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節
反正現在基本上整個工地的人都知道她家的這點兒破事了,就算被更多的人知道也沒什么,反正那些人也不認識她,就算她走在縣城的路上,也不可能會有人指著她的后腦勺說:“看,那個就是被她媽五百斤稻谷賣了的人?!?/br> 如果這樣做,能讓王瘸子有所收斂,同時讓她家里也能受益,仔細算起來,還是值得的。 洗漱完了去領早飯,楊雪珍氣喘吁吁地跑過來,告訴許秋陽:“昨天那王瘸子在你這兒沒得到什么好處,回去以后又到你家鬧了一場?!?/br> “那結果怎么樣?”許秋陽著急地問。 “也沒什么,聽說就砸了一些桌椅板凳,還搶走了廚房里的一袋干玉米,要多的你家也沒有了呀!不過王瘸子他們走了以后,你媽發了一通大火,把你幾個meimei都打了?!?/br> “唉!”許秋陽嘆了口氣,李桂芳就是這么個人,一天不打孩子就渾身不舒爽,更何況王瘸子還砸壞了家里的桌凳呢,這些桌椅板凳外人看起來是破爛,可在李桂芳眼里可金貴著呢,家里吃飯的時候只有爸媽和三個弟弟能坐上桌,她們幾個女孩子都只能夠在灶房里蹲著吃。 她自己現在算是半脫離了苦海了,只苦了幾個meimei,還不知道要熬到什么時候呢。 中午吃過午飯休息的時候,許秋陽問羅建剛借了紙筆,終于還是把廣播稿寫了出來,不過當事人都沒有用真名,而是用了化名含糊帶過,但其他所有的細節都是真實的,只要是知道這件事的人,一聽就能知道說的是誰。 許秋陽不想讓別人看到她會寫東西,趁其他人吃飽了都在樹頭下靠坐著打盹的時候,自己悄悄找了個背人的地方飛快地寫完的,寫完以后交給羅建剛:“你看看,有什么要修改的地方沒有?!?/br> 羅建剛自己就是個半桶水,當然挑不出什么毛病來,粗略看了一遍便興沖沖地跑去找站長,連同昨晚許秋陽幫他寫的那份檢查一起交了上去。 彭站長先是漫不經心地瞄了幾眼,突然臉色一整,認真地看了起來:“這個不是你寫的吧?” 咦,這么輕易就識破了?羅建剛心里發虛:“哪能吶,當然是我寫的?!敝形缭S秋陽一再交待,一定不能讓別人知道這是她寫的,他既然答應了她,就一定不能出賣隊友。 “瞎說,當我看不出來啊,找你姐寫的吧?” 羅建剛不說話了,反正不是他說的,算不得是他在騙人。 彭站長當然就當他是默認了,連連贊道:“才女果真就是不一樣,瞧這文章寫得,字字珠璣??!要是咱們站也有這樣的人才就好了,以后上邊有什么文件、材料要寫的,也不用我頭疼了。要不你去問問你姐,愿不愿意調動到咱們單位?” “您覺得呢?” “嘿嘿!”彭站長也只是開開玩笑而已,誰也不會那么傻,有好好的縣城辦公室不坐,跑來這鳥不拉屎的小山溝,像小眼鏡那種,本身在供電局里就是郁郁不得志的,被派到這里,在別人的眼中,已經算是遭到貶謫了。 “其實想要人才,您也別光想著從外邊調進來,從咱們內部選□□的那不是更好?”羅建剛意有所指地說。 彭站長掃了一眼工地上干活的人群:“就這?一群文盲,能寫出來自己的名字就不錯了,還內部選拔!” “那可說不定,萬一有人是深藏不露呢?” “你以為是武林高手啊,還深藏不露?!迸碚鹃L并不把羅建剛的話當一回事,把他那份檢查好生收了起來,萬一自己以后不小心得罪了領導,需要寫檢查的時候,還可以用來好好參考一番呢! 另外那篇廣播稿他交給了羅建剛:“你下午就回去一趟縣城,把這個交給你姐單位,看能不能安排一下盡快播送?!?/br> “行,我這就去!”羅建剛歡快地跨上自行車,跑到縣城廣播站找他姐去了。 廣播站辦公室里,羅素芬正喜滋滋地拿著一瓶淡黃色瓶子的雅霜雪花膏:“陶姐,謝謝你啊,還勻了一瓶新的給我,我那瓶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說沒就沒了,怎么找也找不到,也是奇了怪了?!?/br> 那被稱作陶姐的說:“客氣什么呀,反正我也是買多了一時用不上,下個月隔壁辦公室那小曹又要上省城出差了,到時候再讓他帶唄!” “對,要記得跟他說一定得上南方大廈買,別的地方買的怕有假貨!” “不會吧,這也能有假?” “怎么沒有,人家把這舊瓶子收回去了,隨便弄點什么米漿的灌進去,都看不出來是假的,你說要是米漿還好,好歹用了也不壞事,最怕就是弄點化學藥品什么的,抹了之后臉都壞了那才叫糟糕呢!” “這么可怕?那以后還是不要買了吧!” “正規的百貨商店買的就不怕,主要是不要貪便宜買巷子里人家偷偷推銷的……” 正說得熱火朝天,羅建剛推門進來:“姐,有好東西要給你?!?/br> 羅素芬警惕地把手里的雪花膏先藏好:“什么事?” 羅建剛得意地把廣播稿拍她桌面上:“別以為你不幫我,我就寫不出來了?!?/br> 羅素芬隨意瀏覽了一下,“嗤”地笑了:“你寫的?臉皮厚得能當城墻了哈,別的不說,就這一筆字,你能寫得出來嗎?” “行了行了!”羅建剛不耐煩地說,“廢話少說,你就看看這內容寫得怎么樣吧!” 羅素芬拿起來認真看了一遍,突然急匆匆地站了起來:“你先在這兒等我,我拿去給我們領導看看?!?/br> ☆、22.挖墻腳 沒過多久, 羅素芬春風滿面地回來, 一掌拍在羅建剛的肩膀上:“臭小子,總算做了一件靠譜的事兒了??!我們領導對這份稿件非常滿意,接下來要以此為主題,著重進行宣傳?!?/br> 羅建剛得意:“我說得沒錯吧!” “想不到你們那個小小的水電站, 倒是人才濟濟啊, 看樣子,那稿件是個姑娘寫的吧?你去問問她,有沒有興趣到我們廣播站發展,我們領導說了,我們編輯部還缺人手, 要是她愿意過來,工作調動和編制的問題都可以解決?!?/br> “你這是公然挖我們站長的墻角啊, 要給他知道了, 怕不吃了你?!绷_建剛瞪大了眼睛。 “誰叫你直接跟他提啊, 這不是先私底下問問那姑娘嘛!到時候調令下來, 你們站長想不放人也不行了?!痹诹_素芬看來,廣播站正式有編制的工作, 比水電站的臨時工好了不知道幾百倍,只要人不是傻的,肯定沒有不答應的道理。 “那我還真得先問問她?!绷_建剛覺得許秋陽這姑娘的想法與常人不一樣, 她既然不愿意讓別人知道這文章是她寫的, 對于來廣播站工作的事, 恐怕也未必就愿意的。 羅建剛心底里其實是不大想跟許秋陽說這件事的, 第一他不想挖彭站長的墻角,雖然站長現在還不知道這墻角的價值,但知道了以后,肯定會把她當成金餑餑的;第二說起來就有點自私了,水電站里好不容易有了一個有趣的人,如果她走了,那他以后在這兒的日子豈不是會無聊許多? 當然這種為了一己私利而礙人前程的事他是干不出來的,因此只是猶豫了一下,便如實跟許秋陽說明了情況。 聽到消息的許秋陽驚呆了,廣播站的正式工作,這對目前的她來說,簡直是一步登天啊,這種出門被天上掉下個大餡餅砸中的感覺讓她暈乎乎地都找不著北了,傻傻地笑了一下:“真的?” 羅建剛實在見不得她這個傻缺樣兒,潑她冷水道:“也不見得就這么定了,那邊的領導也要先見一見你才能定得下來的,而且調動啊、編制的事也不是說辦就能辦得下來的?!?/br> “應該的應該的,那什么時候去?”許秋陽迫不及待地問,不就是要面試嘛,她能理解。 “那我得先回去問問?!绷_建剛說,他把東西搬到工地,本來是想著不用兩頭跑的,誰知道這幾天,他回縣城回得比誰都勤快,別人中午吃完飯還能休息呢,他就得“哼哧哼哧”地騎著自行車回去幫許秋陽問消息。 回頭仔細想想,也不知道自己這么兩頭奔忙是為了什么。 吃飯的時候許秋陽一直心不在焉,還時不時“呵呵”偷笑,楊雪珍瞥了她一眼:“你今天這是怎么了?” “沒,沒事??!”許秋陽強忍住了想要說出來的沖動,這事兒八字還沒有一撇呢,現在就說出來,萬一成不了那多丟臉啊,再說了,這事也太過意外,真要追問起來她也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干脆到時候真的有了結果再說吧! “切,還說什么好姐妹,這樣大的事還瞞著我呢!”楊雪珍不滿地說。 許秋陽心里一驚:“你知道了?” “當然知道啦,今天早上就聽到啦!” “不會吧!你怎么知道的?”許秋陽她自己也是剛剛羅建剛跟她說了才知道的,楊雪珍她消息怎么這么靈通? “當然是在廣播里聽到的呀,秋陽你可真厲害,居然都上廣播了,是怎么回事啊,我怎么一點兒也不知道呢?”楊雪珍好奇地問。她家里有收音機,她爸每天早上起來都有收聽縣廣播電臺播送的節目的習慣,今天早上楊雪珍出門之前不小心聽了一耳朵,連忙跑過去仔細把整段節目都聽完了,雖然沒有指名道姓,但有心人一聽就知道講的是許秋陽家的事。 聽完之后,楊雪珍可真是滿心羨慕,因為廣播里可是把女主角塑造成了勇于與封建迫害做斗爭的女英雄的,那是多光榮的事啊,就是不知道為什么不把人的真實姓名說出來呢,不然的話她們秋陽就成名人了,作為她的好朋友,說出去也有臉面。 不過這么大的事,許秋陽事先居然一點口風也不給自己透過,楊雪珍又覺得有點委屈起來,在好姐妹的面前,她可是一點兒秘密也沒有,有什么話都會跟她說的。 因著這份委屈,楊雪珍一早回到工地的時候并沒有提起這件事,就等著許秋陽自己主動坦白呢,誰知道她不但不說,還一個人躲起來悄悄地偷笑,所以才一時沒忍住,質問了出來。 許秋陽哪里想得到楊雪珍會為了這事不高興啊,實際上她自己也并沒有把廣播的事太過放在心上,聽說是這事,她松了一口氣:“廣播這么快就播了呀!其實是站長想幫幫我,把我的事情在廣播上宣傳一下,希望那王瘸子聽到了就不敢再來鬧事了,沒想到這么快就播出來了呀!” “哼,這次就算了,以后有什么事情你可不能再瞞著我了?!?/br> “嗯,肯定的?!痹S秋陽有點心虛,她真正瞞著的,可比這件事兒大多了。 羅建剛下午回來的時候,甩給許秋陽一張表格:“這個你先填一下?!?/br> 干活的時候不方便開小差,許秋陽只好等收工了別人都離開之后,悄悄找了個背人的地方,拿著羅建剛借給她的鋼筆開始填表。 無非是一些個人的基本情況之類的,許秋陽都按照原主的真實情況如實填寫了下去,可是填到“文化程度”那一欄的時候,她卻猶豫了起來。 如今人們講的文化程度,跟學歷其實有點不一樣,在這兒,一般來說文化程度有初小、高小、初中和高中之分,大學生是很少了,基本可以忽略不提。 并不是說只有初中畢業了才能叫做初中文化程度的,只要你上過初中,哪怕只念過一年,別人問起來也能說了初中文化程度,主要是前些年教育系統亂成一團,真正能堅持把初中、高中都念下來的人實在是少之又少。 像羅建剛這樣高中畢業的,已經算是很高的文化水平了,以后轉正了,肯定是能當干部的。 許秋陽咬著唇,想了又想,還是不知道這文化程度自己應該怎樣填,實在是她連一天的學都沒有上過啊,嚴格來說的話,恐怕只能算得上是文盲。 正為難著,突然聽到身后悉悉索索的聲音,有人在離她不遠處坐了下來,還隱隱傳來抽噎的聲音。 她躲在兩堆磚塊之間,天還沒完全黑下來,借著一點昏暗的余光在填表,那人大概也是想要找個沒人的僻靜之處,所以找到了這兒,不過兩人之間隔了一個轉角,許秋陽一直沒出聲,所以別人也沒有發現她。 她忽然覺得有點兒為難了,如果現在出去,勢必要從那人的身邊走過,可那人現在正哭得起勁,她現在走過去的話多難為情啊,可不走的話她又餓得不行,剛才領的飯還沒來得及吃,想著趁天還沒黑趕緊填完表給羅建剛的,要是這人一直不走,那她的飯都得放涼了。 這時突然有人說話:“好了,別哭了,都已經這樣了,哭也沒有用??!” “憑什么啊,我也是憑自己的努力考進供電局的,為什么他們就能坐辦公室,我就要被分配到這里干這些苦活?我家里雖然沒什么錢,可也是鎮上的居民,從小到大沒干過什么活的,好不容易以為有了個工作,誰知道竟然要做這些,這跟農民有什么不同,我不要干了!” 許秋陽聽出來了,一邊哭一邊說話的是第二組的嚴愛花,聽說家里是鎮上的,看著特嬌氣,從第一天干活起就挑三揀四、拈輕怕重,他們組的人都算是讓著她了,可她還是整天哭哭啼啼,比許秋陽他們組的小哭包鄧淑美討厭多了。 他們的小哭包雖然也愛哭,但人家也愿意干活啊,滿滿的一擔土也是挑起就走,完全不帶抱怨的。 老實說,工地上的活兒確實有些辛苦,但大部分人都是農村出來的,跟村里的農活比起來根本不算什么,而且還能頓頓都吃飽飯,所以大家都很珍惜這個機會,干活兒也都是很積極的。 真正有怨言的,也就是這些城鎮里來的人了。 聽嚴愛花的語氣,許秋陽發現,原來他們也是通過考試被招工進來的,只是之前恐怕沒有想過,進來以后會被分配到工地上干活吧! “唉,誰叫我們家里沒權沒勢呢?你想想看,能留下坐辦公室的,那個不是家里頭有人能說得上話的,像我們這種平民百姓,能分配到什么好工作啊,其實外面也算好了,現在雖然辛苦一點,以后水電站建起來了,我們不也是能安安穩穩在機房里面工作嗎?像其他那些被分配到工廠里的,還不是要在流水線上辛辛苦苦干到老?”另外那人安慰嚴愛花。 “憑什么呀,那誰誰,明明什么條件都比不上我,就是因為有個好爹,就可以舒舒服服地有個好工作……” “好啦,這話自己心里知道就行了,別動不動就拿出來說,小心有人給你高黑狀?!?/br> “這里就咱們兩個人,你不說,有誰會知道??!” 許秋陽苦笑一聲,更加不敢出聲了。 她把頭靠在磚塊上,默默地嘆了一口氣,她說不上同情嚴愛花,但也免不了心有戚戚焉,想起在原來的那個世界,她丟掉的那份工作。 其實她在崗位上的表現真的是很好的,勤奮、努力、認真,業務能力也強,她帶的那個班,期末考試全年級排名第一,學生和家長們都很喜歡她,跟領導和同事們相處得也好,任誰都以為,她能順利轉正是鐵板釘釘的事。 可結果她就是被辭退了,只因為今年學校里只有一個轉正的名額,而她的競爭者,另一位跟她一起進來實習的女老師,她的某個親戚是學校上級某部門的重要領導。 所以,所有人都眼睜睜地看著她被莫須有的罪名陷害,灰溜溜地離開了學校,而那位各方面水平都不如她,甚至連普通話都說不好的女老師卻順利地轉正了。 把飄遠的思緒牽回來,許秋陽又想起了自己眼前的這一樁事。 從得知有可能得到廣播站的工作開始,她的情緒就一直是飄在空中的,直到現在,才堪堪落下實地,開始捫心自問,她真的想得到那份工作嗎? 當初來水電站,誠然是為了脫離那個可怕的家庭,但很重要的一個原因,也是因為她喜歡這個地方,喜歡生活在這里的人們的純樸和熱情,那時候,整個水電站的職工家屬,真的生活得像一家人似的,哪家家里做了好吃的,全站的小孩都能吃到,哪家夫妻鬧個矛盾,所有人都去開解、勸架,鬧得當事人自己都哭笑不得,當然也就吵不起來了。 許秋陽記得,有一次她外公出差,外婆值班,舅舅去朋友家玩了,她半夜發高燒,是住在隔壁的伯伯連夜騎著自行車,把她送到縣城的醫院;她有時候在學校闖了禍不敢回家,也是隔壁的阿姨收留了她,給她做飯吃,等她晚上睡著了再抱著送回家里。 其實外婆外公他們曾經是有機會調動到縣上的供電局工作的,可是外婆不愿意去,她說局里那些坐辦公室的都是吃飽了撐的,天天閑著沒事就想著背后捅人刀子,她可受不了那種勾心斗角的生活,不如留在這里,雖然工資不多,生活也沒有縣城那么方便,但活得自在,大伙兒相處得就像兄弟姐妹一樣,她舍不得。 這話許秋陽以前聽不明白,現在確實可以理解的,她也很喜歡那種大家親如一家的日子啊,否則大年三十的晚上,心灰意冷的她也不會自己獨自一個人回到早已荒廢的屋子里療傷了。 后來莫名其妙地穿到這個世界,在一開始聽到白龍灣水電站的名字的時候,她還覺得這是冥冥之中的緣分呢,也許就是因為她對原來的世界太過失望,所以把她送到了這里,讓她參與水電站從無到有的過程,讓她將來終于可以過上自己夢想中的生活。 想到這里,剛剛一直讓她頭疼的問題突然就不復有存在的意義了,管它什么文化程度啊,這里是包容性最強的地方,就算她只是一個目不識丁的文盲,只要有能力,有熱情,一樣可以留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