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節
徐夷則不語,轉而從桌上拿起帶來的茶水和點心。 “隨便用一點,你現在還不能出去?!?/br> 這正合冉念煙的心意,她接過茶杯,卻見徐夷則的右腕上還有尚未干涸的血漬。 想到自己方才的失態,她忽然臉紅了,幸而此處燈火昏暗。 “你的手……要不要緊?”她漱了漱口,用帕子擦干嘴角后輕聲道。 徐夷則抬手看了看,道:“這個?不算什么?!?/br> 冉念煙卻一把扯回,道:“還是包扎一下——我可不想欠你什么人情,日后出了什么問題才來找我算賬?!?/br> 正說著,他的袖口在掙脫時上滑,露出了深重的咬痕,可在咬痕之下,是更不堪入目的斑駁舊傷,滿目瘡痍。 “這是……”她愣住了,他手腕上的方寸皮膚,竟似被撕裂后重新愈合的,似刀傷,又似火燒,全是她不曾見過的傷痕。 “這是很久之前留下的?!毙煲膭t道。 冉念煙道:“在戰場上?” 徐夷則道:“你以為我是那么柔弱的人,會在戰場上受這么重的傷?是我小時候在塞外遇到狼群留下的?!?/br> 冉念煙記起,他的母親是突厥人。 “你小時……是不是和伊茨可敦的族人一起生活過?!比侥顭熢囂降?,說著,便想起伊茨可敦屢次提起裴卓,莫非…… 徐夷則道:“已經知道答案的問題還問什么,或者說你想知道更多?可以,但也是有代價的?!?/br> 冉念煙頓時沒了問下去的興趣,捂住耳朵連聲道:“那你別說了??墒恰冶魂P在這里,我娘會擔心吧?!?/br> 徐夷則道:“放心,我爹和他們解釋了,說是在嘉德郡主那里?!?/br> 冉念煙笑道:“你還把他當做父親?” 徐夷則道:“他永遠是我父親,血緣并不能改變什么?!?/br> 冉念煙忽然感到一絲寂寥——比起徐夷則和徐衡,自己和父親雖是血親,卻始終隔著無法逾越的鴻溝,這次薛自芳死在徐家,又不知會有怎樣的風波余緒…… ··· 嘉德郡主不知自己是怎么了,當徐衡在自己面前鄭重請求時,她還是無可奈何地答應了下來。 “你把他們二人藏到哪里去了?!彼湫Φ?。 徐衡也無奈道:“我并不是禽獸,都是有原因的?!?/br> 他遷就的口吻又讓嘉德郡主回想起青梅竹馬的過往。 那時徐衡也是一樣的冷淡靦腆,面對她天馬行空的問題和莫名其妙的情緒,常常是硬著頭皮也要編出一個過得去的答案。 “徐衡,你說人死后會去哪里?”那時她大概十三、十四?還是雙髻垂髫的年紀,正逢她父親的忌日,惆悵之余,她感嘆地隨口相問。 原本沒打算得到答案,誰知那人沉默地思索良久,竟鄭重地道:“郡主,依臣所見,人死后哪里也不會去,不過是像風一樣,吹息時是風,過后便憑空消失了?!?/br> 那時落日如金,正是花艷欲滴的三月暮春,東風卷落滿地亂紅,徐徐送到太液池畔的瀛臺水榭中,她倚欄而坐,聽到身后的人如是作答,險些失掉平衡落入池中。 “???”她不敢相信,此時此景,她如此傷心,徐衡居然給出這樣一個無聊且冷靜的答案,“你的意思是,我今日營奠營齋都是自作多情?” 徐衡依舊站在原處,他是皇兄的伴讀,不論皇兄是否在,他都是如此規矩而謹慎。 而那一刻,他的眼中居然生出哀憫之色,從袖中拿出不知何時用柳葉結成的手環,輕輕放到她手中。 “正是因為來生不可測,才應該更珍視現世所有的陪伴?!彼D了頓,臉上漫開夕陽的顏色,“能陪郡主,是臣三生有幸,因而也無暇考慮前世今生的虛幻之說了,所以……回答的有些草率?!?/br> 如果一切都是當年的樣子該多好。 嘉德郡主合上眼,現在的她只希望今生快些過去,再慢些,連回憶里那點自欺欺人也要淡忘了。 指尖至今還有他送來手環時沾染的溫度,而他們,已有多久不曾并肩而行了。 “我答應你,不過你也要保證她二人的周全?!?/br> 徐衡道:“可以?!?/br> 雖然他明知道自己在說謊。 反正在她面前,他已不止一次說出違心之言了。 ☆、第一百零三章 作者有話要說: 已改 日薄西山, 漱玉閣中管弦暫歇。 徐問彤一整天都心煩意亂,剛想以女兒困倦為離席的借口,卻想起女兒還在嘉德郡主處, 而且就算離席,也不能回到梨雪齋那種剛死過人地方, 故而更加煩悶。 曲氏見了,在一旁使眼色,叫她到園中敘話,劈頭就道:“我這一天也是失魂落魄,都忘了提婚事, 你怎么也不想著些,畢竟是你女兒的終身大事?!?/br> 徐問彤有氣無力地道:“算了,我都沒看中,盈盈也未必喜歡?!?/br> 曲氏一時氣結,可做慣了好人的她怎能顯露出來, 只是語氣中帶著尖酸,“蘇家哪里不好?又有國公的爵位,又是金陵大族,金陵天高皇帝遠,還不是由著這些世家大族呼風喚雨, 比咱們家還要體面些?!?/br> 徐問彤腹誹,這蘇五少爺又不是宗子,不能襲爵,看看曲氏, 也是嫁給了她不能襲爵的二哥,一輩子鉆營,哪見什么好處,勞心勞力還差不多。 “婚事不僅是兩家大人的事,更要看孩子匹配與否,日子還是他們自己的?!毙靻柾?,顯然不想再談下去。 曲氏納罕道:“這就更說不通了,蘇五少爺多好的人材,制藝又在行,房師、業師都是時下高才,將來一定要成大器的,說不定還要進京做京官,到時你和女兒又能團圓,有何不好?” 徐問彤道:“又不是賣女兒,哪里來的這些算計?!?/br> 曲氏怔住了,忽而恍然,笑道:“你是嫌那孩子身子單薄了?!?/br> 徐問彤背身不語,自顧自折下一枝瓶花,放在手中有一搭無一搭地看著,心說就算蘇家公子合眼緣,可今日教你撞見了冉家的秘密,我又怎能再將女兒嫁到你的親戚家中,受你鉗制? 曲氏碰了一鼻子灰,只能暗嘆徐問彤是守著金山挨餓,看她這么不識抬舉,將來能有什么下場。 ··· 錦衣衛也在徐家駐扎了一日,夏師宜知道,薛氏不過是借口,究其原因是陛下怕徐家暗中協助滕王,故而讓錦衣衛想方設法潛入徐家內部,嚴防死守。 方才,線人來報,冉念煙和柳如儂自從進了徐衡和嘉德郡主的院落后再未出來,倒是徐夷則進出了一回,錦衣衛的人想跟上去,卻被徐衡的耳目發現,統統屏退了。 夏師宜覺得蹊蹺,故而向徐問彤證實。 因為梨雪齋不便居住,徐問彤便移步徐太夫人的榮壽堂,徐太夫人聽聞薛自芳橫死在梨雪齋,只道了聲慈悲,便不再過問,只說一切交給錦衣衛吧,現在徐家是動作越少越好。 紫蘇正在鋪床疊被,徐問彤卻在房里徘徊,轉頭對一旁侍立的流蘇道:“怎么還不見小姐的消息?” 流蘇一邊焦急地點頭,一邊道:“已經派溶月去問了?!?/br> 徐問彤道:“這么長時間都沒回音……你再去看看,一定要親眼見到小姐,如果是嘉德郡主留她也就算了,如果沒見到人,快回來告訴我?!?/br> 流蘇點頭,小跑著去了,又被徐問彤叫住。 “輕聲些,別叫老太太聽見?!?/br> 流蘇應了聲是,放輕腳步走遠了,路上正好遇見夏師宜,驚訝道:“你……您還沒走嗎?” 夏師宜道:“沒查清薛家構陷壽寧侯一事,總旗沒下令,我們便不能走。放心,兄弟們都在暗處,不會驚擾府內女眷。流蘇jiejie這么急著出去,做什么?” 流蘇心說,不能驚動老太太,告訴夏師宜總是可以的吧,何況他是錦衣衛,真鬧到嘉德郡主面前,總比夫人有面子。 “今日小姐被郡主請去做客,直到現在還沒回來?!?/br> 夏師宜道:“我來也正是為了此事,一起去的還有那位柳家的小姐,對嗎?” 流蘇點頭道:“是的,不過柳家的人聽說的郡主留兩位小姐,已經離開了,只留下照顧起居的老嬤嬤和丫鬟??稍蹅兎蛉恕驗榘滋斓氖?,難免有些多疑,非要我見小姐一面才安心?!?/br> 夏師宜道:“既然是這樣,我身上帶著兵器,也別去驚擾夫人了,咱們一同去嘉德郡主那邊看看?!?/br> 流蘇道:“不過你也小心些,別驚擾了郡主,她可比夫人難伺候多了!” 誰知走在半路,夏師宜忽然停住腳步。 流蘇疑惑道:“怎么了?” “不對?!毕膸熞顺谅暤?。 流蘇莫名其妙,“有什么不對?” 夏師宜道:“若是嘉德郡主留二位小姐作伴,沒理由讓鎮國公留在院內——咱們小姐也就算了,柳家小姐可是不沾親的外人。何況據我說知,國公爺早在很多年前就已經把軍營當作家,極少在徐府過夜?!?/br> 流蘇道:“因為今天蘇家的人來作客,所以才留在家里……” 夏師宜打斷道:“徐衡在,徐夷則今日還鬼鬼祟祟去了一趟崇德院……不用去找嘉德郡主了,直接去崇明樓!” 流蘇還沒反應過來,夏師宜卻已動身,她急忙追上去問:“究竟怎么回事?為什么要去崇明樓?” “你方才派溶月去過了,這么短的路程,即使是留下吃茶也該回來了,沒回來,只能說明她回不來了?!毕膸熞说?。 流蘇道:“被郡主關起來了?” 夏師宜道:“未必是郡主,她待下人雖有些刻薄,卻從沒做過扣人的事?!?/br> 流蘇道:“國公爺素來寬和,更不可能?!?/br> 夏師宜道:“除非是溶月犯了他的忌諱——溶月是去做什么的?詢問小姐的下落——必然是小姐受制于他,你此時去也是兇多吉少,羊入虎口罷了?!?/br> 流蘇道:“可這沒有理由啊,他可是小姐的親舅舅?!?/br> 夏師宜道:“利益面前無骨rou,去崇明樓吧,他們父子是一條繩上的螞蚱,此事斷然少不了徐夷則?!?/br> 流蘇也忙著動身,點頭道:“對,夷則少爺肯定比國公爺好對付些,話說開了就好,都是一家人?!?/br> 徐夷則好對付? 夏師宜苦笑著,心說世事難預料,尤其是這個徐夷則,更是謎團重重,當初陛下命他輔佐蘇勒特勤,實則是監視突厥舊部的動向,另一面又命錦衣衛暗中調查徐夷則的身世,竟是一團迷霧,毫無破綻,除了徐衡單方面的說辭,徐夷則自出生起到七歲回徐家認祖歸宗,這段時間的經歷就像是空白的。 看上去越是了無痕跡,實則越是危險,只有心里有愧,才會故意掩飾痕跡。 他想著,心里更加擔憂。 ··· 到了崇明樓門首,流蘇先敲門,筆架打著哈欠迎了出來。 “誰呀……啊,是流蘇,有事嗎?” 流蘇盡力復述著跟夏師宜商量好的臺詞:“呃……我們夫人有事想和大少爺商議?!?/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