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
夏侯昭的信則更為簡單,多半是宮中的宴飲,或是宗室貴胄的一些趣事,字里行間,她還是那個云端之上的帝國公主,雖有煩惱,也不過是今日的梨子酸了,新作的裙子又瘦了…… 他知曉她身體不好,卻并不知道已經到了病入膏肓的地步,她知曉他駐守西疆日日征戰,卻不知道連他身邊的副將也別有圖謀。 他們就這樣隔著半個大燕國,鴻雁來往。 雖然夏侯昭和嚴瑜都將寫好的書信放在木函之內,又以火漆加封,收到時外表看起來也完好無損,但是那些書信恐怕在到達之前,早已經被翻看過了。沈泰容曾經就當著夏侯昭的面嘲笑過嚴瑜字跡“陋如其知”,被她用手邊的葡萄砸得滿身粘汁。 難得沈泰容在此情形下還保持著謙謙君子的儀態,只是臉上的笑容仿佛畫上去的一樣,他冷冷地道:“你還是我沈泰容的妻子,莫要過分!”說完到底不敢將她如何,轉身氣沖沖地走了。 然而端午節的那一日,她在夢中卻見到了嚴瑜。那時候,她已經有一個月沒有收到他的信了。 夢中的他站在一望無際的戈壁之上。朔風從北方吹來,給他的鎧甲上蒙上了一層沙土。而他始終站在那里一動不動,遠處是綿延不斷的雪山,不知從何處傳來了蒼涼的胡笳聲。 然后她就醒了。 站在屋外的侍女們魚貫而入,撤帳挽簾。月姑姑端著一碗酥酪走進來,道:“小殿下來了,還特意帶了一朵牡丹?!?/br> 她抬頭,穿著一身錦袍的齡哥朝著她露出天真無邪的笑容,手中拿著一支開得正好的玉帶牡丹。 第6章 故人 世宗皇帝的午膳多是和朝臣一起享用,他在位期間,勤政愛民。前世他駕崩之后,繼位的夏侯明將其廟號定為燕世宗,謚號仁?!笆雷诨实邸笔呛髞聿庞械姆Q呼,實際上現在宮中多以圣上呼之。 夏侯昭一般自己在錦芳苑用早膳和晚膳,午膳則多半到璇璣宮陪伴皇后?;屎箅m然出身世家,但幼年時就因父親觸怒上意,被籍沒入內廷,頗吃了許多苦頭,因此養成了不愛奢華的性子,平日吃用都很樸素,與都城內普通官宦人家相仿。 近日天氣漸熱,吃完飯后,母女倆便用些水果聊天。不一時,月姑姑領了宮女進來:“卻霜節上的衣服送來了,還請娘娘和公主試一試,有不合適的地方也好早點修改?!?/br> 大燕皇室為鮮卑貴族,立國百余年,仍然保留著許多部族的風俗,卻霜節便是其中之一。每到六月,皇帝帶領宗室大臣,在陰山之下舉行盛大的祭祀之禮,隨后舉行圍獵,可以算得上大燕皇室一年中最大的節慶之一了。 鮮卑貴族女性因為擁有自己的奴隸牛馬等財產,地位比南朝漢族女性略高,此情在皇室當中尤甚。夏侯皇室中先后有兩位公主登基稱帝。近年來大燕受到南朝的影響日深,也有酸儒講起什么女德女貞,但貴族女性游獵之風仍然盛行。 夏侯昭雖然才十歲,但早就學會了騎馬。又因為圣上和皇后都十分疼愛的緣故,每次卻霜節都特意帶上她。 她重生之前,病逝沉重,許久都不曾離開過公主府了,如今聽說能夠出去轉轉,著實十分開心。聽得月姑姑這樣講,早就蹦了起來,興致勃勃地翻看新衣?;屎笾划斔粋€冬天在宮中困得發悶,并不生疑。 因為是準備打獵時穿的衣服,袖子做得窄小,還配有一頂突騎帽,夏侯昭拿起來比擋一下,胡帽垂裙,本色為黑,邊緣繡了花鳥紋,十分眼熟。 夏侯昭摸著突騎帽上的紋路,心中微酸,知道這必定是皇后親手所繡,不免勸道:“母后事務繁忙,這些事情以后不要做了?!?/br> “不費事,能把我的小女兒打扮得漂漂亮亮,母后才高興呢!”皇后催著她把整套衣服都換上,左瞧右瞧,十分滿意,囑咐月姑姑,“再照這個尺寸做兩身來,這一身就讓昭兒平日練習騎射穿吧?!?/br> 正要換下衣服的夏侯昭不禁停住了手,轉頭望著母親?;屎笮χf:“你忘了,早上和你說的小哥哥來了。卻霜節前,就由他陪著你每日午后練習騎馬。不可淘氣?!眹诟劳炅怂?,又轉頭問月姑姑,“瑜兒的住處都安排好了嗎?” 月姑姑也笑了:“他隨著陳將軍住在城中西南的崇德坊,每日進宮也方便?!?/br> 皇后有些詫異:“陳睿住在外面?”新任的神策軍郎將陳睿的父親陳敏達是圣上做皇子時的太傅,雖然已經過世多年,但陳家名聲顯赫,在都城也有一所大宅。 月姑姑搖搖頭:“陳將軍說自己是武將,平日要與軍中同僚來往,不便影響陳大人?!标惷暨_的長子陳可始現任度支尚書,與陳睿并非同母,但關系疏遠至此,卻也是皇后沒有想到的。但當著夏侯昭的面,她也不好多問,只微微頷首。月姑姑就帶著宮人們退下了。 夏侯昭卻知道,陳可始與陳睿之間恐怕并非關系疏遠那么簡單。前世夏侯明登基之后,陳可始權勢熏天,一手把持了尚書省,朝中官員十之三四都看他眼色行事,另外十之六七的官員則惟樂陽公主之令是聽。朝堂之上烏煙瘴氣,始光二年北狄大舉入侵,領軍主帥的人選卻遲遲定不下來,兩方各有主張。等北狄將信州、平州洗劫一空,大燕才匆匆定下主帥,帶軍迎敵,結果被北狄軍打得一敗涂地。而在此期間,曾經六次擊退北狄大軍的陳睿,竟一直無人提起,他只能默默地守著世宗皇帝的皇陵。事后,還有人稱贊陳可始大公無私,不為親屬牟利,為此,夏侯明甚至頒下了許多賞賜,真是顛倒黑白。 那時候沈泰容和夏侯昭的關系還不錯,私下里和她說,陳敏達一妻一妾關系不睦,陳可始對陳睿母子恨之入骨,怎么會容他繼續建功立業?恐怕陳睿一輩子都要荒廢在皇陵了。 這些話自然不便與母親講,夏侯昭又陪皇后聊了一會兒,待她午睡,便起身前去練習騎馬了。 天樞宮建在帝京北部,除了太極宮、璇璣宮等宮室外,還有專為皇帝后妃及公主皇子開辟的校場。 校場邊的木樁上已經拴著一匹黑馬了,夏侯昭想了起來,這匹名喚“含金”的馬正是沈泰容送給自己的。卻霜節時她在陰山遇險,全靠此馬識得路途,將她帶出了險境。 此刻想來,如果這匹馬是沈家早就給她準備好的,那她遭遇的險境,是否也與此相關呢? 她的思緒被上前稟告的風荷打斷了:“公主,圣上撥給您的侍衛來了?!?/br> 夏侯昭轉過頭,一個身著戎服的少年,朝著她們走來。他腳步輕健,走到她面前,干凈利落地跪了下去。 “神策軍嚴瑜參見公主?!?/br> 眼前的少年聲音清朗,動作敏捷,一看便是在軍中歷練過的,比普通少年多了幾分沉穩。 雖然才五月,早晚的天氣仍然涼爽,但此時正午剛過,正是一天中最熱的時候。嚴瑜跪在地上,感覺陽光照在背上暖融融的。 他謹記著進宮前姨母的囑托:“嚴家深受皇后大恩,百死無以回報。此次命你擔任公主的護衛,一定要小心謹慎。不可讓人知道你與公主早前相識,更不可因為公主年幼,便目無尊卑,胡亂行事?!?/br> 嚴瑜雖然年紀尚輕,但已經在軍中磨礪數年,平日又有嚴師教導,他早知道其中利害,應道:“姨母放心,我必會謹慎從事,護得公主周全?!?/br> 話雖如此,嚴瑜卻有些擔心公主年幼,不知輕重,見到他會如往日那般稱呼相處,不免為他人所乘。幸好,公主遠比他想的聰慧,雖然年幼,行事卻穩重。當著眾人,只問:“你來自神策軍?” 嚴瑜道:“是?!?/br> 過了片刻,才聽到她的聲音在頭頂響起:“起來吧?!?/br> 他站起來,看向夏侯昭的時候,卻微微吃了一驚。面前的少女眼圈似乎微微發紅,然而還沒等他看清,公主已經轉過身去了。 夏侯昭不敢回頭,她怕自己對上嚴瑜的面孔,眼中的淚水就流出來了。此時的他,有著勃勃的朝氣,活生生地站在這里。如果自己沒辦法改變前世的命運,他是不是又會一個人孤獨地躺在北疆的冰天雪地里,不得返鄉? 她挽過含金的韁繩,翻身上馬:“你的馬呢?牽過來吧?!甭牭絿黎るx開的腳步聲,她才靜靜地轉過頭來,看著他的背影。 前世這一次重逢,夏侯昭一見到嚴瑜,就將皇后的囑咐跑到了九霄云外,笑著和嚴瑜說起過年時的事情,又抱怨他長久不從軍中來信。 而且夏侯昭是帶著裴云來的校場,因為憐惜裴云家境窘迫,知道她不會騎馬,無法參加卻霜節的圍獵,特意趁此機會讓嚴瑜教她騎馬。夏侯昭對裴云并無防備,到底讓她發現了自己和嚴瑜是早就相識的。而今她細細回想,后來夏侯沅幾次加害嚴瑜,最后終于將嚴瑜調離了帝京,恐怕便由此而起。 她伸手擦掉面龐上的淚痕,殘余的淚水在陽光的照射下,倏忽無影。 第7章 名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