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節
夏侯昭仿佛沒有聽清嚴瑜的話,她微微側了頭, 用一種迷茫的眼神看著自己的侍衛隊長和最親近的大哥。 她感到自己的腦海里一片混沌, 嚴瑜的話明明很簡單, 她卻只聽懂了一半。她那樣看著嚴瑜, 眼神清澈,似乎比天上的星星還要明亮, 讓嚴瑜想起兩人第一次見面。 那是他隨著月姑姑回到帝京的第一個上元節,他坐在院中的大樹之上,吹著《入陣曲》。因為沒有良師教導,他只能自行摸索,這首曲子反復練習了數月, 方才能夠連成一曲。 皇后第一次來拜訪姨母,穿著素色長裙, 發髻上插著一根玉簪, 微笑著喚他“瑜兒”,有種熟識的親切之感。她身邊站著一個被裹成雪團子一般的小人兒。風帽里露出一張小小的臉,笑起來的時候,酒窩淺淺。 雪團子糯聲糯氣地道:“你剛剛吹的是什么?真好聽!”她說著就從皇后的身后跑了出來, 一拉牽住嚴瑜。 月姑姑上前一步, 卻被皇后攔住了, 她道:“讓孩子們自己玩吧。你我姐妹許久未見, 想要說的話很多?!?/br> 皇后和月姑姑進了內室,院中便只留下了兩個小孩子。 自來熟的夏侯昭已經拉下自己頭頂的帷帽,興致勃勃地打量起眼前這個小小的院落。她看到什么都覺得很新奇, 一疊聲地問道:“這樹會結果子嗎?這個我聽國巫大人說過,是我百姓家自己曬的干rou。對了,你們怎么不去我家玩?” 她有那么多的疑問,多到他回答不上來。又指揮著他從皇后帶來的禮物中取出一盞做成了兔子形狀的燈,高高地掛在樹上。 “今日可是上元節,怎么能不掛一盞燈呢?!彼酚衅涫碌攸c評道,說著還繞樹走了兩圈,露出一副胸有成竹的神態,配上她團團的一張臉,十分可喜。 在他的記憶中,她似乎從來沒有露出過這樣迷茫的神色。她又問了一遍:“大哥,你剛剛說了什么?” 嚴瑜深深吸了一口氣,道:“我知道殿下派李罡去信州不單單是為了幫助安秀。您已經察覺到李家的意圖,雖然您并不準備答應這門婚事,但也不愿意傷害到李罡。故而借機將他派到信州,也是愛護人才之意?!?/br> 派出李罡的時候,丘敦律等人都有異議。丘敦律認為李家本為九邊番屬,既有歸順之意,夏侯昭理應先將其理順后,再做差遣。 如今貿貿然將李罡派往信州,也失去了李家將其放在帝京為質子的本意。 阿莫林考慮得更實際一些,李罡雖有高爵,帶兵的經驗卻遠遠不夠。信州情勢復雜,萬一有所閃失,丟的可不只是李家的顏面。 只有嚴瑜贊同夏侯昭的觀點,他將京內的軍力分布一一分析,指出的唯有加緊訓練墨雪衛的士卒,方才能夠在接下來的交鋒中更好地保護夏侯昭。彼時秦王夏侯明尚有行動自由,的確是心腹大患。 而信州則是最佳的機會。 嚴瑜又道李罡雖為李家之人,實則心地淳厚,對公主殿下十分忠誠。他是墨雪衛的隊長,既然說了這樣的話,旁人自然唯有聽從。李罡就此成行。 夏侯昭沒有想到,原來嚴瑜早就明白了自己沒有言說的深意。 自從信州大捷之后,李家的態度越發明顯,連帝后都有所察覺,身為當事人的夏侯昭怎會全無所知。 再加上其他的著姓大族也不是沒有打這個主意的人,芷芳殿中的禮物都快堆成小山了。 而夏侯昭對此事的態度只有一個:從不理會。 只是旁人她可以毫不在意,對跟隨了她三年的李罡卻不忍心這樣做。在夏侯昭看來,李罡本人對成婚什么的,也是全無概念,一心只想著在戰場上建功立業。 與其將他留在帝京,受到李岳時不時的慫恿,還不如干脆送他北上,一展宏圖。 事實證明,她的這一決策的確是正確的。李罡用他的戰績向世人證明了初懷公主麾下,勇將輩出! “李罡是飛鷹,我又豈能因為一己之私將他留在帝京?” 夏侯昭搖搖頭,道,“如今陳睿和阿莫林都是曾在邊疆立下戰功的大將,若有不測,也能委以重任。但等他們年紀漸長之后,大燕軍中,卻無后繼之人,此情不可不慮。李家固然算不上毫無異心,李罡本人卻可托賴?!?/br> “殿下綢繆百年,又深為李罡考慮,確是不易。但殿下也要知道,今日送了李罡出京,明日還會有王罡、趙罡、張罡……到了那時,您又該如何處置?” 這番話顯然在嚴瑜的心中盤桓了許久,此時說來,字字擲地有聲。 出城的時候夏侯昭的酒已經醒了一半,到了此刻,在嚴瑜的逼問下,那剩余的醉意也煙消云散,不見蹤影了。 但她越是清醒,越是茫然。嚴瑜既然明了她送李罡出京的緣故,自然也該知道,她實是不愿在婚事一事上做出任何舉動。 她不想成婚!不愿成婚!也不能成婚! “大哥,即便有再多的人出現,我也不會成婚的。人人都說,大燕朝的駙馬難做,可若是做了皇太女的駙馬,那是連命都會丟的?!毕暮钫训?。 這的確是她的心里話。歷數大燕朝的駙馬能得善終者少之又少。而幾位曾經參政的公主,都曾經歷錐心往事。 慘烈如興憲公主,未婚夫被自己的兄長派出刺客謀害。剛烈如南康公主,在得知太子兄長以自己的婚事來威脅父皇,毅然身赴祭臺,昭告天下與神明,誓不成婚。哀婉如蘭陵公主,剛剛成婚,駙馬就身染重病,不過半年便撒手人寰。 逝者已逝,她們留下的凄美故事卻并未消失。 方才帝京之中的旖旎氣氛早就消散殆盡,夏侯昭的臉上露出了苦澀的笑容。 “既然一早知道結局,何必……何苦?” 何必要從那些居心叵測的中間找尋良人,何苦要拖累那些本來不愿與皇室聯姻的有志少年。 這是夏侯昭從未告訴過別人的想法,今天終于在酒意和嚴瑜逼問的雙重作用下講了出來。 若是換了一人恐怕只能聽出她對于自己婚事的無措,而在嚴瑜聽來,卻隱隱體察到她話語之間的悲涼。 悲涼? 嚴瑜望著馬上的夏侯昭,她還不到十五歲,正是如花一樣的年紀,為什么會有這樣悲涼的心境? 他的腦海中有什么飄了過去,但眼下并非細究此事的良機。他深吸一口氣,道:“殿下,您可曾想過,如果您不成婚,那在爭儲一事上,便是留了莫大一個空隙給對方?!?/br> “是啊?!毕暮钫岩膊坏貌怀姓J這一點,她回望帝京,城內的燈火越過高高的城墻將那一側的夜空映亮。在那里有剛剛結為夫妻的秦王夏侯明和王雪柳,盡管在旁人看來,雪柳的選擇并不明智,但無論如何,她實現了自己的夙愿。 而對于秦王夏侯明來說,這一樁婚事乃是穩賺不賠的美事。只要有王家做他的后盾,圣上總會解開他的圈禁令。 與此相比,尚未成年的夏侯昭就等于少了幾分籌碼。這也是丘敦律等人積極為她謀劃婚事的原因之所在,只要夏侯昭有了一個家世說得過去的駙馬,自然抵消王家的影響。 可是他們都不知道,夏侯昭本人并不想成婚。她曾經猶豫過,但在皇后有了身孕之后,這個主意就越來越堅定了。 “若不是母后有了身孕,恐怕此事還不容易得成。但有了弟妹之后,想來臣工們也不用為后繼者擔心,”夏侯昭語氣輕松地道,“我成不成婚,又有什么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