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8節
二月發喪,三月楚鄴登基,改元弘勵,也就是后來的文宗。 四月,立謖真九郡主完顏嬌為中宮皇后,追封前王妃聞雙兒為貞順皇后,長子楚恪為東宮皇太子。 完顏嬌因十六歲那年逃難時損傷了身體,一生未能有生育。楚鄴雖對后宮雨露均沾,但因生性對女色寡淡,后來的妃嬪即便陸續有多出,也始終沒有動搖過楚恪的太子之位。 這些是后話。 三月底陸梨請旨帶孩子們移去南京清居。那時候她的肚子已經六個月,像一個小西瓜大了,是在楚鄒出征的次月把出的脈。 春日的皇城帶著一抹綠芽清新,陸梨屈膝站在乾清宮的金磚上,身段兒雖不浮腫,可叫人看進眼里卻觸得心疼。楚鄴沒舍得讓她行禮,狹長眼眸只是凝著她看,然后答了一聲“允”。 出京就已經是四月太子冊封之后了,長子楚忻牽著meimei的手,兩眼睛瞧著楚恪那一身淡黃色蟠龍袍,分明的有些戀戀不舍。楚鄴已經提前讓人在南京安置,路上所需用之物也配備得甚妥帖,從正陽門大道出城,他便一路護送出去。 車輪子揚塵,臨近城門口時,他的眼前浮起陸梨一歲時,顫顫巍巍扶著床沿站起的粉嫩小臉蛋。楚鄴目中驀地一沉,便啟口命“停車?!?/br> 陸梨那會兒正在輕撫睡著的楚蓁,忽然簾子就被掀開,映入眸間一道俊雅的英姿。 楚鄴身著玄色團領盤龍袍,長眸盯著陸梨,太監奴才們連忙識相地勾頭后退。 陸梨在那一瞬間,莫名沒底兒的叫了他一聲:“三爺這是做什么?” 一句“三爺”卻叫楚鄴動容。 楚鄴道:“小時候看見那破院子里藏著個偷生的你,便想要把你兜著護著疼一生??伤牡芟葋砹?,我不忍心同他搶。這之后,便沒有了機會??山駜鹤詈笠换?,你且容朕一說。他命途際遇坎坷,跟著他過總須辛苦,他年若是過得不開心,這座宮,這座皇城,朕,隨時等著你回來?!?/br> 周邊都是耳朵支著,他也不好多說太透,但陸梨已經聽明白了,其實她的這一去是什么意義,其實兩個人都心知肚明。 陸梨撫了撫懷中的女兒,柔聲應道:“皇上的關切哀家心領了,也替孩子們幾個謝謝皇上。祈愿皇上康平盛世,與皇后恩愛百年,廣開枝葉,陸梨便就此別過?!?/br> 說罷感激地對他真誠一笑,然后垂下了簾子。 “好?!背拰W著她小時候低聲答,撩袍服往馬車上回去。仰頭凝望蒼穹,聽身后車馬漸遠,太監們耷拉肩膀跟在他后面,不敢出聲。 英宗的這個皇后,也是個傳奇的存在。聽說生下來在宮里當了十年太監,小小就鐘靈毓秀、美惑不成樣,當時就迷得幾個皇子爺沒少干架,天欽十年一場大火中出宮,不料四年后回來,幾位皇子爺依舊心心念念,廢太子更是寧不顧身份也要與她在一起。一代jian妃江錦秀和閹宦戚世忠的起底,也沒少她在其中的出謀算計。嘆只嘆紅顏薄命兮,有恩愛,緣難續。 …… 南京的六月天濕悶潮熱,陸梨沒有住在皇宮,而是住在棲霞山上的小別院。 一間江南竹木黑瓦構建的簡雅小院,雖臨著城里不便,可四面臨風,夏日里倒是透著涼快。 那會兒肚子已經九個月了,這是她懷孕最足月的一個孩子,似乎在等著什么才肯出生似的,不到時候就不見動靜。 辛卯日那天傍晚下過一場陣雨,天黑得比較早,酉時吃過晚飯四圍就已經蟬鳴蛙叫了。院子里楚憬和楚忱兩個在玩耍,吳爸爸在跟前看著,這兩個弟弟是完全不cao心的小呆娃,和陸梨小時候有的一比。屋子里楚忻和楚蓁正幫著陸梨疊尿布片子,請了宮中太醫瞧過,說是個小公主的脈象,怕meimei這幾天要出來了,懂事幫著娘親整理。 忽然好像就聽院子里多了一道熟悉的醇澤嗓音。 吳爸爸走進屋,面無表情又似諸多表情,道一句:“來接你來了,出去瞅瞅吧?!?/br> 他也沒說誰,怎的陸梨就覺得心頭刺地一痛,眼睛就有些發酸。然后便腆著大肚子走出去。 鵝卵石鋪就的院子里,兩俊小子正在疊城池。對面半蹲著一道靛青的修身長袍,五官冷毅的側影,那么熟悉。 聽小楚憬說:“你來了就不許走了?!?/br> 忱兒趕緊扔掉小石頭,跑去柵欄邊堵?。骸拔谊P門啦,別被你不小心跑走了?!卑阉攲氁粯拥厥刂?,生怕他又被裝在大木棺里被土埋了。 楚鄒就愛憐地摸摸他的腦袋,順勢自然地轉過身看。 看見臺階下走來一道柔韻的身姿,腆著圓滿的大肚子,眼眸濯濯地盯著自己看。 是他此生牽腸掛肚的女人。 他的目中便浮起眷戀,對陸梨勾唇笑了笑。 英俊的面龐依舊,可額頭上卻一道傷,像是有什么利器擦過膚表橫劃過去,這一動笑,便些微帶動著搐了一搐。雖然傷得淺,可看著依舊是驚險的。 楚鄒做著平靜語氣,鳳目瀲瀲地對陸梨道:“真好,還能趕得上你生?!?/br> 陸梨聽著嘴角就顫。 雖然沒有人確切地告訴過自己他沒死,可陸梨一直是隱隱的感知他沒死,還活著的。一如這次的出宮,老三的痛快答應,她一直在暗自藏著等待與祈盼??烧娴葋砹?,怎么還是這么的傷與心碎。 陸梨抬手撫楚鄒的額頭:“這一道是怎么回事?” 似乎還會痛,楚鄒不自覺地蹙了下眉,自嘲道:“本意是做假死,怎料竟來真的。臘月受了箭,毒從膚表滲入腦,先是昏迷一個月醒不來,后醒來又失明了,心里記著孩子快出生,這還真差點就趕不上?!?/br> 說著繾綣地摸了摸陸梨的肚子。 卻是瘦了許多的,陸梨就心疼他,打他,打了又心疼:“讓你別去不聽,就沒有別的路行得通?非走這一步?!?/br> 可還有比這更完美的死法嗎?楚鄒任她捶著,環手覆上她的腰:“是還沒做夠皇后的癮?現下爺兩袖清風,可什么也沒有了,還愿隨著爺走嗎?” 陸梨哽咽答:“我不稀罕?!?/br> 眼淚不聽話地顆顆滴落在他靛青的袖擺上?!爸灰闳嗽?,我從來就不稀罕做什么身份?!?/br> “唔……” 楚鄒驀然貼上她嫣紅的唇瓣,輕輕沾潤又分開。熟悉的味道,沁入骨髓的思念……忽然他又俯下去、她又踮起腳尖,重重地相擁吻了起來。 吳爸爸和李嬤嬤靜悄悄地帶著幾個孩子去了后院,天地似也開始旋轉,楚鄒忽然松開陸梨道:“今后你和孩子在哪,爺便就在哪,再也不分開了!”清健身軀把陸梨打橫抱起,幾步去往了內屋里。 三日后陸梨分娩,生下一個粉雕玉琢的小丫頭,白嫩討喜得可愛。半個月后的某天深夜,南京城上空電閃雷鳴,別院走火,因著是半夜,山頭上風勢又猛,大人連著幾個孩子都被燒死在里頭,沒有一個來得及救出來。 弘勵帝在京城聽說后備感自責,喪事是在紫禁城追辦的,并追封英宗的陸皇后為莊慧皇后。 這死的也太蹊蹺了。大概美麗而短暫的事物,總是叫人們不甘心他們去得太輕巧,民間和江湖有言說,說英宗和皇后還有幾個孩子都沒死。又說前些年那個捐獻朝廷數千萬倆的謝公子,怕不就是英宗化名,繼而又引出了龍脈和金庫一說。這都哪跟哪呀,都是野史,無從考據,倒是有人說在川蜀看見一對夫妻極似,這倒是還有些說頭。 …… 江皋已仲春,花下復清晨。 仰面貪看鳥,回頭錯應人。 風過流年,冬去春來,錦官城的車馬走卒又換過了一批。 打斜街有一家木雕店,叫做“五寶盛”,那排場那格調,繞幾條長街幾道彎,你也找不出第二家有這樣的生意。正道、黑道、白道、歪門邪道,只要你想買的、想定作的、想找的雕藝師,它就沒有不能夠滿足你心意的。 老板是個面白無須長相普通的高瘦男子,姓甄,都叫甄掌柜,平素并不常見開口說話。老板娘叫翠姑,倒是個潑辣愛算計的,有點兒對兒眼,錢從她手上過,分分厘厘都叫你貪不著便宜??烧l讓這的貨好呢?這兒可是舉國唯一一處可買到牙刀公子手刻的店。 當然,也有說這間店幕后的老板就是牙刀公子,不過沒見著人,傳說歸傳說,老板娘還是得巴結。人道牙刀公子寵妻愛子如命,余事皆是隨散,一年難得他三五大作,不巴結好老板娘哪兒給你留貨? 三月底的天,坐落在峨眉山半山腰上的一矗豪華莊院里,已經是春暖花開了。九歲的楚忻,哦,現在該改叫謝忻了,正在練箭,已經是個肩膀窄平、身條筆挺的小少年了,眉宇間依稀現出幾分他父皇從前的冷傲。邊上蓁兒、憬兒眼巴巴地看著,臉上寫著崇拜。 角落茶亭里,楚鄒正在給兩歲半的小五丫頭穿鞋子,白胖嫩粉的腳丫子,先給兜著了一只白襪子,楚鄒再給外頭套一只小粉鞋,動作耐心而仔細。 陸梨在旁邊嗔怪:“該學會自個兒穿了,沒見哪個當爹的像你這么慣孩子?!?/br> 他就是慣孩子了,當年的金庫動用了兩千多萬兩拯救了大奕的命脈,其余的他動了零頭些許,用來自己做了經濟,剩下的都交與了老三。有宋玉柔那個賊jian的小子在鉆營,每年不愁沒銀子進賬,幾個都是金枝貴胄的出生,不寵著莫非要刻薄么? 楚鄒戲謔:“你小時候不也這么慣爺的?!?/br> 陸梨惱他貧嘴:“那時能和這一樣?!蹦菚r他可是個傲慢的主子爺,她亦是個不開竅的小太監,可沒被他好欺負好使喚。 現在換作爹爹被娘使喚了,昨兒晚上爹爹還幫娘親脫鞋呢。旁邊的小五丫頭謝茵聽了,嘁嘁捂嘴笑,說:“我滿三歲就自己穿鞋兒,現在還歸爹爹穿?!?/br> “駕——” “迂!” 正說著,院外頭傳來打馬扯韁的聲音,轉頭看,下來一個著黑衣勁裝打扮的侍衛,單膝跪在門前道:“皇……主上,宮中有東西到!” 陸梨挽著楚鄒袖子出去瞧,卻是三個疊在一起的盒子,上兩個花梨木雕花盒兒打開,里頭裝著新鮮采摘的梨花瓣,用冰在間縫內鎮著,輕輕掀開蓋子,便一抹清淡芬芳撲鼻。這是楚鄴每年四月都會捎來的,破院子里的那株梨花,從來沒有人管顧,卻兀自開得嬌燦,花瓣兒用來做潤膚脂,柔潤清涼;用來蒸成梨花糕,清心醒脾,不出半個時辰準給孩子們搶光了。 陸梨收過盒子,對楚鄒道:“又一年過去,紫禁城里的梨花又開了?!?/br> 楚鄒笑笑,瞧著第三個盒子,里頭卻是一包紅蛋,還有一把精致的檀木梳和兩個鏤花的小鏡子。 不禁拿起來問:“這些是?” 侍衛答:“回主上,上月翊坤宮麗妃生了個小公主,皇上高興,這是讓捎上的喜蛋。還有就是那天皇上讓掃灑夫人小時候住過的院子,收拾出來這把梳子和小鏡,看底下的戳印是中宮的,便一道送來給主上留個紀念?!?/br> 那卻是從前母后宮里的了。 楚鄒轉頭看陸梨,陸梨正輕盈撥著花瓣,見他看過來,假意對他冷臉漠視。楚鄒睇著她姣若桃花的臉顏,勾唇略一哂笑……蠢瓜子太監,他又不是不知道。 秋日里和風朗朗,那傍晚的院墻下門洞半開,他著一襲杏黃蟠龍袍站在院外頭瞧,瞧見她扎著小發簪,臉上撲著自己遺夜后晾曬的褲腿子轉。彼時少年十四,瞧著她那副女里女氣的作相,就又氣又煩又想打卻沒力氣。 轉身拂袖一走,乍回頭,又看見背后盯著雙歪肩膀的哭眼瓜子,高傲著,更氣。 <以下無責任小片段> ~@¥()—— “嘻嘻~” 暈暈繞繞的乾西四所,他撐著小胳膊爬上炕頭,那小奶娃尚搭著雞屎色的褂子在自畫自說。 他問她:“我的‘貢品’呢?” “按制今天該是甜芋圓子搭兩個堅果塔,欠了吃的我可不保護你!”他盤腿做著太上老君打坐的模樣,滿臉都是扯高氣揚的憤懣。 “啊呃~”她卻不應話,像把他當做耳邊風。 那兩條白短短的小腿肚子裹著一團粗布團,當父皇的宮里頭是窮了怎么的,瞧著他就礙眼兒。 哼,他照著她的腿窩窩就想擰一把下去??伤膔ou怎就那么綿,綿得叫他心里的惡念越發騰勃涌涌。 “嘶——”他一扯,忽然扯掉了她的尿布團。 卻沒有割掉的黏蛋皮,只有刺眼睛的小花花。 看多了長針眼哩,他管不住好奇心伸手過去摸了摸,太軟,又迅速地扯回來。 “呼呼——”繞著西二長街跑得停不下,心口怦怦跳。 她是個小丫頭。 竟然忘了給她上門閂了。 ~@¥()%—— 五月末的太陽漸漸開始炙烤,過了端午轉瞬就是夏天了。棚子下待選的秀女們嚶嚶嬌嬌私語著,時而幾個墊腳互相給補著妝。 門口太監叫名字:“曹春梅、周雅、鄭麗芳、何婉真……叫到進來!” 七個多月身孕的孫皇后支著腰骨坐在左首上側,孕中雖有疲累,卻絲毫不擋她的端柔與尊貴。 楚昂身后跟著老太監張福,一道龍袍翩翩從二道門內走進來。一旁何婉真正欲舉步上臺階,連忙恭著身兒把道讓開:“民女見過皇上?!?/br> 輕低的嗓音,腰如約束,若柳扶風,容貌并不算上乘。卻似乎對自己心存抵觸,旁的女子個個眼目四盼,就她一個,似風輕云淡吧,偏又怯怯抬眉。楚昂隨眼一睇,他自小少年多受薄涼,對這般忸怩作態者,并無產生多余情愫。 兩步踅進去,和聲問皇后:“進行得怎么樣了?” 長臂在她腰間一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