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節
“這個……”紀青盈萬萬沒料到太子會忽然想起這件事,“臣妾近來一直在養傷,所以……” “你傷的是左手,不影響右手寫字?!碧悠鹕韽纳韨鹊臅苌铣榱艘槐咀痔?,向外吩咐,“德海,給良媛備茶備燈,伺候良媛練字?!?/br> “殿下——”紀青盈張口結舌,無言以對。 德海公公動作迅速至極,很快便帶著兩個小中官為紀青盈在太子書案旁邊單獨設好了一張小桌,桌上筆墨紙硯全齊,燈燭濃茶不缺,甚至連當初太子打賞的那柄紫檀戒尺也一同找了出來放著當鎮紙。 眼看德海公公等人退出,紀青盈已經是欲哭無淚:“殿下,如今傅貴妃已經是萬萬不會再相信我了,我也沒機會給旁人傳遞書信,還抄書做什么???難道殿下就是看我不順眼嗎?” 太子頭不抬筆不頓,只當沒聽見。 這算是默認么? 紀青盈慢吞吞地坐到自己的小桌跟前,生無可戀地打開字帖,又挽了袖子給自己研墨,能有多穩重就有多穩重,她實在是不想練書法啊,只要能解鎖那個技能就行了,為什么要一點點的這樣受罪? 然而研了片刻,她的背脊有點發緊,果然微微偷眼望向太子,便見太子剛好也一眼橫過來。 紀青盈瞬間手就是一抖,差點沒捏住墨條,當即低頭提筆,乖乖開始懸腕抄寫。 晚風輕拂,月華如練,伴著筆墨摩擦紙張的輕輕聲響,時間不知不覺便過了小半個時辰。 太子手邊的卷宗處理完了一半,然而謝允又送進來了一疊。 紀青盈則是寫的手腕疲累,脖子也有些酸乏,可是這次太子連個目標和數量都沒給,她也不知道寫到什么時候才是個頭,只好鼓起勇氣開口去問:“殿下,臣妾要寫多少???” 太子淡淡道:“寫好為止?!?/br> 紀青盈眼前一黑,寫好?要是跟太子那一手行云流水的柳體相類才算好,她怕是要寫個十年八載??! “殿下……”紀青盈咬了咬牙,問題還是要從根本解決才行,“其實,臣妾不想讓殿下收寶音鄉君做側妃的,真的不想……” 太子又看了她一眼:“這么不想練字?” 紀青盈能感覺到自己的第六感雷達正在嗶嗶嗶狂響不止,這個變態是什么意思? 不抄書練字的話就會有別的幺蛾子是不是? 這個變態,分明眼神就是在說,確定不要眼前的懲罰么?信不信別的法子會更生不如死? “臣妾……還是想練字的?!奔o青盈咬著牙低了頭,心里狂扎小人一萬次,死!變!態! 第33章 常言道,寧得罪君子,莫得罪小人。 但是紀青盈想說,可得罪小人,別得罪變態。 直到七月初十,再度去給太子妃請安之時,腰酸背痛頭昏眼花的紀青盈還是沒有想通,自己不就是沒有在第一時間反對太子收寶音鄉君為側妃么,怎么就被迫在太子眼皮子底下整整臨摹了五個晚上的字帖? 每天一寫就兩三個時辰,行程幾乎都固定了,太子以召幸為名,晚膳時分便叫人接了紀青盈到重華殿。用膳之后在重華殿的庭院散了散,便與她一齊到書房,一個看奏章卷宗、一個抄書臨字帖。 每次紀青盈抄累了想問太子可否放過,太子就有意無意地掃了一眼紫檀戒尺,于是最終還是以紀青盈的認慫認命結束。 過程中太子唯一的恩典,就是抄到一半的時候會讓德海公公給紀青盈上一份花樣翻新的精細點心,紀青盈也是靠著這一點吃貨的滿足,才勉強撐過這五天。 當然,在太子妃等人眼里看來,請安之時紀青盈滿臉的疲憊憔悴,甚至還不自覺地活動脖子、以手扶腰等等,都不啻于赤.裸裸的示寵示威。 畢竟,太子剛剛連續“召幸”了紀青盈五天。 這已經刷新了本朝東宮彤史記錄,太子以前從來沒有連續召幸任何一個妃嬪超過兩天以上,紀青盈這一下子就是五天! “紀良媛,”在看見紀青盈第三次伸手揉腰的時候,太子妃終于也忍不住開口,“殿下如今重傷初愈,你自己也身體還不大好,還是要節制些才好?!?/br> 紀青盈心里都是寬面條淚,然而面上也沒什么可解釋的。多說實在是多錯,即便她肯說實話,誰會相信呢?——臣妾被召幸,只是陪太子寫字啊。這不就跟說自己與太子躺在被窩里一起看夜明珠同樣效果么! 很快這場東宮女眷例會就在微妙的氣氛中結束了,太子妃雖然因為傅貴妃這個姑姑重得圣恩而硬氣了些,但還沒硬氣到隨時預備與太子正面開戰的地步,所以也沒向著紀青盈如何窮追猛打。而梅側妃等人雖然先前一直不服氣太子妃,但如今隨著太子的持續偏寵,自覺不自覺地都更多開始關注紀青盈,甚至都會在潛意識里與太子妃同仇敵愾。畢竟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這個道理在宮中尤其適用。 又過了兩日,紀青盈總覺得日子似乎有些過于平靜,平靜到已經不太像宮斗世界里應該有的節奏,于是立刻找露珠姑姑存了個新檔。而這個新鮮的存檔珠子在手里還沒握熱乎,她完全不曾料到的挑戰就來了。 玉韶宮賢妃娘娘,下帖相邀。 紀青盈見到這個帖子的瞬間就有些頭大,這是自己的宮斗要開啟新地圖了么? 賢妃夏氏是已故欒皇后的表妹,也是寶音鄉君的姨母,在傅貴妃這次見罪于帝之前,在宮中并不算多么耀眼的人物。因為肅帝的后宮妃嬪雖多,斗爭卻過于兇殘,經過了多年風云起伏之后,夏賢妃立足的根本主要還是娘家的家世,以及因著膝下無子、圣恩平平,而沒有得到傅貴妃太多的注意。 從去年開始,寶音鄉君的母親身體不好,夏賢妃就將寶音鄉君接到了宮里,一半是照顧外甥女,一半也是給自己作伴。至于有關寶音鄉君對太子的心思,夏賢妃過去就算沒有大力支持,至少也是沒有反對的。 紀青盈拿著夏賢妃的帖子,很有些猶豫。按照她的記憶,還有偶爾宮眷對談之間的傳聞,夏賢妃應該是個斯文溫柔的安靜模樣,應該不會對自己忽然轉變到兇殘路線。 但是去夏賢妃的玉韶宮吃茶,意思也就是要離開東宮的范圍,從地圖上來看雖然不會經過位于西六宮之首的蘅芳宮,可也到達了東六宮的核心范圍,離蘅芳宮已經很不遠了。 要是去的路上或者回來的路上被傅貴妃稍微召喚一下,說不定就是直著過去、橫著回來。 可是夏賢妃既是如今協理六宮的尊貴妃子,又是太子所親近的長輩,紀青盈無論如何都沒有理由不去應約。糾結復糾結,紀青盈最終也只能將存檔珠子仔細帶好,便帶著小苜蓿和當初德海公公送來的宮女之一綠蘿,一同前往。 玉韶宮算是東六宮中最精致的宮殿,廊臺樓閣之間都帶了些江南氣息,時值初秋,庭園之中的金桂與木芙蓉燦爛盛開,顯得格外柔美綺麗。 紀青盈到了玉韶宮門前,便有宮女已經等候引路,領著她進正殿。 毫不意外的,寶音鄉君也在座相伴。 “東宮良媛紀青盈,給賢妃娘娘請安。見過寶音鄉君?!奔o青盈規規矩矩地欠身行禮。 “免禮,賜座?!毕馁t妃其實年紀不大,看著也就二十六七歲的樣子,身材修長,膚色白皙,鵝蛋臉龐上鳳目修鼻,薄唇如蔻,一望便讓人覺得十分文雅安靜,說話的聲音也輕柔悅耳。 “謝娘娘?!奔o青盈坐下,又飛快地掃了一眼寶音鄉君和薄良媛。 寶音鄉君今日穿了一身湖綠的錦繡宮衣,雖然不如往昔的橘色更稱她的元氣與活潑,但看著卻是穩重了許多。 “紀良媛,上次在夏苗中護駕之傷,可都好些了么?”夏賢妃命人上了茶,便溫言問道。 “謝娘娘關懷,臣妾的傷都已經好了?!奔o青盈與這位賢妃娘娘實在不熟悉,對這樣突如其來的和藹還是防備的成分居多。 “那就好?!毕馁t妃含笑頷首,又問了幾句其他的夢蝶軒起居日常的寒暄話,才轉到正題上:“以前便聽寶音說過,青盈你是個知情識趣、體貼隨和的好孩子,如今一見,果然如此?!?/br> “鄉君過獎了,臣妾愚鈍,不敢當此謬贊?!奔o青盈微笑著向臉色其實不大自然的寶音鄉君輕輕欠身,心里卻是哀鳴:上次的四卷宣紙還沒用完,這個事情你們自己決定行不行,我多說一句怕是又要寫斷手??! “紀良媛,”寶音鄉君居然也接了話,“既然你曾經救過我太子表哥,我會把你當成好人的?!?/br> 這句就不能再推辭了,紀青盈只好再欠身:“多謝鄉君?!?/br> “青盈,你真是處處周全,”夏賢妃一笑,又贊了一句,“今后你們,要多多親近才好。既然入侍天家,不便與親族來往,若再沒個朋友,豈不寂寞?”頓一頓,又輕輕拍了拍寶音鄉君的手,“寶音也是,雖說你比青盈小兩歲,但也總是年紀相仿,平素多走動也有個伴?!?/br> 寶音鄉君低頭應了一聲:“是?!?/br> 紀青盈自然也要跟上。 “青盈,寶音性子有些著急,到底也是天真爛漫,以后還望你多扶持她些?!边@話可算是謙和至極,也是整場夏賢妃玉韶宮親切接見的重點。 紀青盈壓力山大,總覺得隨口應下不難,然而太子那邊卻不一定是怎么想的,她真是不想再練字了。飛快地權衡了一瞬間,紀青盈還是斟酌著答道:“娘娘言重了。鄉君可親可喜,身份貴重。臣妾人微言輕……” 話說到一半,文雅溫柔的夏賢妃便笑意稍淺,而此刻只聽外間宮監長聲報道:“太子殿下求見賢妃娘娘!” 第34章 夏賢妃聞言似乎有些意外,美目微閃,唇邊笑意卻不變,柔聲道:“有請殿下?!?/br> 按著身份尊卑,紀青盈立刻與寶音鄉君一同,起身迎候,望向玉韶宮正殿的門口。 太子似乎是從朝堂上剛回來,還穿著藏藍色海水紋團龍公服,發束青金冠,這樣的衣衫裝扮讓他愈發顯得面如冠玉,而英俊面容上只要不含笑意,亦是冷峻鋒銳,威壓懾人。 “賢妃娘娘安好?!碧庸笆忠欢Y,神情稍微溫和了些。 “殿下?!毕馁t妃也欠身還了半禮。 紀青盈與寶音鄉君自然也要向太子行禮,只不過禮畢落座之后,寶音鄉君便忍不住向紀青盈方向掃了一眼,咬了咬唇。 紀青盈在看見太子的一刻其實內心就安定下來了,甚至覺得自己都不那么需要緊緊握住存檔珠。這個變態雖然有的時候很兇殘,但有些時候也是還算靠譜的。 “賢妃娘娘身體可好?”太子接過了宮人送上的茶盞,稍微一抿便隨手放下,“孤近日忙著,也少來問候?!?/br> “殿下客氣了?!毕馁t妃微笑道,“本宮一切都好。只是寶音這孩子,常掛念著殿下的傷勢,心心念念想去探望。不過又想著殿下定然是公務繁忙,才不敢打擾。您瞧瞧,這些天著急上火的,飯也少吃了兩口,都瘦了些?!?/br> 太子聞言向寶音鄉君望去,上下端詳一番,大大方方地道:“是瘦了,不過瘦了好看些。畢竟也是大姑娘了?!?/br> 這話說的,紀青盈不由也望向太子,這從字面上明明是句滿了戲謔的玩笑話,可是從他嘴里說出來,竟然硬生生帶出了一種長兄如父的莊重意味。弄得寶音鄉君就算想臉紅都紅不起來,只是勉強應了一句:“表哥笑話我?!敝?,便轉開了目光,又掃了紀青盈一眼。 夏賢妃卻好像對當中的細微之處恍若不覺,還是順著話頭笑道:“殿下說的很是,寶音真是大姑娘了,也會心疼人、體貼人了。殿下如今這樣辛苦,可不就是需要人好好照顧么?!?/br> 太子頷首:“寶音懂事,也是辛苦了賢妃娘娘的教導。欒將軍就這么一個女兒,她將來的婚事,孤自當為她好好留意。至于孤的起居,”頓一頓,便望向紀青盈,“如今紀氏料理得尚可,孤也沒有什么再添人的打算?!?/br> 這話可算是十分直接,紀青盈被太子這一眼微微含笑的眼光看得心里一跳,雙頰就有些發燒,本能地低了頭。 而寶音鄉君那邊則是面色大變,咬著唇看著太子,雖然盡力忍了又忍,眼淚還是不可自抑地泉涌而出。 “寶音?!毕馁t妃滿目不忍,忙親自起身過去要拿帕子給她擦淚,寶音鄉君卻一頓足,起身掩面哭奔而去。 “蘭芝?!毕馁t妃忙向身邊的宮女使了個眼色,宮女們便匆匆去追,同時也在殿外又叮囑隨侍宮女太監各自再退遠數步。 “娘娘,”太子見寶音鄉君走了,面上的神色便又端肅了兩分,“宮里的形勢如何,您心里是清楚的?;噬系牧鶎m不太平,孤的東宮亦如是。寶音自幼長在南邊,單純耿直,她不適合入侍東宮。您既然是寶音的姨母,還是要為她多想想才是?!?/br> 這次紀青盈一聽太子開口的聲音便知道不好,立刻低了頭,只希望裝成一個完美背景板。畢竟這段話的意思,說好聽的是勸告,說難聽些就是警告了。無論夏賢妃與太子之間的親戚關系如何或者利益合作如何,這樣的場面都不適合有第三人在場??伤龑嵲跓o法避開,只能低頭裝死。 夏賢妃聞言靜了靜,再開言回答仍是十分溫柔:“此番請紀良媛過來,是有些唐突。到底也是寶音那孩子對殿下實在情深,本宮不忍,才有出此下策。不過殿下說的是,既然您對寶音這樣真情愛護,不忍她涉足宮中爭端的苦心,本宮也明白了?!?/br> “今后寶音的婚事,孤會為她留意。如今她的起居安全,還勞娘娘費心?!碧诱f著起身,又看了一眼紀青盈,“那孤便不打擾了?!?/br> 紀青盈本能隨著太子一同起身,也向夏賢妃行了一禮,就退出了玉韶宮。 外間的初秋景色仍是十分美好,然而太子的心緒卻似乎不佳。一路慢慢走著,都沒有說話。 紀青盈跟在他身邊,不大摸的清楚此刻太子的情緒是因為寶音鄉君,還是因為朝中之事,也不敢貿然出聲。反正此刻秋風和煦,暖陽融融,只當閑散散步還是挺好的。 “以后若是賢妃再突然召見,便帶著綠蘿與綠竹?!边@樣慢慢穿過西六宮,便到了另一處御湖,太子終于在沉默了許久之后淡淡說了一句。 紀青盈微訝抬頭,見太子仍是平平望向遠處,并沒有看她。英俊奪人的側臉在柔和的光線中仿佛帶了一層金邊的勾勒,平靜無波的神情里好像含了些許的疲憊與傷感。 不過她再仔細看的時候,卻又覺得只是自己的錯覺。那斜飛入鬢的俊秀長眉,線條清晰的修鼻與下頜,處處都顯出年輕儲君的清雅削正,而神情也還是慣常的沉著自持。 “聽到了沒有?”太子沒聽到紀青盈應聲,便轉頭望向她。二人一路并肩散步,站在一處的距離便很近,乍然對望,太子也稍微怔了怔。 她仰臉望著他,白皙明艷的面孔上櫻唇微抿,明亮如星的眸子里還帶著那一點點來不及藏起來的好奇。 或許是相處日久,即使沒有當真親近,她也再不至于動輒便驚慌恐懼,反而認真看著他:“殿下是不大信任賢妃了么?” 其實,是與不是,也都沒有那么要緊。 太子的心緒忽然無端便松快了些,修長的手指在她臉頰上輕輕一刮:“也談不上。不過出了東宮便需格外謹慎?!?/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