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初霍侯抱著昏迷的甘棠回到基地后，找來所有治愈異能者，然而他們耗盡異能，也未能將人喚醒，甚至連一絲起色也無。

    之后孫醫生帶著整個基地的專家進行會診，依然診不出個所以然來。

    甘棠的皮外傷在回歸途中已逐漸自愈，如今她昏睡不醒，所有人都查不出絲毫毛病，偏又眼見得她日益憔悴，生機漸漸流逝，竟成無力挽回之勢。

    沈元永遠不會忘記，當所有治愈者和醫生宣布束手無策時，那一刻霍侯臉上的神情。他也永遠不會知道，如果甘棠真的就此不治，沉眠到底，這個男人，是會跟隨而去，還是會毀滅所有能毀滅的，為她陪葬？

    他不知道，是因為，現在甘棠還未死去。她如今風中殘燭般的性命，成了牽引霍侯靈魂的唯一絲繩，一旦這根絲繩斷裂，霍侯的靈魂必將墮入無底深淵。

    只是到那時，這個男人會不會拉著其他人一起永墮地獄，那就誰也不知道了。

    甘棠是霍侯的鎧甲，是他力量的源泉。她在，此力量是守護；她亡，此力量為滅絕。

    這一點，基地很多人和沈元一樣，都已經知道了。

    所以現在可以說，他們是舉全基地之力救一人——失去一個甘棠，基地已經元氣大傷，再失去霍侯，只怕即將分崩離析。

    可惜話雖如此，他們所能做的卻非常有限，因為甘棠之所以昏睡不醒，不是任何外傷，也不是內傷，而是，晶核受損。

    自末世開始，晶核之于異能者，猶勝心臟之于人類。心臟出點問題，還能開腔修補，晶核出問題，即便能開顱，卻又有誰能補得了？尤其那個對異能者晶核最了解的人，此時卻正躺在床上，昏睡不醒。

    甘棠是精神力異能，而她之所以變成現在這個樣子，也是當初跟喪尸拼精神力的結果，所以最后大家想出的辦法，是傷到什么補什么。甘棠晶核受損，那就用精神系晶核來給她補充能量。具體怎么利用精神系晶核修補甘棠受損的晶核，便是沈遠近一年來研究的課題。

    治療到現在，雖然成效不是很明顯，但至少沒有變得更糟糕，好歹止住了甘棠流逝的生命力。再加上她的自我修復能力，沈元相信，甘棠終究有醒過來的那天。

    霍侯和沈元討論完甘棠的近況，以及之后的治療方案后，去了一趟辦公大樓。

    他有一段時間沒來聽匯報了，雖然手底下有一批忠心能干的屬下，卻也不能完全當甩手掌柜。這個基地的建立，有一半甘棠的心血在內，霍侯不希望甘棠醒來后，看到一個混亂的基地。

    匯報完日常事務，公孫越停了下來，有些猶豫地看了看霍侯?；艉罘醋郎系暮唸?，神情淡漠，除了微紅的眼睛能看出休息不好外，讀不出任何情緒。公孫越覺得自從上次隊長從北方基地回來后，整個人變得更加讓人難以捉摸，現在即便是神經粗大如關戰，在隊長面前也不敢再開玩笑。

    長時的沉默讓霍侯抬起頭來，他淡淡掃了公孫越一眼，沒有出聲詢問，只用眼神表達了意思。公孫越不好再猶豫下去，便簡單說道：“北方的趙輿深又派人送了一些精神系晶核來，我按上次的價格收下，已經送到沈教授那兒了?！?/br>
    公孫越說完小心留意霍侯的神情，然而，除了眼神更顯深沉外，他什么都看不出來?；艉铧c了下頭表示知道，依舊一聲未出。

    公孫越垂下眼眸，心情復雜，他也不知道自己想看到什么，是希望霍侯拒絕？又或者表現出憤怒？然而隊長終究不是他，即便姓趙的是害得甘棠如今這幅模樣的罪魁禍首，隊長卻不會讓個人感情影響他的決策。

    當得知精神系晶核能救治甘棠時，趙輿深也不知是怎么想的，當下派人送了一大堆這樣的晶核過來，還表明不要任何物資交換。關戰等人不領情，差點跟來送東西的使者打起來，而霍侯當時只是沉默半晌，最終沒有將人趕出去，揮手讓人收下這批晶核，轉頭送上同等價值的物資。

    之后幾次，依舊如此。

    兩個基地在公事上依然往來，只是從基地長往下的高層管理者，幾乎斷絕私交，頗有些老死不相往來的架勢。

    后來趙輿深將新型作物的培植法無償奉上，霍侯不受，堅持等價交換。最后趙輿深索性將培植法公開，無償獻給全人類，霍侯身為全人類的一員，卻沒辦法代表全人類，這才作罷。

    過了幾天，北方基地的商貿團要離開，公孫越帶著一個人來說要求見霍侯，霍侯聽了公孫越報的名字，沒怎么猶豫地答應了。

    來的人是盧勁松，這段時間來，他借著商貿團的名義多次出使山城基地，名義上護衛商貿團安全，實則不過是想來看他的弟弟?；蛟S是兄弟間的血緣在，經過盧勁松幾次鍥而不舍地努力，盧小杰雖然還未完全記起他，卻也不再排斥，跟他變得親近起來。

    前幾次盧勁松來霍侯都不在基地，這次好不容易遇上，他自然要來跟霍侯道謝。

    辦公桌一前一后，兩人相坐無言，本不是熟識的人，而以霍侯今時今日的地位和心境，也很難跟一名商團護衛首領虛與委蛇，寒暄嘮嗑。

    最后還是盧勁松輕輕咳了咳，率先打破沉默。

    “呃，我們基地長的夫人死了，不知你聽說過沒——”對上霍侯看過來的視線，盧勁松不自覺頓住，臉上的笑容也尷尬起來，心里唾棄自己，也不知哪根筋沒搭對，怎么突然就冒出這樣一句話來。

    趙輿深的老婆死了關他霍侯什么事，這是說出來想讓他樂呵樂呵？

    然而好不容易開了話頭，跪著也要接下去，盧勁松眼神四處飄移，就是不對上霍侯的視線，“聽說是自殺，在床頭綁了繩子，將自己給活活吊死的。吳家的異能者，因此挑起不小動亂，之前共同掌權的白席兩家，也趁機給基地長添堵?！?/br>
    吳辰雪那個女人，在床上癱了一年多，趙輿深細致照料，事事周到，大家都說他深情不改，吳辰雪有福氣——誰也不知道她為什么還要想不開自殺。

    趙輿深雖然執掌北方基地多年，不服他的依然大有人在，所以這個時候，他的政敵便借此事攻擊，試圖削弱趙輿深的勢力。

    幾大勢力相互攻訐，趙輿深頗有些捉襟見肘，基地內部因此顯得烏煙瘴氣，所以盧勁松才借出使山城基地的機會躲了出來。

    “他過得很不好?！遍L長的鋪墊過后，盧勁松道出中心意思，之后小心地瞧霍侯神情，或許是想看出些“知道他過得不好我就放心了”之類的意思，結果自是什么都沒看出來。

    盧勁松在心里嘆口氣，剛才一翻話，自然有故意夸大的成份，也確實是想借此消減些霍侯心中的怨恨——雖然這個人從未表現出來過。

    現在看到這個完全不動聲色的山城基地領袖，盧勁松感到無力之時，其實也是佩服的。

    怎么說霍侯都是有理由仇恨趙輿深的，就像他仇恨當初那些將他和小杰強行關到鐵籠子里的人一樣?？墒腔艉钤谌魏螆龊隙紱]有表露出對趙輿深的敵意，更加沒有在任何公事上為難于他，所做一切，最多也不過是——漠然視之而已。

    其實對于趙輿深的舉動，盧勁松也不太能看得明白。明明是他下令要殺掉從格斗場出來的霍侯兩人，結果他把人放了去請罪時，趙輿深卻一點責怪都沒有，神色淡淡地沉默半天，說了句“知道了”，然后便揮手讓他離開。

    “霍先生，我應當感謝你?！北R勁松不再扯閑話，站起身，認真地給霍侯行了個禮，表情嚴肅，“不僅謝你救了小杰和對他的照顧，也多謝你，顧全大局，不以私憤挑起戰事。我知道趙輿深做的不對，但是站在他的立場，也是別無選擇?！北R勁松頓了頓，眼神異常的鄭重。

    “我的命是他救的，所以不管他最后如何，我也只能留在他身邊；就像你救了小杰的命，小杰跟著你一樣?！?/br>
    “霍先生，你是真正的英雄人物，我盧勁松生平從未佩服過什么人，你是第一個?！?/br>
    盧勁松說完要說的話，告辭離去。

    霍侯坐在椅子上，一動不動，神情漠然，許久之后，眼中閃過一抹譏誚之意。

    顧全大全？

    不，他只是分得清輕重緩急。

    目前對他來說，最大的局，也不過是，讓甘棠醒來而已。

    又過了一個月，打喪尸的行動進行地非常順利，好些地方的喪尸基本已經清理完畢，人們從地底爬出，開始在地面重建家園。

    山城基地也從地底轉上地面，回到了他們最初建立的地方。

    萬物復蘇，一片欣欣向榮，幸存下來的人類，臉上出現久違的笑容。

    灰沉沉的天掃去陰霾，露出清朗云空，金色霞光沖破云層，向勃勃生機的大地灑下第一縷陽光。

    霍侯像往常一樣抱甘棠出來呼吸新鮮空氣，今天有難得的好天氣，他抱著甘棠來到之前她時常去的山頭。那塊甘棠經常坐的石板，上面的雪還沒有完全融化，霍侯脫下外套鋪在上面自己坐下，然后再將甘棠放進自己懷里安置好。

    一年快過去了，他們度過漫長的冬天，終于等來了萬物復蘇的春天。一些雪薄的地方，甚至已經長出嫩嫩的草芽，很多凋零的光禿禿樹枝，枝頭也添上了幾點綠意——從來沒覺得春天來地這樣不經意，卻又深入人心，令人無法忽略。

    “棠棠，冬天已經過去，春天來了，你還要睡下去嗎？”

    霍侯緊緊摟住甘棠，將她整個人包在自己懷里，臉頰貼著臉頰，輕輕摩挲，眷念不已。他絮絮叨叨地說著話，都是些極瑣碎的事情，外人都以為他變得更加沉默寡言，幾天都不說一個字，卻不知他所有的話，都已經說給最該聽的那個人。

    天邊的云層仿佛鑲嵌了金邊，金光越來越亮，璀璨奪目，絢麗不已。

    一輪橘紅色的圓日，從云層之下，緩緩升起，霎時金光萬丈，普照大地，地面上晶瑩的雪，映照出水晶般絢爛多彩的光澤，仿如仙境。

    霍侯凝神望著，不自覺屏住呼吸，臉上現出感動神情，半晌之后，喃喃道：

    “棠棠，你看，真美啊?！?/br>
    山頭寂寂，此時連風聲也無，只聽到自己的呼吸。

    忽然——

    “嗯，真美?！?/br>
    一道極細弱的話語在耳畔響起，離得非常近，聲音很輕，卻清晰可聞。

    霍侯渾身一顫，整個人僵住，一動不敢動，好半晌之后，他用極輕的聲音問著，仿佛生怕驚嚇到什么似的。

    “棠棠，你看到了？”

    “嗯，看到了?！?/br>
    “喜歡嗎？”

    “喜歡?！?/br>
    “以后一直看好不好？”聲音已幾近哽咽。

    “好?！?/br>
    霍侯抱緊懷中人，再說不出一個完整的字，他雙目濕潤，心中卻無限歡喜。什么大局，什么人類事業，都抵不過懷里人的淺笑低語。

    只愿今后能將她妥善安放，不經風雨，不染苦痛，唯剩平和喜樂，幸福安康。

    霍侯閉上眼，將甘棠緊緊擁住，就像擁住整個世界。

    他的人生，至此圓滿。

    本書由 袁小米 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