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節
在他旁邊近在咫尺的距離,是一塊被摔得四分五裂的硯臺。 君長知:“我聽你們都尉府的師父說過,十八字牌的錦衣衛眼睛向來是厲害,是錦衣衛中的鷹眼,能洞悉一切——我怕你就是早早看出了二十八的女兒身,知道在她身上有把柄可以拿捏,便總是找機會與她一同出外差,監視西決,再找借口與她分開,讓她先行回頭與都尉府的人送消息,自己則揚言繼續監視……” 白術愣了愣。 想起了那天她遇到了君長知射箭拿下大阿福,確確實實就是十八將她支開了,讓她跟著君長知去,他則負責繼續跟著西決。 當時她沒怎么懷疑就屁顛顛跟著君長知屁股后面當斯托卡變態去了。 ……………………………………………………居然。 記得那一次他們都尉府被坑了個大爹,被整個人豹韜衛包圍起來時,紀云就說過他們都尉府有內鬼——當時白術也只是勉強懷疑,現在沒想到,居然是真的。 君長知:“西決能察覺二十八真實性別,怕也是經過什么人通風報信才如此胸有成竹?!?/br> 白術“……” 這個真的沒有,是因為那天她突然來了大姨媽,當然,這個囧破天際的秘密她是會帶進棺材里,永遠不會告訴任何人的。 君長知:“那日在交換設計圖時,以西決的耳力,啪是早就察覺我們到了門外——他故意默不作聲,也不過是為了順理成章將一切推到二十八的頭上,隱藏你這個真正的內鬼身份……而你當時在追拿西決時,又是最積極的那個,待我們所有人壓著二十八下了樓,你再假裝不敵西決,從高樓上摔下,趁著我們一片混亂時,讓你真正的主子有機會逃走……” 白術動了動唇,那日她只是隱隱約約覺得好像哪里有些奇怪,卻沒想到…… 然而就連她都知道,以上,只不過是君長知的推測。 這時候,白術聽見天德帝懶洋洋道:“君愛卿,一口一個二十八,你也不嫌繞口?!?/br> 白術聽見大殿內安靜了幾秒,幾秒后,君長知淡定反問道:“不然叫什么?” 天德帝嗤笑:“瞧瞧你臉上的表情,你不會除了‘二十八’,不知道應該還能叫什么吧?” 君長知又沉默了。 白術:“……” 一年了。 她連表白都表白過了。 她追求的男人還不知道她叫什么。 白術捂著胸口,強忍下了現在就沖出去用褲腰帶勒死君長知的沖動,緊接著她看到了驚人的一幕—— 大概是在她看不見的方向天德帝跟君長知使了個眼色,原本還站在一旁垂著眼裝死狗的君大人立刻有了反應,只見他懶洋洋地掀了掀眼皮子,沖著跪在他腳邊的人問了句“您是自己來還是我動手”,見后者毫無反應,他微微勾起唇角,隨即邊來到一個火盆邊,從那精致的火盆架子上取下了一個搗火棍—— 白術這才知道原來那火盆托上雕刻的沖入云霄的柱子居然是搗火棍,當那棍子被抽離時,那些龍便像是騰飛在雕刻的浮云之間,又是另外一種微翹微妙的精致看法——但是白術的注意力并沒有被那造型神奇的火盆吸引去多久,因為她看見君長知用那搗火棍在火盆里搗弄了下,像是在等待有了足夠多的溫度后,他才抽出來,緊接著轉身,往十八所在的方向走去。 君長知捏著那把燒得guntang的火棍,不等十八從地上面跳起來反擊他,他便眼疾手快地只是用單手將他重新放倒在地——在白術蹲在門縫后面嘖嘖嘆息“這就是傳說中的‘文官’”,下一秒,只聽見“茲”地一聲,伴隨著十八一陣痛苦的低低咆哮,白術微微瞪大了眼,手上一抖,那半掩著的偏殿門便被她推了開來。 于是她清清楚楚地看見,在十八被拉開的后領脖子后面,有一塊被燙掉下來的皮,君長知將那被燙得發白,散發著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焦臭味的皮拽下來,血rou模糊之間,白術在十八的后頸脖之處看見一副已經不算完整的卻依舊可以看得出色彩斑斕、張牙舞爪的刺青。 一如當年她在董霓佳以及西決身上看見的,一模一樣。 ☆、第一百一十五章 作為整件事最大的受害者,白術反倒是特別淡定,沒有什么“天塌下來了居然是你”的震驚感,就好好奇地盯著十八身后那刺青看了老半天,這才發現君長知揭下來那層是真的皮——那刺青也不知道是什么手法居然刺在皮膚之下,露出來時亦是血rou模糊…… 這刺青藏得真好——恐怕就連都尉府的易容師傅知道了怕是都要捶胸頓足天外有天。 以及,搞了半天都尉府還是有內鬼。 白術擰了擰腦袋,只見此時天德帝指著十八背上的刺青,笑問道:“你還有什么可說的?” “卑職無話可說,這刺青怎么來的,卑職也不清楚?!笔穗m然是痛得臉色發青臉發白,“君大人方才所言一切為猜測,沒有實證,卑職不能隨意認罪?!?/br> 十八語落,天德帝笑不出來了。 偏偏他還要補刀:“卑職冤枉,望萬歲爺明察?!?/br> 明查個屁,這會兒天德帝的臉色看上去簡直是想要抽出尚方寶劍將十八捅成篩子——因為十八說的是事實,之前君長知說的都是推測,眼下除卻刺青之外,沒有其他的證據能說明十八到底是個什么來頭,沒有證據,就不能光明正大地辦了他……充其量倒是能讓他無聲無息地死在哪個角落里,不過…… 天德帝自然是咽不下那口氣。 此時十八像是痛得狠了,咬了牙就憋著一口氣在那,再問他什么都只是不說,啞巴了似的,將原本就是心情烏云密布的天德帝氣得夠嗆——明明被當場揭穿了一切陰謀詭計,卻死活不肯承認,也不否認,天德帝只覺得看著那張臉異常的鬧心;一想到這家伙一邊幫著西決里應外合一邊還裝作自己的關門狗忠心耿耿,頓時覺得豈止是鬧心,簡直是被人當猴子耍了似的憤怒。 天德帝氣急了,桌子上的東西紛紛砸了下來——那其中還夾雜著一些還未干透的朱砂抹灰與尋常墨水,君長知微微蹙眉干凈利落地卸了十八的手腳,扔死狗似的往地上一扔,緊接著便走到旁邊沾著以免被殃及……白術見他順手將那火棍子往火盆原位一放,手法嫻熟得很,也不知道就這么短短的上任大理寺卿的日子里,他究竟是怎么做到如此順其自然——想到這世界上有個詞叫“熟能生巧”,白術縮了縮脖子,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剛剛又算是辦完了一件大案、眼瞧著又要立功的君大人攏著袖子悠哉哉地在白術身邊站著,看萬歲爺發脾氣扔東西罵人,他特別淡定地轉過頭看了一眼這會兒站在自己身邊的矮子錦衣衛:“我還不知道你名字?!?/br> 白術將目光從腦袋上剛剛被那又沉又臟的硯臺砸出了血的十八腦袋上收回來:“不用知道了——讓萬歲爺住手吧,當心氣壞了身子就不好了?!?/br> “都這種時候了,你還護著你的錦衣衛兄弟?”君長知聞言,微微瞇眼勾起唇角笑,只不過那笑容顯得有些冷,“過了今天,他就不是錦衣衛了?!?/br> “喔,”白術認真地點點頭,想了想說,“我也不是錦衣衛了啊?!?/br> 君長知沉默了片刻,正當白術以為他不會再跟自己搭話,卻忽然冷不丁地聽見身邊的人壓低了聲音,用近乎于耳語的聲音說了句—— “象牙牌還在你手上?!?/br> 白術愣了愣,還以為自己的耳朵出了問題,猛地擰過腦袋去看身邊的大理寺卿,后者卻雙眼直視前方,唇角輕抿,像是從頭到尾一句話都沒說過似的,這會兒他直接忽略了白術的目光,望著坐在高處砸東西的九五之尊:“砸開心了么?砸開心便讓薛公公把人都叫過來吧,我走的時候留了扇門,這會兒他們應當吹冷風也應當是吹醒了?!?/br> 天德帝放下手中最后一件筆架,“呯”地一聲可響,轉過頭看了一眼這會兒正面無表情地瞅著自己的大理寺卿,以及他身邊同樣面無表情攏著袖子看著自己的矮子,他臉上臊了下,隨即拍桌,傳薛公公,讓他同君長知再走一趟,傳錦衣衛在職剩余的二十六人立刻到養心殿面圣。 此時已經時近寅時,再過一會兒,就該天亮了。 當下。 十八就被收了象牙牌子和繡春刀,直接看押大理寺牢獄,連帶著后來到的紀云等一干錦衣衛紛紛都被連累受了罰,紀云停職檢討,剩下的在職錦衣衛但凡是與十八在火器設計圖失竊案上有過共同當值的錦衣衛都被扣上了“失職”的大帽子,罰俸祿、降官品那自然是跑不掉的——可憐都尉府一群人,還沒等到第二天天亮,那酒就已經被嚇醒了個徹底。 本來就已經被從頭罰到尾的白術反而成了受牽連最少的那個——本來嘛,反正她也實在是沒什么東西好罰了。 等天德帝讓大理寺的人將十八押走,紀云他們也灰頭土臉地滾回了都尉府,白術隨手從地上撿了一樣沒摔碎的擺件揣著,大著膽子湊到了龍案邊,將那擺件端端正正地放好,又轉過頭掃了一眼天德帝,后者似乎有所感應似的轉過頭挑眉看著她,于是她嘿嘿笑了笑:“萬歲爺,現在知道卑職實屬冤枉,您看這事兒是不是應該——” 白術的話還沒來得及說完,便聽見天德帝問:“你女扮男裝混入錦衣衛這事有假?” 白術:“……無?!?/br> 天德帝:“那你哪來的大臉腆著湊上來的找罵?” 白術:“……” 白術掩面,老老實實退散。 見十八被捉,眼瞧著“盜竊設計圖、通敵叛國”的罪名就要洗白,一個激動她差點兒忘記了這會兒她身上背負的罪名可不止一條……而此時,只見天德帝一邊冷笑,一邊從桌案后面掏出了個卷軸——那卷軸白術是化成灰恐怕都能認出來,她當即就湊了上去,看著天德帝將她畫的那火器設計圖的圖紙展開,皺著眉看了一會兒。 片刻后,天德帝合上了圖紙,轉過頭來看白術:“這圖紙當真是你畫的?” 白術點點頭。 “看那注解零件的狗爬字,毛毛蟲似的,都尉府各個文武雙全,怎么就出了你這么個東西?!碧斓碌埘久?,隨手將那卷軸一扔,想了想又問白術,“這圖紙與神兵營丟失的火器設計圖確實相差甚遠,然而那零件部位看上去也并非憑空捏造之物,否則當下便應該被西決揭穿——你老實告訴朕,你究竟是哪里知道這些個火器知識的?” 白術想了想,攏起袖子道:“我師承一位隱退江湖已久的老人,其知天文,通地理,對于機巧暗術也有所——” 天德帝:“朕今晚不痛快,問你什么就老老實實說,再胡說八道你屋外頭雪地里跪著去?!?/br> 白術深呼吸一口氣。 轉過頭看了眼君長知——此時,君公公不知道從哪兒搬了張椅子坐下了,手里端著一杯熱騰騰的茶,白術看向他的時候他正低著頭刮茶碗子,后者掀了掀眼皮子掃了一眼站在龍案邊的她,只是這么平常的一眼,看的白術下意識后退一步,與天德帝保持安全距離。 天德帝又不是瞎子——更何況白術做得毫無遮攔,眼下見這兩人“眉來眼去”,他心中就是不痛快,冷笑屈指敲敲桌子:“問你話?!?/br> “我來自幾千年后,那時候有鐵疙瘩在天上飛,出門不用騎馬都靠燒燃油,火器自然更加精妙分各種各樣的最遠的能從皇城大門口直接穿墻射入養心殿,我學的就是相關專業,所以來到這兒,也想當個錦衣衛做做老本行,就這樣?!卑资嬉豢跉庹f完,幾乎沒來得及喘氣。 只聽見君長知那邊傳來陶瓷相碰撞發出的輕微聲響,連帶著天德帝也安靜下來——良久,他轉過頭,看著白術:“……你今晚喝了多少酒?” “清醒著?!卑仔g說,“愛信不信,反正就是這樣?!?/br> 還沒等天德帝說話,坐在下方的大理寺卿反倒先有了反應,只見放下了手中熱騰騰的茶杯,撫了撫袖子,又重新整理了下頭上的毛氈帽,站了起來淡淡道:“挺橫的,人在養心殿里養了幾十日,養出胸心豹子膽來了——走吧,外頭跪著去?!?/br> 白術瞪大了眼,見了鬼似的看著他。 天德帝掃了君長知一眼,隨即收回目光,沉默了片刻,隨即像是做出了妥協似的沖著白術做出了驅趕的手勢:“滾吧,朕沒讓你起來,便不許起來?!?/br> 白術還沒反應過來自己做錯了什么,便被君長知拎著領子拖了出去。 兩人你推我拉地磕磕絆絆出了養心殿的門,白術伸手“啪”地排開君長知捏在自己手腕上的手:“放手!你拽著我怎么跪??!” 君長知被冷不丁地甩開,卻不生氣,轉過頭看著白術,半晌借著夜色掩飾飛快地勾了勾唇角:“真跪???” “你和里面那位都有病?!?/br> 白術氣得懶得再多說,拍了拍膝蓋上并不存在的灰,正要往下跪,就在這個時候,又被君長知一把拉住——她一愣,抬起頭去,卻沒想到后者只是笑著指了指外面:“方才萬歲爺說了,讓你到雪地里跪去,這里屋檐下,哪來的雪?” “……………………” 白術伸出手指,隔著空氣,惡狠狠地指了指君長知的鼻子。 又邁著哥斯拉似的步子下了臺階——今夜下了一晚上的雪,還沒來得及掃干凈,這會兒眼瞧著要天亮的清掃的小太監也是剛剛扛著掃帚過來,見原本住在養心殿里的“主子”和大理寺卿拉拉扯扯地走出來,兩人之間像是在爭吵什么,也都是停住了腳步,不敢靠近。 白術來到雪地中央,在心里頭將天德帝和君長知罵了一萬遍,正準備往下跪,又被一把拉住。 “怎么?是不是嫌棄積雪不夠厚,借掃帚來歸攏歸攏再讓我跪?”白術微微瞇起眼,用惡狠狠的語氣問這會兒站在自己身邊的男人。 卻不料,她話語剛落,便感覺到個暖洋洋的玩意落在了她的腦袋上,那玩意沉甸甸的——她下意識地伸手去摸,卻摸到了毛氈邊緣,與此同時,聽見身邊的人用云淡風輕的語氣淡淡道:“哄你玩的,炮仗似的做什么——案子結了,你不好再住在養心殿,萬歲爺正找了個臺階給自己下,讓你搬出來,這道理還不懂?” “……” 白術扶著帽子邊緣的手一頓,下意識地抬起頭看君長知。 此時不知道打哪個方向吹來一陣寒風——男人摘了帽子,腦袋后束成一束的黑發隨著風輕揚,白術看直了眼睛。 君長知伸出手,將那被風吹亂的頭發攏了攏,道,“一會能休息便休息下,這事還沒完,明天早朝上肯定還要提起的,到時候到底怎么辦才好有個交代,雖然你現在停了職,怕是也要出席的,橫豎是你們都尉府的事情……”想了想又問了一遍,“你到底叫什么名字來著?” 問得相當順其自熱。 白術壓了壓腦袋上的帽子,低下頭,只覺得尷尬萬分。 明明冰天雪地的,上一秒還像只憤怒的小鳥,這會兒她就像是戀愛中的瘟雞,舌根子在口中嚼了一頓,半晌說:“白術,白晝的白,四術的術?!?/br> “中藥名?”君長一愣,“不過后面那字應當讀‘煮’?!?/br> “就是術,”白術惱火地轉過頭瞪身邊的人,“哪來的自信對人家的名字指手畫腳,還挑錯別字呢!就是術!術!” 君長知低下頭,隨即便不自覺被身邊人這會兒正仰著頭瞅著自己的那雙被雪地映襯得特別黑亮有神的雙眼吸引,兩人不經意地對視上,均是雙雙一愣,片刻之后,當白術幾乎要支撐不住地悲憤擰開臉敗下陣來,卻看見年輕大大理寺卿忽然莞爾,伸出手,拍了拍她腦袋上的帽子。 白術被拍得低下頭——在君長知看不見的地方,明明是天寒地凍,她卻大大方方地從臉紅到脖子根,耳朵都快燃燒起來。 “知道了,白術是吧?!?/br> “是……不是,你這哄小孩的語氣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