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節
說著,他就向正堂走去,冉念煙叫住了他。 “徐夷則,你等等?!彼聘林鬯频牡?,“你答應過我,有朝一日會把來龍去脈都告訴我,現在咱們已經是一條船上的人了,你總該說實話——你的生父究竟……” 話還沒說盡,她已沒入一個寬大的懷抱,初時是衣袍上的微寒,驚慌之下的她打起寒噤,想要掙開,卻也明白是妄想。早在上一次被他困在崇明樓時,她已領略了男女力量的懸殊。 冉念煙放棄了掙扎,因為她也看見了樹叢正微微顫動,卻又沒有風。不消說,一定是母親派了翡清在四周環伺,看看婚約在身的二人究竟有什么不足為外人道也的秘密。 她險些問出徐夷則生父的事,若叫母親知道了……額上已是一片冷汗,只能慶幸徐夷則的機敏。 她難得為自己的疏忽自責,懷抱卻忽然緊了幾分,徐夷則用擁抱化解危機時,不忘了一解相思之苦,趁人之危固然卑鄙,然而他只肯對一人卑鄙。 “沒事……”他附在她耳邊說著細語,溫熱的氣息讓她的耳尖漸漸騰起紅云,在遠處的翡清眼里的確是一對溫柔繾綣的愛侶,“等你真和我上了一條船,你想知道的,我全告訴你?!?/br> 冉念煙嘆了口氣,她曾聽徐夷則說過,上一世他壽終正寢,不似她早早夭亡,可怎么還時不時的顯出幼稚。 她忽然有了個壞念頭,反手環住他的腰身,很明顯察覺到懷抱一緊,他胸口的炙熱似乎穿過微涼的衣衫,使她也燥熱起來。 “這樣就兩不相欠了?!彼谄鹉_尖,故意在他耳邊,學著他的聲氣低語,像是惹人發癢的羽毛。 不像是他算計了她,倒像是她在同他調笑,真是處處不肯落下風,這樣的兩不相欠,實在是越多越好,看來她不甘人后的性子倒是很好利用的…… 冉念煙見他很是自得,不悅道:“有件事我要和你說?!?/br> “嗯,說吧?!?/br> 心悅了兩世的女子就在自己懷中——雖是不愿意的,卻也叫他無暇他顧。 冉念煙道:“婚后有些事……你要聽我的,不然……”她指的自然是婚后人人都要面對的男女之事,她并不是假矜持,而是對方是徐夷則,她不敢想象…… 話說不下去,只能咳簌一聲掩飾。 徐夷則忽然放開她,她抬頭,從他眼中看出慌亂,不過很快平復了。 上一世,也是這樣吧,他在懷抱里失去她,所以每一次和她接觸時,他總是有些膽怯的,尤其是他最后查清了給她下毒的人,那一刻才明白自己做的真的不夠。 尤其是,他根本無法告訴她,下毒人的身份,她寧可相信那個人,也不會相信他的。 徐夷則點點頭,道:“只要是家里的事,無論什么,都聽你的便是?!?/br> 突然獲得了超乎預料的承諾,冉念煙有些詫異,不過很快起身離去,走時還別扭似的囑咐道:“話可是你說的,你若反悔,我也可以反悔?!?/br> ··· 徐問彤并不十分贊成提前成親,可徐夷則雖只用了一句話,便讓她轉變了態度。 “太子殿下是天子之儲君,自天命?!?/br> 病弱的太子自有天命,那么“天”將在何時收回他的性命,絕不是人臣能干涉的,徐夷則這么說,難道是東宮里傳出的消息,不方便泄露,只能隱隱道來? 趕著崔氏的熱孝,再撞上太子的喪氣豈不是得不償失?寧可忙碌些早早了結了女兒的大事,也好早早高枕無憂。 尤其是聽翡清說了拾級亭旁的經過,徐問彤更是感嘆女大不中留,看架勢,早嫁一天晚嫁一天都是一樣的了。 ··· 直到婚禮前一日,一切都是風平浪靜,忙而不亂。冉念煙回到壽寧侯府,往往早上一起身,便見院中回廊又多了一排蒙著黑布的東西,上面的黑布只等著婚禮當日被人扯下,露出紅艷的、寫著金喜字的桐油燈籠,掃去冉家的些許清冷。院中更是架起了宴請親朋的青帳,還有仆役站在腳手架上整理上面遮光遮雨的幔布。 這些都是在夜以繼日、悄無聲息中完成的,不用冉念煙這個新嫁娘勞心,禮衣也備好了,是朝中新賜下的。流蘇早吵嚷著讓她試,前前后后過三回。 第一回只有主仆兩人在場,穿好之后,冉念煙倒沒覺得如何,穿衣鏡中的十四少女還很稚嫩,就算身體里住了與年齡不符的靈魂,眉眼的青澀依舊騙不了人。禮衣典重,雍容純粹的真紅色更是一般人不能駕馭的,穿在其他年長的命婦身上,大多顯得鄭重到不近人情,可在她身上,偏偏是我見猶憐的可愛,連微微皺起的眉頭都讓人誤會為出嫁女子的不舍。 流蘇看得雙目晶亮,不忍眨眼,圍著小姐再三整理衣襟袖口,容不得一絲不完美的衣褶,仿佛光是自己欣賞還不夠,又把縫制刺繡炕屏的溶月、春碧都叫來。 那兩人起初不解其意,還抱怨打擾了正事,那鸞鳳和鳴的炕屏可是嫁妝中的一件,洞房花燭之夜要擺在小姐和少爺床頭的—— 可當她們見了盛裝的冉念煙,也都沒了話,眼里說不清是歡喜還是羨慕。 第二次試穿是在三嬸娘面前。冉三夫人雖還記恨著紫苑和紫蘇兩姐妹的事,可冉念煙出嫁是冉家的大事,出了岔子誰的臉上都無光,她也不至于小肚雞腸到甘心做損人損己的蠢事。 冉三夫人找了裁縫為她改尺寸,自不必提,而第三次試裝便是今夜,也是冉念煙最忐忑的一次。 大梁風俗,新婚前夜,女子當敬拜父母,感謝養育恩德,冉念煙本以為自己沒有這個機會——畢竟父母二字在她看來早已名存實亡,沒想到多年來疏離的父母竟因她的婚事而重新聚首。 流蘇前來回話時,心里也為小姐高興,冉念煙聽后默然不語,卻已開始準備梳妝,比第一次更多了十二分用心,徐問彤走進閨房,先映入眼簾的便是容色照人的女兒,比當年自己出嫁時更婉約動人。 她百感交集地握住女兒描眉的手,道:“咱們不必像別人家那么傷心,你出嫁不過是回家,將來還在一個屋檐下?!?/br> 冉念煙搖頭,她嫁了徐夷則才是真的和徐家分道揚鑣,徐夷則的真正立場恐怕只有她和少數幾人知曉,連徐衡都不知自己視如己出的兒子暗中扶持齊王。 徐問彤見她出神不做聲,以為她害羞了,勸道:“如果夷則以后對你不好,盡管和娘說?!?/br> 冉念煙笑了,“他不會?!?/br> 只有她知道這三個字的分量,倒也奇怪,總覺得寧可我負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負我的她只相信徐夷則一人,始終不會負她的。 彼時她已理好了云鬢,還未帶上鳳冠,徐問彤親手為女兒帶上,看著鏡中的影子,嘆道:“盈盈也是大人了?!?/br> 不再是少女的垂髫螺髻,而是將額前碎發悉數束起,做了成年女子的打扮。 母女倆又說了幾句,冉念煙該去拜見父親了。 冉靖這幾日都沒回壽寧侯府,徐衡去了西北,京營還需他坐鎮,可相隔甚遠,他的心沒有一日不惦記著女兒,此時坐在堂上,手心竟沁出冷汗,比在戰場上還要緊張。 當他見到徐問彤攜著女兒的手進門時,母女倆面容仿佛,女兒的眉眼卻偏和自己如出一轍,此時正望著他,那是他見過的最晶瑩明澈的東西,淚便模糊了他的雙眼。 冉念煙在父母面前盈盈下拜,冉靖扶起她,不知該說什么,似有無數的愧疚,都明明是他最珍愛的,卻偏偏被他親手推開了,叫她十年來如漂蓬斷梗,可未來不會了,他絕不讓女兒再受半分委屈。 所以有些話他不能說,收起眼中淚,淚水一半也是為故友流的。 軍中流傳著徐衡遇刺身亡的消息,他不能說破,不能因為一句風聞耽誤了女兒的佳期。 ☆、第一百一十九章 回到房里, 冉念煙就見流蘇、溶月她們正收拾一只官箱,春碧幫她換下禮衣,冉念煙瞥見箱里都是簇新的衣物, 流蘇說這是針線房剛送來的,緊趕慢趕才趕制完。 “還涎著臉要了三錢紋銀呢?!绷魈K皺眉抱怨著。 冉念煙笑道:“日子提前了, 他們能趕上也不容易,給就給了?!?/br> 溶月也笑:“一輩子就這么一回,給就給了?!?/br> 流蘇沖她呲牙,比著口型無聲地道:“就你會拍馬屁?!蓖嫘ν?,轉身對小姐道:“小姐, 夫人不是來了嗎?” 出嫁前夜,母女應當同宿,有些事也好悄悄囑咐。 冉念煙坐下有一搭沒一搭地看嫁妝單子,隨口道:“夫人回去了?!?/br> 流蘇有些失望,又覺得自己得隴望蜀很可笑——原本都沒想到夫人能來, 既然來了,又想著能留下來陪陪小姐,不是貪心不足是什么? 冉念煙沒工夫管流蘇如何憐憫自己,看那單子上羅列著田連阡陌的城外農莊,夏師宜家原來的莊子也在其中, 她忽然有些心疼。 這些東西全歸她了,母親真的沒為自己留下什么。再看冉家為自己準備的,因父親的產業已被冉大老爺和薛家聯手鯨吞蠶食,亂的一塌糊涂, 不知哪里是干凈的,哪里是被動過手腳的,一時無法籌措,只有冉念煙素來管著的金銀賬目依然明晰準確,所以冉家給的嫁妝多是金銀絹帛之類看得見摸得著的財貨,亦足稱多,并不曾虧待了自己。 因為明日一整天都要穿著禮服行動,面上也要畫嚴妝,沒什么機會飲食,今夜須得多用些晚膳,雖還在孝期,也可破例用些葷菜。冉念煙專心想著成親后徐夷則究竟會告訴自己什么,沒什么食欲,只動了幾筷便停下。 第二日一早,冉念煙是被丫頭們閑聊的聲音吵醒的。 流蘇道:“真是恍惚,小姐這就出嫁了,還沒覺得怎樣呢?!?/br> 接著是春碧的聲音,“一是時間緊,二是小姐的事與別人不同,人家是出嫁,咱們小姐是嫁回去?!?/br> 兩人嘀嘀咕咕了一會兒,溶月打好了洗漱用的水,又兌了些滾水,放在六角面盆架上,回頭見小姐醒了,便笑著把她推到鏡前準備打扮一番。 不只是她們三人,冉家還特意指派了三個年長有經驗的嬤嬤來幫著料理,一個梳頭,一個整妝,一個穿衣。整妝的嬤嬤先要拿細繩開臉,余下兩個都說三小姐麗質天生,肌膚如羊脂般吹彈可破,倒叫那個拿著繩子的不敢動手了,雖是恭維,卻也是真心贊譽。 禮服都是早早熏蒸熨燙好的,流蘇幾人幾乎一夜未睡,冉念煙便讓她們趁著這會兒補眠。三人知道小姐有一說一,從不會說違心的好話然后過后計較,便依言去了,也不敢睡實,耳邊總聽見嬤嬤們梳頭時說的吉利話—— “一梳梳到尾,,二梳白發齊眉,三梳兒孫滿地,四梳梳到四條銀筍盡標齊……” 她們還念叨著銀筍究竟是什么,便已沉入睡夢,一張眼就見小姐被嬤嬤攙扶著站在鏡前,比前幾日更加光彩照人,果然是老嬤嬤手法老道,更善梳妝打扮,在腮下靠近眼角處略施胭脂,更顯出女子的嬌俏。 “這法子真別致?!绷魈K湊過去看,笑道。 整妝嬤嬤也從鏡里看自己一手打扮起來的玉人,像是看最得意的作品,“這是慣用的法子了,新嫁娘沒有不哭的,在眼下施胭脂,就算哭得眼角發紅,也只當是胭脂了?!?/br> 流蘇點頭,原來還有這份考量。 這三個嬤嬤都是冉家的老人兒,與冉念煙的奶娘夏氏相熟,忽然都暗暗感嘆,若是夏氏還在該多好,看著自己一手養起來的女孩出嫁,心情怕是和生母別無二致。雖沒人敢在大喜的日子說出這等灰心話,心卻是相通的,一時間氣氛有些冷凝。 冉三夫人敲門進來催促,嘴上說著恭喜,臉色卻很難看。 溶月把人應付走,又趁著嬤嬤們領了喜錢,出去喝茶用點心的空當,對冉念煙道:“小姐,方才我出去遇到侯爺了,他說今日放紫蘇出來,隨著送嫁的隊伍回徐家,聽憑夫人發落。一回來就看見嬤嬤們,所以沒來得及和您說?!?/br> 冉念煙點頭道:“怪不得,三嬸娘這回繃不住了。也罷,把紫蘇帶回徐家,母親也會秉公論斷,并不虧欠三嬸娘,其余的任她胡思亂想吧,也和我們無關?!?/br> ··· 此時的徐府也是處處熱鬧,親迎的車馬都在前院列隊站好,這些仆役大多是挑選出來的退伍的官兵,儀容整肅,絕不會三三兩兩圍在一起閑聊,能聽到的只有樂師們舉著管弦此起彼落的調音聲。 筆架一大早就起來四處發喜糖,先去了榮壽堂,這還是他第一次登堂入室,見著了那幅御賜的百壽帳幔,很是開眼。今天是他家少爺的大喜之日,連老太太都給他這個下人面子,親自抓了一把賞錢。 各個房里走動一圈,已揣了滿滿一懷的銅錢和銀錁子。 筆架唯獨沒敢去兩處報喜,一是嘉德郡主那邊,二是三夫人何氏那邊。前一個不言自明,他不敢去討打,后者……三夫人孀居多年,對下人又吝嗇,他也覺得不吉利。 拿了錢也不能一人獨享,他是大少爺最信任的小廝——雖然徐夷則身邊也沒有別的服侍的人——自然要幫少爺積德,拿出大半銅錢和剩下的喜糖,向各處的下人道喜,無論大小管事還是普通的仆役,沒有一處不照顧到。 得了好些感謝,筆架心滿意足地回來,正遇上徐希則、徐泰則、徐安則兄弟三人來崇明樓,徐安則見了筆架,二話不說丟了一塊銀錠過去,足有二錢,嗔怒道:賞你的,留著吧?!?/br> 筆架有些難為情,看來他沒去三房院里的事已經被捅破了,安則少爺一向是好面子、講公平的主兒,被他找上門來,再不收就顯得不近人情了。 兄弟三人進了崇明樓,徐希則和大堂兄交往不深,倒是徐泰則最仗義,張羅著讓筆架擺喜糖、喜餅。 徐安則先吃了一塊印著雙喜的果餅,這可是他用銀子換來的。 “大哥還沒準備好?都快到出發的時辰了吧?!毙煜t望著天色,提醒道。 古禮是傍晚成婚,顧名思義曰昏禮,可輾轉至今,習俗大變,親迎已從黃昏挪至早晨,這樣便留出一整天的時間宴請賓客親朋,更有締結兩姓之好的意味。 筆架進里間看了一眼,奇怪道:“咦?我才出去不長時間,少爺就不見了?!?/br> 兄弟三人對看一眼,徐泰則搖扇笑道:“真是……比我們還心急?!?/br> 徐安則道:“今日是大哥成親,他當然比我們心急了,不過二哥也高興吧,大哥的事了結了,下一個就就該輪到你了?!?/br> 徐希則擦汗道:“豈敢豈敢,還有南府的豐則呢?!?/br> 此言一出,場面忽然尷尬起來,上次南府傳來好消息,說是徐豐則能起身了,可這么多天過去,不但不能自如行走,反而連起身都困難起來,問他感覺如何,只說一動彈就如蟲蟻吞噬般酸麻。 徐泰則大聲道:“唉,說這些做什么,大哥一定在祖母那邊,咱們快去看看?!?/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