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節
燕國與北狄人交戰百余年,素知北狄人一入草原便難以追擊。加上春旱給九邊帶來的危害還沒有消弭,百姓實在承受不起一場大戰了。因此除了北軍派出的段林外,其余兵馬都撤回了原來的駐地。 北征大軍回到帝京的時候,正是一年中最熱的時節。因為邊患和皇后的緣故,圣上取消了這一年的卻霜節。帝京的公卿貴族們有些便提早出京避暑了,但更多的人卻留在帝京,等待著北征大軍的凱旋儀式。即便是普通老百姓也對這一場勝利津津樂道,而身在政局中的人,則更想從其中探知一些朝局的走向。 要知道,秦王夏侯明已經回到帝京一個月了。若是在三年之前,圣上準會將迎接北軍將領的事情交給他,而今卻毫無遲疑地指派了初懷公主擔當此任。 人們紛紛猜測,興憲公主之事看來便要成真了。 前世,夏侯昭想過很多次,如果嚴瑜能從遙遠的北疆歸來,她會站在帝京巍峨的城門前,含笑迎接他。 當這一刻真的到來時,她反而有些恍惚了。 她仍然記得,前世嚴瑜離開帝京的時候,恰恰也是晏和十六年。沈泰容帶兵擊退了北狄人的入侵,趾高氣昂地回到帝京。主政的夏侯明親自擬定了賞賜,沈泰容不僅被賜了侯爵,還直接領了羽林軍。 病中的圣上仿佛知道自己將不久于人世,下詔為夏侯昭選駙馬。沈泰容早將駙馬之位視為囊中之物,對待其他幾個候選者頗不客氣,甚至將當時一個送信給夏侯昭的候選者打傷了。身為夏侯昭的護衛,嚴瑜出手阻止,卻被沈泰容忌恨在心。 陳睿為了保護嚴瑜,便將他送往了邊疆。為了躲開沈明的勢力,陳睿選了董志城。董志城乃是西北苦寒之地,即使嚴瑜在信中將那里描繪出一個淳樸的世外桃源,夏侯昭也能從他偶然提及的一些小事上看出,那里的日子十分艱辛??墒撬齾s不能也不敢將他召回帝京,午夜寂寂,她不知道夢到過多少次他凱旋回來的場景。 隔了一世,這個夢終于成真了! 風荷捧著禮服走入殿內,便看到公主殿下已經坐在妝鏡之前。如瀑的長發劃過肩際,垂在身側,公主殿下微微側過的臉上似悲若喜,一瞬間又恢復了平淡的神色。她輕輕地道:“殿下,該為您梳妝了?!?/br> 夏侯昭點了點頭,風荷放下禮服,走上前來,為她挽起長發,為她插上華勝,為她點上口脂……當程俊來恭迎她的時候,妝鏡中照出的已經是一個華服端麗的女子。 程俊深深地低下頭,道:“殿下,車輦已經備好?!?/br> 一雙玄色承云履移到他的面前,頭頂傳來夏侯昭溫和而端雅的聲音:“擺駕?!?/br> 時隔九年,大燕再次擊敗了北狄的入侵。此次領兵的將軍乃是初懷公主殿下墨雪衛的校尉,年未弱冠,光是這一點,就足以讓人們為之擊掌贊嘆了。當身著正式朝服的初懷公主從飾以錦緞的車輦上走下來的時候,五萬將士齊齊下馬,朝著這位大燕最年輕同時也是最尊貴的公主下拜。 虎賁軍的號角聲此刻聽起來也變得十分渾厚,仿佛是從北方山脈間呼嘯而來的風聲,在綿恒數里的帝京城墻前減慢了步伐,一聲長過一聲,迎接著從北方歸來的勇士,一聲高過一聲,迎接著從深宮走出的公主。 嚴瑜捧著一個托盤,走到夏侯昭面前,單膝跪地。他的動作干練,聲音沉穩:“末將不辱使命,驅北狄人于萬里之外,奪其將旗獻于殿下?!?/br> 盤中果然是延渚那面黑狼旗。此時看起來,原本兇狠無比的黑狼仿佛是一只斗敗的野犬一般,不足掛齒。 夏侯昭感到自己胸中的喜悅如潮水般漫了上來,但在遠處眾人的眼中,她只是微微笑了起來,伸手扶起面前的少年將軍,道:“有將軍與諸軍,孤深感欣慰?!?/br> 只有嚴瑜看得分明,夏侯昭的眼中閃著微光,仿佛下一刻就要落下淚來。 他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但此時此刻,他只想伸出手,輕輕幫她擦去淚水。然而還不等他有所動作,就聽到她用只有彼此才能聽到的聲音對他道:“多謝你歸來?!?/br> 第63章 尚主 入夏之后,皇后有些食欲不振。因她有孕在身,又不能食用過多的冷食,月姑姑便想著法子給她做可口的食物。嚴瑜從九邊回來,路過秀水的時候,李家進獻了三筐山陰蓮藕。此物清甜爽口,雖不能多吃,但稍稍食用一些卻能開胃。嚴瑜今日還要參加慶功宴,便將蓮藕交給了程俊,送到了璇璣宮。 月姑姑親手烹制了,呈到皇后面前。藕色如玉,氣味清爽,苦夏的皇后不禁食指大動,連吃了許多。圣上下了朝會,回到璇璣宮的時候,也不免贊幾句李家。 “莫看李罟武藝不行,心眼倒多。他和延渚一交戰,便知打不過,但他留了一個心眼,帶兵退卻的時候特地將北狄人營帳之前的疏漏記了下來。等到嚴瑜大軍以來,他將種種情形詳細告知嚴瑜,兩人細細參詳,方才有了這斷起收尾,里應外合之計?!?/br> 皇后腹內的胎兒月份還不大,但她近年來身子一直不太好,懷孕后更是常常感到勞累,此時半倚著錦塌,道:“這李罟便是李罡的弟弟吧?!?/br> 圣上撿起皇后用過的食箸,將剩下的蓮藕慢慢吃了,道:“正是,這兄弟倆樣子有三四分相像,性子可天差萬別。前些年李罡在羽林演武堂,常常被人告到我這里,如今看著卻大好了,雖然還有幾分跳脫,做事倒已經有了些樣子。這段時間嚴瑜不在帝京,他整日跟著昭兒,也沒出什么差錯?!?/br> 他甚少在皇后面前如此夸贊一個人,皇后和他是少年夫妻,彼此間甚是相知,便知道他是有話要說。 果然接下來就聽圣上道:“為了此次李罟的敗仗,李岳寫了一封請罪的奏表。我看他繞來繞去,還有一層意思在里面,”他頓了頓,道,“他想為李罡求娶昭兒?!?/br> 正在收拾盤子食箸的月姑姑問聽此言,微微一怔,幸而帝后兩人都沒有注意到她的異樣。她忙忙地將雜物放在托盤上,交給殿外候著的宮女,站在璇璣宮的回廊上。隔了兩重宮門,帝后的聲音便不是那么清楚了。她猶不放心,揮了揮手,立在一旁的宮女們如日暮時分的潮水,無聲地退去。 皇后有些詫異,道:“求娶昭兒?昭兒今年還沒有及笄,他這主意打得也太早了吧?!?/br> 圣上知道自從李羅跟著父親李巖南逃后,皇后一向不是很喜歡李家。不過自他登基以來,李岳的態度就十分恭謹,把自己的嫡長子送到帝京中,說是就學于羽林演武堂,其實就是當做質子放在圣上身邊的。等到圣上想要為初懷公主選侍衛,李岳立刻表示“犬子魯鈍,愿為公主殿下效力”,不然圣上怎么可能只因為林夫子的舉薦,就將李罡放到墨雪衛里呢? 他也是一片慈父之心,女兒如今愿效興憲南康之事,那為她選的駙馬最好便是既有家事幫扶,又肯聽話的,李家實在再合適不過了。況且以他親眼所見,李罡對昭兒的態度也十分恭謹。以昭兒的身份,自然什么人都配得,不過能找個聽話的,豈不更美? 鮮卑人素來早婚,十一二歲成親亦很常見。這時候給女兒議婚,其實并不算著急。如果今年定下婚事,馬上就可以開始為她建造公主府了,等到府邸建好,再舉辦婚禮,昭兒自然早就及笄了。 不過他也知道,自己想得如此之美也還需要和皇后商榷一二。 皇后沒有直接反對,想了想道:“早些年,你不是還想讓昭兒嫁給泰容嗎?” 圣上啞然,他的確曾經想過讓沈泰容和昭兒成婚。一方面自從神燾末年的動亂之后,留在帝京的高宗之后便只有樂陽公主和夏侯明了,他心中多少想要對他們有所關照,另一方面沈泰容幾乎是他看著長大的,雖然稱不上神童,但總有種自己家孩子的感覺,將昭兒許配給他也很放心。哪里想到,如今沈泰容卻成了這個樣子?圣上還有一件事不曾告訴皇后,前幾日樂陽公主也提出了請圣上為沈泰容賜婚的請求,雖然沒有點破,但言語之間那層求娶昭兒的意思也十分明顯了。 自從知道沈泰容小小年紀竟然就在外面包養了外室,圣上就再也沒有興起要把夏侯昭許配給他的念頭了,因此假作不知樂陽公主的意思,含糊了過去,只說會趁此次為秦王夏侯明選妃之際,給沈泰容也擇一門婚事。 皇后看他臉色,便知他心中想了些什么,道:“泰容原本也是個好孩子,誰也未曾想到會變成這個樣子。李罡此時年紀和泰容差不多,不如等些日子再看看。何況你看昭兒此時,像是有成婚意愿的嗎?” 圣上想起今早女兒領著嚴瑜等將士于朝會上敬獻俘獲的北狄俘虜以及那面“黑狼”旗時,臉上的神色如斯堅毅。他不得不承認,自己的這個女兒,的確和普通的閨閣女兒不同。 “也罷??偸且约盒膼偛藕??!笔ド蠜Q定有機會找女兒問過再說,想來李家也不敢朝三暮四,隨意為李罡選一門婚事。 因為早上的凱旋儀式,這一日的帝京都洋溢著歡樂的氣氛。李罡和李罟兩兄弟多年未見,下了朝勾肩搭背地準備去喝酒。 李罡拍著胸脯對弟弟說:“別的哥哥或許不在行,要說帝京哪里的酒最好,你跟著哥哥準沒錯!” 李罟剛剛記事沒多久,哥哥就被送到了帝京。只有每三年一次的八姓進京朝覲之時,兩人才能見一次。但這并不影響兄弟二人的感情。在李罟的心中,自己的哥哥武藝高強,在京中交游甚廣(……),比起久在秀水,被父親李岳管得甚是拘謹的自己,實在是強多了。這一次李岳沒來,李罟正盼著跟著哥哥見識一番帝京的繁華。聽到哥哥說要去喝酒,李罟連忙點頭應了。 哪知兩人還沒走出宮門,就遇到了初懷公主和嚴瑜。 李罟感到哥哥放在自己肩上的手立刻就收了回去,從一只橫行帝京的大螃蟹變成了一塊端正的石板。公主殿下已經換下了朝服,一身緋色的衣裙比凱旋儀式上少了幾分剛毅,多了幾分柔美。李罟見過許多九邊大族之女,有姿容過人者,有雅善詩畫者,也有能領兵上陣者,卻無一人有初懷公主這樣的氣勢:當她站在帝京門前之時,仿佛天下的榮光都匯聚在她一個人的身上。 當時站在嚴瑜身后幾丈遠的李罟心里就明白了,怪不得父親想要讓哥哥尚主。 再看現在規規矩矩的哥哥,李罟覺得自己的父親實在太英明了。前些年,父親每次進京都要因為種種事情和哥哥大吵一架,又因離得太遠,管束不得。 如今竟然有人能不發一言便將哥哥順溜成一塊石板。莫說她是公主了,便是一個普通人家的女子,父親也一定愿意讓哥哥和她成婚。 初懷公主看到他兄弟二人,笑道:“李都尉和李將軍這是要去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