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節
她不在執中院,因為母親叫她一同去榮壽堂,祖母已經知道了徐衡在西北遇刺身亡的事,沒有想象中的老淚縱橫,不過是一聲聲凄冷的長嘆罷了,反復重復著:“我就知道會有這么一天……” 徐太夫人這么說,是因為歷代鎮國公鮮有善終,似乎從第一代鎮國公在崇明樓懸梁自盡開始,徐家的男兒便注定要為大梁社稷獻出最后一滴血,至死方休。 冉念煙雖明知徐衡是詐死,卻也有感于祖母、母親和舅父們的傷痛,心中酸楚,不自覺地設想起,如果這次不是詐死,徐衡真的客死在外,徐家又該何以為繼? 上一世也是相似的情況,徐衡死去,鎮國公府群龍無首,徐夷則力挽狂瀾,雖然他囚禁了與自己意見相左的堂弟們,可當此之時,任何雷霆手段都是情有可原的吧。 雖然他……根本不是徐家的血脈…… 徐德匍匐大哭,跪在徐太夫人面前主動請求:“母親,大哥沒了,可徐家不能垮!母親您放心,只要有兒子在,徐家永遠不會散,永遠不會!” 他的妻子曲氏也大哭著,胡亂叫著諸如“大伯,您死的冤啊”之類的話,把希則和泰則兩個拉到身前,一同跪地道:“母親,您放心,我們連同大哥那份一起孝敬您!” 徐四爺的夫人李氏從衣袖里探出一雙精明的眼,撇撇嘴暗罵:“這兩個無恥小人,盜賊都比他們更干凈些,口口聲聲替大哥齊家盡孝,還不是覬覦那些個權力!怕是在就盼著這天了!” 又看了看抹淚的徐問彤和一向眼觀鼻、鼻觀心的三夫人何氏,冷笑著想,果然還是自己更勝一籌。 徐泰則也覺得尷尬,他是和大伯父在戰場上出生入死過來的人,一把甩開母親的手,站起身,在曲氏驚訝中暗含怒氣的眼神里,又有些無所適從,張著嘴不知該說什么。 “我……我先把康哥兒送回去?!彼钢焖臓斏磉叺哪昙o尚小的徐康則,“他還不懂事,莫嚇著了?!?/br> 說完就把小弟抱起,郁悶地離開了,經過冉念煙身邊時深深看了她一眼,眼中復雜的情緒連他自己都解釋不清,像是可憐,又像是無可奈何。 ☆、第一百二十二章 徐泰則離開榮壽堂, 卻還不急著回去,回去又能怎樣,等著看母親的冷眼嗎?他實在搞不懂, 是大伯父的性命重要還是爭名奪利重要,何況都是一家人, 有什么勝負高低呢? 一個人在花園里徘徊,想著想著鼻子酸澀起來,徐衡是他最敬仰的人,也是和他在戰場出生入死的長輩,是他親自打點著將徐衡送走的, 沒想到成了永訣。 “泰則表哥?!?/br> 聽見有人喊自己,徐泰則捏了捏鼻梁,把眼淚擦干,紅著眼強裝出常態轉過頭,見冉念煙就站在自己身后, 頭上已梳起已婚女子的發髻,不再是往日那般天真爛漫的垂發。 “幸虧,幸虧!” 他沒來由說出這么兩句,冉念煙疑惑地反問:“幸虧什么?” 徐泰則背過身去,忍著淚道:“幸虧大伯父走之前先安排好了你和大哥的婚事, 也算了了一樁心事……” 冉念煙嘆口氣,她很理解徐泰則此時的心情,不僅是失去一個長輩,更是失去了一盞近乎信仰的引路明燈。 “泰則表哥不想讓徐家就此一蹶不振吧?!比侥顭煹?。 徐泰則搖頭, 咬牙道:“這是我的家,我當然想讓它好?!?/br> 冉念煙道:“那就一定要穩住二舅父和二舅母?!?/br> 原因不言而喻,徐泰則也明白,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徐家要垮,先要從內部亂,若是發生內訌,絕對是自己的父母挑起的,只是他不知道自己有沒有能力鉗制父母,一是他在父母心中的遠沒有胞兄徐希則那么重要,二是“孝道”二字便可將他的種種計劃一筆勾銷。 “但也沒有別的辦法了……”冉念煙嘆氣道,無奈地看著徐泰則。剛才在榮壽堂,他離開時也是這樣看著自己,徐泰則當局者迷,冉念煙卻明白,他是懷著歉意的,為父母的自私而愧疚。 徐泰則渾身一震,的確,除了自己,大哥再二房中再也找不到別的幫手,他忽然生出些“天將降大任”的孤勇,父母又如何?皮之不存,毛將焉附,守住徐家的安寧才是他當仁不讓的第一要務。 “你放心,我盡力說服二老……若是有不周到的地方,就去請教大哥和……”徐泰則忸怩了一下,才促狹地喊出“大嫂”二字,冉念煙也是一愣,不太適應這個稱呼,過后才點點頭。 “啊,真不甘心啊,從小看著長大的meimei竟成了我的長輩……”徐泰則望天,開著玩笑,在冉念煙反唇相譏前及時溜走了。 見徐泰則走遠,冉念煙才側頭對身后道:“過來吧?!?/br> 假山后,一道人影閃來閃去,終于扭扭捏捏地走了過來,是流蘇。 “小姐……啊不,少夫人?!绷魈K面帶愧色,“被您發現了,那泰則少爺會不會……” 冉念煙笑看那人離開的方向,“不會,你活生生出現在他面前,他都未必注意到你。還有,以后私底下不必苛求稱呼,你喊小姐喊的順口,便這么叫下去吧?!?/br> 流蘇雀躍了一下,“還是您體諒我,我都沒習慣改口呢,不過會盡量早些習慣的?!?/br> 這個丫頭,慣會胡亂積極,根本談不上善解人意。冉念煙看著她,抿嘴一笑,到底是多年以來跟著自己的人,忠心即可,其余的都可通融。 “說吧,方才在執中院都聽見什么了?!彼K于還是出言提醒,否則僅靠這丫頭自己,是不會想起正經事的。 流蘇黑著臉道:“陳少爺……呸,我還敬著他是少爺,沒想到他竟然調戲奴婢!” 冉念煙想了想,道:“那多半是騙你的,把你支開,好和徐夷則說正事?!?/br> 以陳青對徐柔則的執迷,勢必沒有讓第二人入眼的可能。 流蘇眼珠子一轉,道:“我就說嘛……小姐恕罪,奴婢以為那人不正經,一害羞就氣跑了?!?/br> 冉念煙忽然想收回剛才的想法——僅僅靠忠心是不夠的,若是翡清在該多好,可她已把翡清給了母親,母親有時拿不定主意,有翡清在身邊幫著決斷,她才放心。 既已成了母親的人,再去求她必然驚動母親,這條路也走不通了。 看來還要她親自去和徐夷則說。 流蘇這時才后知后覺地從小姐的話里聽出些蹊蹺,忙道:“小姐,你方才怎么直呼夷則少爺的名諱啊,這樣是不對的,被奴婢聽見也就算了,外人聽見是要皺眉的?!?/br> “那我該如何稱呼?夫君?”冉念煙故意把夫君二字說的纏綿柔媚,自己聽了都覺rou麻。 本以為流蘇能領會她言語中的諷刺,誰知那丫頭竟比劃起來,指著她身后,囁嚅道:“小姐,啊不……少夫人……” 冉念煙回頭,猝不及防見到徐夷則站在自己身后,難得不是戎裝,一身寬大的紺藍長衫頗有些瀟瀟肅肅之感,柔和的襟袖沖淡了他過于英氣的眉目,顯出些別樣的儒雅,又比那些書生多了些骨子里的英武。 “你下去吧?!彼麑α魈K道。 流蘇頷首離去,走時別具意味地看了小姐一眼。她是懂事的丫鬟,今早收拾床鋪時見上面白白凈凈,知道小姐和少爺還沒走到那個地步。想想也是正常的,從兄妹過渡到夫妻,換做任何人都需要一段時間,而她作為稱職的丫鬟,自然要懂得為二人創造機會。 果然,她還是比溶月和春碧貼心多了!流蘇驕傲地想著。 ··· 假山旁很是幽靜,假山環抱中本是徐家子弟讀書的扶搖亭,今日因徐衡的死訊,誰也無心進學了,打掃此處的丫鬟也愛偷懶,不知去向,四下里只有他們二人。 新婚夫妻獨處原也不是什么可指摘的吧。 “請你自重?!比侥顭熞娦煲膭t支開所有人,確定了他不良的企圖,道,“在外人眼里,你可是剛剛喪父之人,光天化日之下和我單獨在一起,成何體統?” 徐夷則道:“方才說得好,再說一遍?!?/br> 冉念煙知道他是指那聲“夫君”,冷笑一聲,別過頭去不理睬。 “你叫我好好敷衍,可你呢?”徐夷則道,“張口閉口都是名諱,誰會相信我們的關系?!?/br> 冉念煙斜眼看他,“有人時再說吧,現在……我可沒心情陪你玩這些?!?/br> 徐夷則道:“怎么能說是玩呢?不管你愿不愿意,咱們都是一條船上的人了,今生休想逃脫?!?/br> 冉念煙順勢道:“既然都是自己人,你且和我說說,陳青來找你是為了什么?” 徐夷則道:“就知道你要問這個,正好他不在這里,你也不必費周折派丫鬟打聽我,以后有什么直接問我,和你說說話,我是很愿意的?!?/br> 冉念煙聽他又在若有似無地撩撥自己,說出這些話來。她承認自己從未聽過這些順耳的話,此時聽來也很受用,心里莫名溫暖,可畢竟還是理智戰勝了情緒。 等他說出劉夢梁要殺陳青時,冉念煙擊掌道:“果然,這樣才對,劉公公是一箭雙雕,一邊毒殺太子,同時折去滕王的羽翼,再把太子之死嫁禍到滕王身上,他便有機會借著司禮監掌印的批紅之權另立儲君?!?/br> 她頓了頓,又道:“恐怕陳青和柳齊只是他的探路石,真正要對付的是包括冉家在內的那些擁立滕王的武將?!?/br> 徐夷則道:“暫且留著他,等他把最該除去的人除去了,也省了我的工夫?!?/br> 最該除去的人? 冉念煙略一思索,驚愕道:“你指的是……”她略一指天,沒再說下去。 徐夷則道:“不然呢,若不是皇帝任由朝中弊政不斷,還美其名曰‘分權制衡’,坐看大臣爭斗,以為這樣就能永?;蕶嗟姆€固,全然不把家國天下、黎民眾生看在眼里,這樣的人主,留之何用?” 若在平常,冉念煙絕不會接受他的說辭,可心念稍轉,把乾寧帝換為定熙帝,她便理解了徐夷則的考慮,一個失職的帝王的確會把天下帶入萬劫不復的深淵。 她若有所思地離開假山,可身后輕微的腳步聲令她不得不分神。 “你怎么跟著我?”冉念煙回頭道,“你還有很多事要做,二舅父的心思你不會不清楚吧?!?/br> 徐夷則道:“多行不義,必自斃,現在下手還太早,人們只會說我不仁義?!?/br> 等到徐德的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時,徐夷則再出手,正義就落在他這一邊了。 冉念煙只好由他去,卻見筆架追過來,道:“少爺,你在這里啊,小的一頓好找?!?/br> 筆架找他是因為京中親友相繼前來吊唁,第一個來的便是徐夷則的岳父冉靖,他理應親自迎接,再不去怕要惹太夫人生氣。 徐夷則這就過去,身上的青衣雖也是素色的,冉念煙還是勸他換了一身青灰圓領長衫,也不用絲絳,只用一條麻制腰繩束起,過后又埋怨自己,何必幫他管這管那。 “算了?!彼趫讨性赫?,獨自想著,“就算是幫自己掙面子了?!?/br> ··· 徐夷則并不披麻戴孝的原因在于徐衡的死訊至今只是死訊而已,未見尸骨,且遠在西北邊地,在棺槨回京前貿然服喪與禮不合。上輩子徐問彤在聽聞冉靖死訊時,也是見到尸首才死了心,不然早早穿上一身麻衣,還當是家里人咒人早死。 來吊喪的親友們都很沉痛,沒來的也有很多,個個心里都有把算盤,心說徐家這回怕是要一蹶不振了,沒有徐家撐腰,滕王敗倒也是時間問題,他們可不愿再和無用之人交往。 來的人中最重要的當屬冉靖,其余的陸家、謝家也都是一同患難過的。 謝家的家主謝遷不便出面,派了兩個兒子過來,謝暄應答從容,只是謝昀神色恍惚,看見徐夷則時更是咬牙切齒地不敢直視,整個人消瘦了一圈。 從榮壽堂出來,徐家雖然遭了不幸,架子尚在,不可不留親友用膳,席上更隨意些,有些未來的打算也更方便在飯桌上傾吐。謝暄和謝昀在花園中漱玉池畔小坐,謝昀摘了一片殘敗的荷葉,一點點撕扯著往水里丟,無語望天。 謝暄怒斥道:“父親為什么讓你來,就是讓你認清現狀,振作起來?!?/br> 謝昀不語,道:“我沒什么好認清的,不用振作?!?/br> 謝暄也懶得理他,看著水面上被弟弟激起的層出不窮的漣漪,道:“若真是如此,今年秋闈就看你的了,莫要到時候名落孫山,再找理由?!?/br> 謝昀覺得兄長無趣極了。 ··· 方才在榮壽堂,徐問彤也見到了謝氏兄弟二人,尤其是見到謝昀時,說沒有愧疚是假的,可一想到女兒的終身,她又寬慰了,畢竟從種種細節看來,女兒和徐夷則應該早有默契,她這個做母親的只是成人之美。 尤其是當天夜里在菩薩像前誦經時,想起死去的大哥,她默念慈悲,了卻了徐夷則的婚事,也算幫大哥了卻了一大心愿,若換作是她,此時死也瞑目了。 可徐問彤畢竟不是馳騁疆場的鎮國公徐衡,雖是一母同胞,怎知道他的心思從不囿于內宅里這點子兒女之事,他所難忘的是朝廷何去何從,大梁國祚何以為繼,這絕不是靠長跪于神佛前燒香祈禱就能解決的。 ··· 此時,西北榆林城。 這里是大梁九邊重鎮之一的軍事要塞,自春秋起便是中原農耕文明與塞外游牧文明對沖的首要陣地,無數金戈鐵馬的傳說和醉臥沙場的舊夢渲染出古城的悲涼,尤其是正當落日斜暉,如血殘陽照在高不可攀的城墻上,雄偉箭樓的剪影在無數的烽煙戰火中已顯殘破。 箭樓下聚集了很多人,都是等待放行出城的。這是向南開的城門,走出這里便可沿著寬闊官道一直回到京畿之地,那里富饒而安寧,不似這里隨時都有被突厥鐵蹄踐踏肆虐的危險。 然而為了維持邊地的秩序,除卻一些身負公事的官差和有官府勘合的商人,很少有人能順利放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