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節
窮山惡水出刁民,這句話果然不是隨便說說的。 君長知薄唇抿成一條直線,手握長鞭,雖旅途勞累卻氣勢不減——這會兒跟在他后面的那一伙一共十來個人,去掉專門扛行李的苦力工不計,余下大理寺少卿一人,之后剩下的十一位均為從皇帝那要來的免費苦力,那些人各個身著青色侍衛常服,旁人一時間倒也看不出個詳細身份來,這時間,這群人見騎著坐騎走在最前面的君長知不說話,一路過來,他們已經從各種被排擠被嫌棄的親身經歷里用rou體感受了這位神仙的難伺候,他們本身是何等聰明的人,吃了一兩次教訓之后,這會兒只需一眼就看出一個事實—— 大人在不爽。 具體他在不爽些什么沒人知道——可能是中午沒吃飽這會兒血壓低——可能是口渴——可能是想沐浴更衣——也有可能是在馬背上連續坐了幾個時辰顛得屁股疼——可是無論如何,關他們屁事。 他們就坐在馬背上安安靜靜地當他們沒有臺詞的群眾演員。 而此時此刻,居高臨下地看著眼前這一群深陷饑荒地區中心的村民以及趴在馬蹄邊瑟瑟發抖的地方官員,君長知面無表情,頓了頓,這才用那甚無波瀾的聲音又重復了一遍:“我問,這唱的哪出戲?” ……聽說只有當大官的人說話才有不自然的停頓,因為他們必須留點兒空當給人民群眾時間來為他們鼓掌。 白術站在馬下,抬著頭,一雙眼睛忽閃忽閃像個傻逼似的仰望著英雄公公,這時候她發現英雄公公的聲音雖不如她想象的那樣“低沉而富有磁性”,但是仔細一聽反倒是有著少年特有的稚嫩,此刻也不知是不是路途勞累,聽上去還有些沙啞。 其實挺性感的。 ……可惜再性感也是個公公。 而這時候,聽了這英雄公公的問話,周圍剛才還鬧哄哄的一群人現在卻反倒全成了啞巴,白鹿真人不冷笑了,眾鄉民也不起哄了,就連牛家大媽也跟吃了啞巴藥似的不再繼續哭號,這會兒嚇傻了似的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地盯著這群從天而降的大神——鄉下人這輩子也沒見過比縣官還要大的官,從皇城里來的人,對于他們來說那可是比神仙還要稀罕。 白術抬起手擦了擦臉上深深陷入臉蛋里的碎石沙子,臉頰上火辣辣的疼痛,心里琢磨著這會兒要再沒說話他們搞不好能擺著現在這個造型在這站一晚上,于是這才無奈開口道:“回大人的話,草民牛狗——” “我沒問你?!?/br> “……………………” 初次自我介紹,卒。 白術深呼吸一口氣,忍。 這時候,趴在馬蹄子邊上的黃大人終于有了反應,他抬起頭,一臉緊張出來的汗和油將那張老臉稱得晶瑩剔透——白術發誓自己看見了坐在馬背上的大神皺了皺眉,再等那黃大人用沾滿了塵土的袖子擦了擦額頭上的汗留下臟兮兮的一道污痕,大神的眉頭便皺的能夾死蒼蠅了, 此時黃大人渾然不覺氣氛有變,只是緊張兮兮地說:“回稟大人,大人有所不知,前日里鎮上來了名德高望重的厭勝術傳人,說是皇城里來的人,說咱們鎮之所以饑荒,那都是因為得罪了大黑河的龍王大老爺——” 這黃大人原本說得正順溜,結果一抬頭一不小心就看見這會兒坐在馬背上那位此時露出了個似笑非笑的表情,他又不傻,那陰森森的表情讓他立刻閉上了嘴,滿臉緊繃地重新低下了頭——趴在地上的身體更低了些,這會兒那肥肚子都快碰到地面了。 “說下去啊,”君長知卻催促,“本官聽得正高興呢?” 眾人:“…………” 來了來了! 男人話語一出,那陰陽怪氣的語氣聽得跟在他背后的一干人等紛紛面面相覷,不約而同在自己的同伴眼里看見了幸災樂禍和蛋疼相互摻雜的復雜表情。 可惜那黃大人對此毫不知情,一聽喲大人聽得正高興啊,一瞬間自己也跟著嗨了起來,恨不得手舞足蹈搭臺子現場唱戲,稍稍抬起身子,看也不看此時君長知臉上的表情,只是自顧自樂顛顛地繼續道:“原來那龍王大老爺生氣,只是因為他的愛妾蚌精娘娘的精魄被困于凡人體內不得脫身,龍王爺發了怒,有了怨氣,這才跟上面申請不下雨,鬧得名不聊生,這說法卑職原本還有所不信,然而昨夜親眼所見龍王爺上門討人,那是不信也要信??!” “蚌精娘娘?” “是是是!” “精魄被困于凡人身上?” 尾音微微上揚,似乎是個饒有興致的質問語氣。 黃大人拼命點頭回答:“是是是!高人說了,釋放了蚌精娘娘,咱們縫仙鎮就可以結束這場大旱啦!” 君長知聞言也不搭話,只是自顧自地揚了揚下顎,居高臨下地掃視了周圍一圈目光在周圍的一群鄉民身上一一掠過。 此時站在大白馬下面的白術頓時有點緊張,心想終于輪到她正式登場了吧該說什么臺詞好呢是喊冤呢還是哭訴呢還是賣萌呢還是假裝淡定一鳴驚人呢——等她小心肝亂跳手心出汗正欲擺好姿勢準備華麗登場——卻不料那目光就這樣無情地直接從她身上掠過,甚至沒有半秒停留。 白術一愣。 片刻后,她聽見大神在馬背上問:“你說那蚌精娘娘上身的人在哪?” 白術眨眨眼。 黃大人眨眨眼。 黃大人回過頭,看了白術一眼,眼里莫名其妙:你不在這兒么? 白術低下頭,默默地回看了黃大人一眼,同樣莫名其妙:我不在這兒么? 大概是和黃大人的目光交流過于天雷勾地火,這時候,白術才聽見那稍帶沙啞,挺性感的聲音懶洋洋道:“他???” 黃大人不敢吭聲,猛點頭,順便抬起手飛快地指了指身后的白術。 君長知掀了掀眼皮子,這時候終于給了那剛剛被他從豬籠里救出來的半大孩子一個正眼,火光之下,目光所及處那人頭發散亂沾滿泥塵恐怕連續半月未沐浴更衣,雙目呆滯疑似智商低下,灰頭土臉,臉上有亂石壓出的小坑印子以及擦破的傷口,唇微張,有唾液隨時從唇邊掉落的危險。 君長知:“……” 白術:“……” 君長知頓了頓,隨即用真誠的語氣說:“我怎么覺得你們那龍王爺也不一定是那么想要蚌精娘娘,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誤會?” 白術:“呃?” 黃大人:“???” 黃大人一愣,隨即一拍腦門,往旁的一指——這個時候,幾個衙役才吭哧吭哧地壓著沒跑遠的牛銀花回來了,借著火光,君長知微微瞇起眼漫不經心地掃了眼這哭得梨花帶雨的小姑娘,點點頭:“這還說得過去?!?/br> 白術:“?” 白術:“……” 白術:“!” ………………媽的! 死太監,啥意思!找抽吧你! 作者有話要說: =v=小伙伴們不要被前面的嚴肅情節嚇壞,女主本質上就是個狗腿加逗比……=v= 不要感慨男主戲份少啦,以后多得你們看到煩啊~ 求留言么么噠~~~~~~~~~~~~~~~~~~~~~~~~~~~~~~~~~~~ ☆、第十三章 雖然歷史學得不咋地,但是白術好歹知道大理寺是干嘛的——在她所知道的歷史上,大理寺相當于古代的最高法院,司刑獄案件審查,因為權職的特殊性,雖然大理寺的頭目大理寺卿只是個正三品,但是地位一直相當超然,是朝廷上文武百官想要討好又不敢輕易討好的主要對象之一。 明清時期,大理寺與刑部、都察院并稱為“三法司”。 相當洋氣又中二的畫風與設定。 現在雖然來到了一個歷史上并不存在國家,不過因不幸束縛于常識,在白術的腦力范圍內,大理寺卿不一定要英俊瀟灑,也勉強可以接受大理寺卿是個公公的設定,但是白術認為,大理寺卿啊——法院法官啊——他至少不應該是一個輕信迷信就算了還要以貌取人的二逼。 大人,您腦子被僵尸吃了嗎?。?! 在白術的瞪視之中,這會兒,這位從天而降的大神不僅沒有拯救她于水火,只是輕飄飄地扔下一句“我累了”之后,那長而濃密的睫毛輕輕一顫,清冷的目光從白鹿真人一伙人身上掃過,又補充了一句“高人請到衙門一坐”。 雖然這位大神是個說話一字一頓不急不慢的神仙,然而他帶的那群人卻相當具有行動力,他話語剛剛一落,原本還在他身后充當背景板的十余個人就跟商量好了似的,右邊整整齊齊地駕馬走出五名青衣侍衛,瞬間將白鹿真人一行人團團圍住。 白鹿真人一愣,倒也沒在表面上顯露出驚慌來,只是恭敬地彎了彎腰:“大人,您這是什么意思?” 君長知淡淡一笑:“夜路難行,讓我手下的人護送高人一程,以免磕著摔著就不好了?!?/br> 言罷,讓自己□□大白馬呸了近在咫尺的白術一臉唾沫星子,之后便調轉馬頭帶著一群人呼啦啦地跟黃大人撤退了,從頭到尾,連余光都沒給她一個,只留下白術和一群“刁民”在原地大眼瞪小眼…… 牛銀花站在白術身邊,見騎著高大白馬的、長得十分好看的大官要走,居然抬腳下意識就想跟上——還好白術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她,沒好氣地說:“你去哪?屬狗腿的么你!人家四條蹄子你倆小短腿你追得上么你?” 牛銀花眨了眨眼,這才好像反應過來自己做了什么傻事兒似的,沖著她哥哥一愣后破涕為笑,緊接著就死死地抓著白術的手臂,再也不肯撒手——那力道抓得白術都覺得略疼,頓時感慨她這便宜meimei力氣也著實不小。 而此時,君長知一行人已經頭也不回地走出了幾米開外。 遠遠地,白術還能聽見跟在那大神身后的一名隨從說:“大人,您這樣自稱‘我’啊‘我’的,不合適?!?/br> 然后莫約幾秒的沉默之后,白術又聽見大神那略沙啞的聲音傳來,回答那是相當言簡意賅:“官大一級壓死人,等你升職再來管我,現在閉嘴?!?/br> 隨從:“………………” 白術:“………………” 白術看著那高大挺拔的背影一時間竟無語凝噎,只覺得自己能在十分鐘之內寫出一篇八百字的小論文討論“關于古代庸官”這個嚴肅的學術問題…… 此時,她身后之前鬧哄哄成一團的鄉民們也鴉雀無聲一片。 白術眼珠子在眼眶里轉了一圈,心里正想著都鬧成這樣了今晚這些人不會還有想要把她浸豬籠的精神吧,那個“吧”字還沒來得及出現,就有人從后面拉了白術一把,白術回過頭去,一眼就看見了一張蠢蠢欲動的丑臉—— 正所謂過了這村就沒了這店,只見身材偏向瘦小的十歲孩子一把將比自己矮小半個頭的meimei習慣性地往身后一護,隨即用她那雙黑漆漆的眼睛狠狠地瞪了那中年男人一眼,正欲說些什么,卻在這時,突然有一陣不急不慢的馬蹄聲由遠而近,白術抬頭一看,只見原本跟在那大神身后一群人中的某一位背景人物突然調轉馬頭方向往她的方向走了過來,只見眼前青色衣衫人影一晃,下一秒,那年輕人已經干凈利落地從馬背上翻身下來穩穩落在了她身邊。 這人看上去也就十七八歲上下的年紀,放在現在,就是個整天跟物理化學奮斗的高中生。 而此時站在白術跟前的人,皮膚是健康的麥色,大概是常年暴露在陽光之下的成果,臉上有一道從額頭直接穿過眼睛長長的一道疤痕,臉上絲毫不見任何稚嫩青澀的痕跡。 他腰間配著一把長長的刀,從造型上看上去像是苗刀的,厚背薄刃,刀柄上似乎還刻著什么字……光線太暗白術看不清楚,只能猜測大概是刀主人的名字——而這刀主人卻和他那看上去鋒利無比的刀有所不同,他笑起來的時候,眼睛彎彎的就像是一道月牙,還有虎牙:“你還在這里做什么?君大人說了,讓你們一塊兒到衙門里去,這事還沒完呢?!?/br> 說完,就伸手過來拉白術。 白術瞅著他,就好像在無聲地質問:你家大人眼睛長在天靈蓋上,八棍子打不出一個屁來,什么時候跟你們傳達過這么完整的命令了? 還在躊躇要不要跟這笑瞇瞇的年輕少年走呢,卻在這個時候,白術冷不丁地聽見牛家大媽在不遠處顫顫悠悠地叫了一聲她的名字——回過頭一看,人群之外,早已掙脫了其他鄉民束縛的牛家夫婦此時正眼巴巴地看著自己,牛家大媽伸長了脖子雙眼難得亮堂堂地往這邊望,一副想要過來卻又因為怕此時白術身邊的“官家人”不敢過來的模樣。 “狗娃,狗娃,”牛家大媽遠遠地哆嗦著問,“俺的兒,你沒事吧?臉上疼不疼?怕不怕?” 那顫顫悠悠的聲音聽在白術的耳朵里,卻是令人難受到了極點。 她回過頭,看了一眼被自己嚴嚴實實護在身后的牛銀花——牛銀花又不傻,這會兒也是眼巴巴地看著她爹娘的方向,臉上的表情看上去隱隱約約也見了一絲傷心和疑惑,仿佛就在奇怪為什么自己的老爹老媽眼里只有大哥,就這么直接華麗地無視了自己。 白術輕舒一口氣,這回也不再猶豫了,一把將牛銀花抱起來,踮起腳就將牛銀花放在了那少年身邊高大的黑色馬匹馬背上,拍了拍手,這才笑瞇瞇道:“走吧?!?/br> “……” 這回反倒是主動來跟白術說話的這名青衣侍衛少年愣了神,他瞅著眼前這還不到他胸口高,身材瘦小滿臉塵土的半大孩子,重點完全跑偏沒注意到自己的坐騎這會兒被別人坐了正不耐煩的噴鼻子甩腦袋,只是抓了抓手中韁繩,老半天才憋出一句:“呵,好大的力氣!” 白術只是笑,不說話。 余光掃了一眼楞在一旁的牛家夫婦,便再也沒有跟他們有任何交流,仿佛陌生人與他們擦肩而過。 跳躍的火光之下,白術跟著青衣少年走出人群,人群自然而然地分散開來給他們讓出了一條暢通無阻的道路,當白術打那道路中間走過時,耳邊仿佛只剩下了那些鄉民們小心翼翼的呼吸聲,以及單調的“噠噠”馬蹄聲。 是夏夜,卻沒有蟬鳴。 青衣侍衛話倒是少,卻意外地并不讓人感覺到尷尬,白術覺得他的存在感很弱很弱,當他安靜下來的時候,她走著神幾乎就會有那么一瞬間就要忘記自己身邊還有這么一號人在保駕護航……他牽著馬,馬背上坐著的是牛銀花,白術抬頭去看她的便宜meimei,只見小姑娘渾身僵硬地坐在馬背上,眼中卻盡是興奮和不安摻雜著的復雜情緒。 牛銀花的背挺得筆直,坐在最高處,她卻并沒有去看那些半個時辰以前要將她扒皮抽筋這會兒卻只能抬著脖子仰望她的村民,她只是看著前方,一雙黑亮的眼睛盯著大約十米開外的地方那一抹緋紅色的身影,一瞬不瞬地。 …… “你叫什么名字?”這時,白術聽見那青衣侍衛問。 白術收回目光,以一拳之隔的距離跟在青衣侍衛身后,想也不想就回答:“牛狗娃?!?/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