輕易放過那個宮嬪,想要追究她的過失以儆效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