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節
再反過來說,所以顧川也是傅貴妃的人嗎? 如果是這樣,重華殿的人也會讓顧川這樣登堂入室,還跟自己單獨說話? 這到底是傅貴妃的一條暗線,還是太子的一次試探?還是單純地一盆青梅竹馬宮女太監深宮取暖的舊事狗血呢? 想來想去,紀青盈覺得自己還是需要更多記憶才行。這個身份里的謎團太多了,兩眼一抹黑,簡直滿地都是雷。 便在此時,寢殿外腳步聲響,紀青盈只覺得有些熟悉,便本能地放下書迎了出去。 果然,一身素服的太子被謝允扶了進來。 第48章 “殿下?”紀青盈微驚。 太子原本已經稍微恢復血色的面孔重新滿了蒼白灰白之色,連嘴唇都沒有多少顏色。他的額角上都是汗珠,慣常整齊的發鬢已被冷汗打濕,那應該潔白如雪的素緞祭服上居然也沾染了不少塵土甚至污痕。 謝允低著頭,德海公公也恭敬屏息,兩個最親近的近侍皆一言不發,郗太醫則緊隨在后。 太子這樣狼狽而凝重的情形,紀青盈也是許久沒有見過了。 太子抬眼看了看紀青盈,他眸子里倒是鋒銳仍在,只是連手都沒有擺,不過是以眼色微微示意。 大概的意思便是:沒事。 紀青盈趕緊退后讓路,讓謝允將太子扶到床榻處坐下,郗太醫則上前欠身:“殿下,請您寬衣?!?/br> 太子咬了咬牙,自己便去解腰帶。 因著紀青盈也在場,謝允和德海公公都稍微頓了頓,幾乎是一齊向紀青盈望過去。 紀青盈這個時候倒是行動迅速的,已經自覺上前到太子身邊:“殿下,讓我來罷?!闭f著,便去輕輕解開太子的腰帶,為他脫下長衣。 領子剛一展開,便能看見太子脖頸出露出一條青紅的瘀痕,竟然似乎是鞭笞的痕跡。 紀青盈呼吸微微一窒,勉強壓抑住滿心的驚愕與疑問,便是想問什么,此刻也不是時候。且看著她動作已經這樣輕,太子卻還是皺了眉,顯然身上的傷處絕不只限于此,那就還是由郗太醫診療要緊。 而待得她將太子連內袍也脫下,露出背脊,便能看見除了脖頸上那一條之外,太子背上還有三條青紅鞭痕,數量倒不是特別多,只是這鞭笞力道甚大,竟然連兩層袍服都直接打破,甚至可以看見隱隱血漬。 饒是紀青盈大約已經料到了這樣情景,然而當真看見,還是忍不住低低驚呼了一聲:“殿下!” 太子微微搖頭,還是沒有說話。 紀青盈忙再退一步,低了頭,請郗太醫上前為太子診脈開藥,查看外傷。 郗太醫的動作很利落,神色恭敬之中也還不算太過凝重:“殿下都是皮外傷,如今多處淤血,側臥或俯臥修養幾日便好。臣會為殿下開兩劑化瘀的湯藥,另外還有外敷的藥膏,定要勤換著些。只是殿下多日勞累,這風寒拖久了卻是不好,還望殿下多多休息才是?!?/br> “有勞了?!碧咏K于勉強開了口,聲音卻沙啞得很。 郗太醫躬身一禮,便退到外間去開方子,謝允隨著退出,繼續忙于自身職任不提。而德海公公則幫著預備了水盆藥膏、另有湯藥茶水等物,都送到紀青盈手邊備用。 “殿下,先喝些水罷?!奔o青盈看著太子這樣的情形,心里有些暗暗驚懼——天底下能對太子這樣鞭笞加身的,自然只有肅帝一人。 可是什么會讓肅帝這樣在欒皇后與二皇子的大祭上這樣暴怒,甚至對太子如此責撻? 是因為翻起了當年的舊事? 還是為了如今…… 太子就著紀青盈的手喝了兩口水,才低聲道:“不妨事的?!?/br> 紀青盈垂目,也不知道能說什么。按著如今她與太子之間的關系,若說多么心如刀絞、五內俱焚,那還是不至于的。但是要說全無感覺,也不可能。畢竟在宮斗世界掙扎求存的這幾個月里,大約待她最好的人也就是太子了。 而御湖邊的木芙蓉、重華殿的夜明珠,一次次真真假假的親近,便是不會多么入戲忘我地沉浸其中,到底也難免有些動心的。 “嘶?!?/br> 當沾了冷水的帕子按到太子背后的傷處,即便紀青盈動作再輕柔,太子還是微微皺了眉。 紀青盈也覺得自己心里隨著太子的聲音而一抽,手上一頓:“殿下,疼得很么?” 太子淡淡哼了一聲:“還好?!?/br> “殿下,您忍一忍?!奔o青盈有些不忍,可也只能咬著牙將冷帕子在太子的那四條鞭痕上一一按了按,才從德海公公手里接了那化瘀的藥油,為太子仔細涂了。 太子在這個過程里倒是沒有再發出什么聲音,只是待紀青盈全處理好了,再幫他披上衣服之后,才發現太子滿額都是汗,比先前又出了不少。 “良媛,有勞您了?!钡潞9珜⒃谶@個過程中已經煎好的湯藥和帕子都交給紀青盈,便也退出了寢殿。 紀青盈摸了摸那湯藥碗,還是guntang的,就先放在一旁,又去給太子擦汗,滿心的疑問還是忍不住了:“殿下,這是……” 太子垂了眼皮:“孤有些累,要先躺一躺?!?/br> 紀青盈見他神色沉郁,似乎并不想多說,也就不敢追問了,只是將床榻稍稍整理一下,扶著太子側臥,盡量讓他不壓到傷處。 然而當太子側臥安穩,卻拍了拍身前的空間:“陪孤躺一下?!?/br> 紀青盈眉心一跳,心里那點牽掛和隱約約的心疼就凝固了,太子此刻沒有什么精神的樣子有點熟悉啊,難不成這又是一處苦rou計然后太子又要耍無賴了? 可是那鞭痕她也看見了,再聯合到太子素服上的痕跡,九成是被肅帝用馬鞭之類的東西抽了,力量之大,他的身體只怕是全然撲跌,又或者是從馬車或臺階之類的地方上摔了下來。只看謝允扶他進來的步伐就知道了,而剛才寬衣的時候太子的手臂上好像也有一點點青紫,只不過相對于鞭痕就不算大事了。 就算是苦rou計,太子的這個作風也是賣力出演、分量大質量高,實在實地受苦了。 想到這里,五品東宮抱枕紀青盈的那一點同情心還是被勾了起來,乖乖到床上,任由太子將她輕車熟路地攏進懷里抱了。 “今日是孤先發制人?!碧酉认硎芰艘幌卤д碓趹训母杏X,靜了靜才開口道,“傅氏近來對東宮暗中動作不少,你在重華殿的事情應該已經人盡皆知?!?/br> 紀青盈倚在他懷里,感覺又與昨晚大不相同。 昨晚雖然也只是相擁而眠,太子從頭到尾都沒松開手,但因著太子實在是發燒感冒,身上難受,也沒有什么動作,紀青盈便覺得自己只是在照顧病患。 可是此刻太子這樣清醒著與她說話還這樣摟著她,他低沉的聲音就在她耳邊,她便是想要提醒自己保持冷靜,一顆心還是有點止不住地微微加快了跳動速度。 幸好太子拋出了這樣一條滿含著斗爭情勢的信息,才能讓紀青盈分一下心,就順著太子的話接下去:“是殿下擔心傅貴妃會先向皇上提起,殿下在大祭之期傳召妃嬪,所以殿下您就自己提了?” “嗯?!碧虞p哼了一聲,大約是肩背上的鞭傷實在難受,稍微調整了一下姿勢。紀青盈向后退一些,好讓太子能側臥得宜,卻被太子攬住腰,向懷里勾得更緊。 “殿下……”紀青盈再度被太子八爪魚式抱緊,也有些無奈。 “疼?!碧泳突亓艘粋€字。 紀青盈心里莫名一軟,她好像也跟太子抱怨過類似的話,那時候他溫柔的回應,其實讓她在夢蝶軒禁足之時安定了許多。而現在他的風寒未愈,肩背又添新傷。雖說在祭期傳召妃嬪的確是個會叫人拿捏的把柄,但太子從來都是勤政第一、不耽酒色,他這鞭撻實在挨得冤枉。 紀青盈也是被太子摟得太緊了,只好將手臂從太子的腰間穿過去,算是半回抱他:“可如今我還在這里,會不會讓殿下更為難?” 太子對這個姿勢還算滿意,不再移動身體,只是淡淡哼了一聲:“孤今日是向皇上提起,連日生病且身體僵硬,所以傳召你過來,只為推拿解乏而已。畢竟傅貴妃在蘅芳宮悉心調.教你多年,你這技藝也算說得過去了?!?/br> 紀青盈這才明白太子的意思,她剛才還覺得奇怪,以太子慣常的智計謀略,怎么會主動在太廟里承認自己不孝失德,在母親與兄長祭期里沉迷風月。其實太子說的也算實情,德海公公將她從夢蝶軒里冒險接出來,就是為了太子的風寒與健康,而她也的確是有給太子推拿侍奉,他們兩人也是真的沒有發生關系。 只不過這樣的真相便如之前的召幸種種一樣,有些不大容易叫人相信。 紀青盈想了想又問道:“那陛下如何會……” “陛下自然是不信的?!碧拥吡艘宦?,“還是跟先前一樣,剛愎自用,什么事情都是他認定了便是絕然。動了幾下鞭子也不算什么,孤從小也被他打慣了?!?/br> 這話紀青盈就萬萬不敢接了,她解鎖的記憶里其實是包括了一些對肅帝的了解的。畢竟她是蘅芳宮多年,而肅帝在欒皇后病故前的幾年其實已經開始恩寵傅貴妃,之后更是三千寵愛在一身,所以原主不止是見過多次肅帝,也對肅帝有些了解。 正如太子所說,肅帝性格的確剛烈固執,暴躁時也極其容易動手,說得更白一些就是有明顯的家暴傾向。說起來肅帝也算是個奇葩,一般來說上位者都是高華自持,就算要對妃嬪或者子女發脾氣甚至到責撻程度,都是按著宮規家法,命有司傳杖。然而肅帝卻在親自動手這個方面很有些堅持。就連圣寵不衰那么多年的傅貴妃,其實也是挨過肅帝鞭子的。 “你且放心在重華殿?!碧映亮顺?,知道紀青盈是不敢接剛才的話,“孤自有道理?!?/br> 第49章 紀青盈聞言便輕輕嗯了一聲。她知道太子機謀深沉,想來已經是有應對之策,自己還是不要輕舉妄動、打亂他的計劃才好。當下就只是乖乖倚在他懷里,做個合格的抱枕。 不過太子也不是當真準備休息太久,不過是抱著紀青盈又躺了躺,到底還是咬牙起身,匆匆吃了藥便回去書房繼續處理政務。紀青盈自然還是留在寢殿之中,只是更沒什么心思去翻看風物志之類的閑書,也將顧川之事全然拋在腦后,而是直接去找德海公公細問太子出事的情形。 德海公公恭敬垂首將事情解釋了一番,簡而言之,太子今日到了太廟之后,肅帝也在。肅帝在今年大祭之中并不是如太子一般每日都去,而是按著禮部的章程,大約每五至七日去一次。而今日便剛好是肅帝也在太廟。 當時具體這對天家父子之間的對話或爭執是如何開始的,其實連德海公公也不知道。因為真正祭祀的廟堂,德海公公也是進不去的。他能見到的只有在肅帝與太子從廟堂出來的時候,兩人的臉色都難看得很,而太子的腳步已經有些不大穩當,身上也有些臟污,大約是跪著的時候被肅帝踢了兩下。 而肅帝之所以向著太子暴怒揮鞭,則是在父子二人都要啟程回宮之前,肅帝冷哼了一聲,說了一句什么話,當時德海公公只顧為太子趕緊預備回程的車駕,并沒有聽清楚,只知道隱約有一句“貌狀謙恭”。 但太子當時正在肅帝身邊,身為儲君,禮法上是應當恭送肅帝先起駕的。有關太子的回話,德海公公倒是大致聽清了。 “……她是傅貴妃送到臣宮中的。難道陛下還不信任?所謂其主其仆,還是陛下知蘅芳宮……” 當時德海公公聽見太子語氣就覺得不好,果然肅帝大怒揮鞭:“混賬!” “殿下這又是何必?!奔o青盈聽得有點難過,也有些不解。這樣的大祭之禮,不只肅帝與太子會到太廟,恭郡王與??ね踹@兩位皇子,以及其他一些皇室宗親也要參加。太子身為青宮儲君,被肅帝這樣當中責撻,顏面威儀何在? 而且聽起來,明明已經在父子獨處的時間內說過了這件事情,何以又會觸怒肅帝? 德海公公低頭道:“殿下到底還是心里委屈?!?/br> 紀青盈想了想,大概明白了德海公公話里的意思。太子與肅帝之間的關系,是君臣也是父子,理論上來說,太子應該恭敬孝順,父父子子君君臣臣。 然而理論只是理論,若是為君不賢、為父不慈,那為臣為子的自然也會有情緒。 太子如今只有二十一歲,說穿了就是心里大約堵著一口氣,不知道是還有些未曾結束的叛逆,還是真有什么陳年積怨。但無論如何,所謂疏不間親,這樣父子之間的事情,真的是非常微妙,旁人很難完全理解當中的原因。 譬如肅帝對太子到底為什么這樣不喜愛,而太子身為子女,對父親肅帝又是如何的心情。 欒皇后與二皇子的早亡,固然成為他們父子人生當中無法修補的裂痕與遺憾,而當年欒皇后與二皇子皆在的時候,又是如何的情形? 因著紀青盈是記得肅帝那暴烈甚至有“家暴傾向”的這個性格特征,而一個人的性格與行為模式整體來說都是有一致性的,所以她很難想象當欒皇后與二皇子還在的時候就真的會有什么夫妻和睦、父慈子孝的場景。 還是說,就是欒皇后與二皇子的早亡,才導致了后來肅帝的性格至此?若真是如此,當年的傷痛到底多么慘烈,又會對太子有怎生影響? 這所謂的帝王之家,果然狗血高產,紀青盈越是思考越是腦補,便越覺得復雜而慘烈。 德海公公等了片刻,見紀青盈只是垂目思索,并沒有再問其他,便躬身道:“殿下風寒未愈,又添新傷,還勞良媛多費心了?!?/br> 紀青盈點了點頭:“這是自然?!毕肓讼虢怄i技能里藥膳的方子,又叮囑德海公公將太子的膳食略做調整。 德海公公為難道:“殿下素來不愛湯食,先前太醫提過,只是殿下進得極少。良媛的好意老奴明白,只是這膳食預備好了之后,可否還是請良媛勸說殿下?” 紀青盈有些無奈,太子居然還是個這么挑食的家伙,這簡直就是傳說中的早熟之人叛逆晚,高冷青年毛病多??墒窍胫藭r太子的身體情況,她也有些掛心,便點頭應了。 到了午膳時分,紀青盈由德海公公引著到了書房,進門便見書案后的太子眉頭緊鎖,行動之間明顯能看出肩背疼痛而僵硬,卻并不肯離開那一大堆的卷宗公務,甚至也不肯召秉筆中官代筆,只是咬著牙自己回信批復。 “殿下?!奔o青盈看著太子這樣,心里愈發不忍。肅帝雖然并不是一個橫征暴斂的昏君,卻也不是個多么勤政愛民的皇帝,大約就是個不好不壞說得過去的守成之君。即便以前的紀青盈也沒有多少機會聽聞政務,但是只看肅帝在蘅芳宮流連的時間就知道了,肅帝平均每日里批閱奏章和議論政務的時間肯定沒有太子長。 “德海又搬了你做救兵。他真是越來越放肆了?!碧硬⒉惶ь^,手下書寫的速度還是行云流水一樣快速,而額角也有隱隱汗意微閃。 紀青盈并沒有多想,便上前拿帕子按了按太子的額角:“德海公公是為了殿下好,殿下的身體才是一切的根本,哪里能只仗著年輕就這樣不顧惜自己?!?/br> 太子抬眼看她:“啰嗦?!钡种械难蚝劣窆芄P,到底是停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