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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太子妃花事記在線閱讀 - 第107節

第107節

    當年楚妙生下的龍鳳胎男嬰將要不行,皇覺寺因為常年得宋家的香火,便偷偷托人帶口信說寺廟里撿著了個孩子。夫婦倆不二日便瞞著家中老人上了山,真該是一個續了一個的緣,那男嬰就在到廟門口的時候咽了氣。方丈把宋玉柔抱出來,廟里的山水將他養得白嫩可人,正在吐舌頭。竟和那個死去的孩子長得差不離,一看到楚妙,就伸出粉嫩的小手輕輕撫她的臉。楚妙當即眼淚就下來了。

    那個孩子后來叫方丈化了,骨灰就收在廟中佛像的背后,盼望得著佛經的仁慈普渡,早早能夠托生投胎,亦為著能夠保佑宋玉柔替他續命。

    抱回來的這個孩子,也像是天生與宋巖該做父子似的,連午睡時伸出的小胳膊、仰臥的姿勢都學著宋巖一模一樣,長大后飲食上的一些特定喜好更是如出一轍。彼時夫婦倆以才做完法事不便開門見人為由,把宋玉柔藏著養了半個月,后便替了那個短命的男嬰。楚妙因著孩子與丈夫有緣,在悲痛之余總算得了些安慰,因此對待宋玉柔便越發視若性命,好像要把對死去那個的愛與虧欠雙重地加諸在他身上。是以當年小麟子死后,宋玉柔因為中了晦氣去了半條命,那幾年楚妙便狠狠心把他送去了廟里。只因想要得著那“死去的”庇佑,以保他能續命活著。

    只是宋巖卻料不到時間過去了這么多年,兒子竟依舊對那小太監念念不忘。明明八竿子打不著的關系。

    太賤微的命,他不喜從自己兒子口中提及,便冷沉地道一句:“提那些卑下的做甚么。不是說沒見過北蠻韃子嗎,這就帶你去瞧瞧?!闭f著便疼愛地牽過宋玉柔,又回頭把陸梨看了一眼,一道袍服翩翩上了側臺階。

    陸梨還怕他兩個認出來,連忙謙恭地在廊檐下遠遠鞠了鞠禮。

    ~~~*~~~

    景仁宮里熏香清幽,秋天的地磚上打著干燥與陰涼。正中的羅漢榻臺階下,沈嬤嬤勾頭哈腦地跪著,邊上站兩個威風的嬤嬤,張貴妃雍容華貴地端坐在上頭。

    已近四十的婦人,是已把那宮廷的高貴入了骨,拖長著嗓音慢慢道:“沈妙翠,這可是本宮第二次召你了,你說是不說,全看你自個兒的造化。你本名叫沈妙華,十四年前本就該死的人,可巧你在宮里的堂姐沈妙翠,生得與你一般微胖不起眼,因為在浣衣局落了癆病將死,便生生把你藏了三月,病死后叫你替了她名字活著。倒是差事卑微,竟無誰人瞧得出來。本宮查雖查了,但也不打算為難。只這里問你一件舊事兒,當年你在東筒子闈院里伺候著一個高麗進貢的淑女,那淑女名字有冊卷可查,叫作樸玉兒。那院里與她同住的還有一個,卻生生被劃空了去,本宮這就問問你,她叫的是甚么名字?”

    作者有話要說:  更新了,原本想寫到錦秀如何發落她那塊rou的,然而碼不到那里已經凌晨了,于是劇情明晚和大家見面/_;

    第172章 『陸伍』高麗死士

    沈嬤嬤料不到,如何時間過去了十多年,張貴妃卻忽然尋出自己問起這檔子事。到底宮墻根無有秘密啊,這后宮要起亂了。她怕把陸梨牽扯出來, 便只是默著不敢應話。

    張貴妃勾唇冷笑一聲, 又繼續道:“你可以選擇不說, 本宮既能問你這句話, 那便是心中早已有了數, 你說與不說, 都不妨礙本宮將她斗倒。但你該知道的是,她也在暗中找你, 你今日說了, 本宮尚能發發慈悲保你一命, 否則等到她把你揪出來,那時下場你自己想象。聽說你老家還有兩個jiejie一個弟弟,算算年紀也都是膝下兒孫滿堂了, 最年長的大孫子歲初剛當爹, 說起來也是四世同堂。你進宮前的同郡相好李大壯,當初為了救你被折斷了條腿,娶了門妻難產死了,幾十年也都一直鰥著。你今兒若說出名字,回頭給本宮在皇帝爺跟前做個證,事成后本宮賞臉放你出宮回鄉,你還有二三十年好活。你不說,本宮也一樣有法子斗倒她,可你還有多少日子活頭?是進是退,你自己掂量?!?/br>
    她故意不提及樸玉兒生孩子一事,只把矛頭指向錦秀。話說著便端起邊上的銀耳羹,輕輕舀了一小勺。

    沈嬤嬤果然聽得眉間一顫,到底那宮外頭久遠卻又曼妙的煙火人情深深漫溢上來……哎,困在這宮里太久把人都困傻了,這得有多長的歲月,久得她都以為那些人和事早已是上輩子的空幻……她默了很長時間,最后便雙手伏地不再抬起。張貴妃看出來了便揮揮手,命身旁一干人等屏退出去。

    ……

    秋天吳爸爸易火燥睡不安穩,陸梨去御膳房給吳全有送了一摞配好的茶包?;貋硪荒_跨進咸安門,就看見沈嬤嬤抱著個包袱從廊檐下迎面過來。

    這陣子院里的荒草被戚世忠叫太監過來除了不少,沒了那拂來拂去的舞動,青灰石地磚上一片光禿禿的,倒越發顯出廢宮的空曠與寂寥來。

    晌午日頭朗朗,陽光打著人的眼睛,看過去人的衣帛也似暈著一層淡光。陸梨看見沈嬤嬤先從自己的屋里出來,然后又頻頻扭頭往楚鄒住的春禧殿看,目中像是隱含著幾許感慨又或不舍。她就好奇地住了步子:“嬤嬤這是要去哪兒?”

    清脆的少女嗓音,聽得沈嬤嬤詫然抬頭,略微現出一絲慌亂。但想想又還好,畢竟宮里無人曉得樸玉兒還生了個女嬰,早點把錦秀斗倒了還安妥。

    她便鞠了鞠腰,答道:“原是老奴該辭行了,四年前貴妃娘娘把老奴安排在殿下身邊,如今殿下在前朝風光無限,身邊又有了姑娘照應,老奴的差事也就無甚要緊,這就還回去歸貴妃安置?!彼室膺@么說,把自己說得好像是張貴妃的人,是不愿勞陸梨再惦記。

    陸梨前些天原看見過一次沈嬤嬤從外頭悄悄回來,當年楚鄒跟前的人皆是張貴妃安排的,此刻聽了倒也不覺得意外。她便不好挽留,只說道:“嬤嬤人好著哩,這些年殿下禁在這廢宮里,身子又時時不好,得虧嬤嬤悉心照拂。殿下是個記著好的善心人,將來嬤嬤若遇了難處,便還托口信回來?!?/br>
    她也不過就十四五歲的青春年紀,卻像是已當著楚鄒許久的家,當得那般自然而然。這些天沈嬤嬤把他小兩個的恩愛盡都瞧在眼里,打心眼里是安慰的。

    回了陸梨一禮,抱著包袱從她身旁走過。

    清風拂來少女發上的幽香,沈嬤嬤睇了眼陸梨正扭著帕子的手,不禁又想起當年她剛出生時洗澡的模樣。小手兒嫩嫩的,攥得像個小rou球,哭得哀哀哩。這次幫張貴妃做完差事,今生就再也不見了,四方紫禁城里的一切都將是過往云煙。她就想讓陸梨至少知道一下那個歹命的女人。

    沈嬤嬤便停下步子,試探著喚道:“姑娘留步?!?/br>
    陸梨回過頭來:“耶?嬤嬤可是有話要說?”剪水般的眸瞳里噙著笑。

    沈嬤嬤說:“姑娘可曉得一個叫樸玉兒的女人?”

    “樸(piáo)?”陸梨聽得一愣,這樣的姓倒不像是漢人的姓了,便搖搖頭,滿臉茫然。

    沈嬤嬤看得有些不忍,但還是慢聲道:“姑娘不曉得也正常。這話說來就長了,十八年前倭寇進犯高麗,大奕王朝替高麗平了亂,高麗王為了答謝,給隆豐皇帝進貢了二百多名淑女。那樸玉兒就是里頭頂頂美貌的,閉月羞花,人間尤物。也是紅顏該遭人嫉,萬禧把她安排在東筒子盡頭的闈院里一住就住了四年,老奴也跟就在她身邊伺候了四年。剛來的時候與你一般大年紀,連漢話都說得磕磕巴巴,笑起來時倒也討人歡喜??上О∈莻€傻女人,傻,愛了一個天注定不該愛的男人,那人的身家地位可是她能高攀得上的?生下來一對兒龍鳳胎,身子還沒捂暖呢,最后自個兒就先死了。哦,姑娘別誤會,這不是在影射姑娘,太子爺對你是情真意切的,姑娘他日必貴不可言。我這么說,是因為看見姑娘的臉想起她來了,日后姑娘若記著這個名字,想知道她長什么模樣,便拿起手邊鏡子照照,那鏡子的就是她的樣子了?!?/br>
    說著堆起眼角幾絲魚尾紋,慈善地把陸梨再看看,便欠了欠身子往外走。

    陸梨乍聽得回不了神,什么叫往鏡子里看看……龍鳳胎……心中莫名略過幾許空悵。待要再問那個男人是誰,沈嬤嬤一道微胖的老婦身影卻已往門外臺階矮下去。

    回到自己的屋子,看到床面上安靜地擱著個銀鐲子還有一枚小三角的掛飾。像是由原本一個玉佩打碎成了兩片,然后各自用繩子穿起來,而她這個只是其中的一片。鐲子成色亦很平常,對著陽光認真一端詳,看到內壁上刻著一個小小的“樸”字。日頭透過窗眼暈出一圈朦朧,那銀面泛著陳年的舊光澤,像在無聲陳述著什么久遠的故事,她怎么多看了兩眼,心里就奇怪地揪著不舒服。

    那天晚上的陸梨便入了夢魘,仿佛被擱放在一個漆黑的炕頭,正在嗚哇著小嘴兒大哭。她甚至可以清晰感受到自己費力地踢著身上的舊褥子,像還是個不會說話的嬰兒。有什么熟悉的、非??释臇|西正在向自己靠近,帶著那徹骨的不舍與愛憐,她也渴望它,也不舍得它,心里嚶嗚著無數的萋哀卻對它述不出話來。忽然地一閃,它卻又頓地不知了去向。陸梨的心就重重一顫,猛地從夢中驚醒過來。

    八月中秋,月亮銀盤兒似的掛在天空,將春禧殿打出寂夜幽藍的清影,然后就看到身旁楚鄒沉睡的樣子。十八歲的楚鄒臉龐俊逸,五官英挺,似是因為白日里負荷了太多,睡夢中也像斂著一絲沉郁,叫人看了忍不住疼惜。

    若是沒有發生過那么多的事兒,陸爸爸還活著,吳爸爸也康健地當著差,小九爺與楚鄒無有生隙,就是一直與楚鄒在這座廢宮里過著也很好呢??墒撬脠箦\秀造下的仇。

    不是沒有機會給錦秀下毒的,可是下了毒錦秀未必會吃。錦秀不比張貴妃,因著皇帝對張貴妃的倚重,后宮缺之不得,錦秀目前也無有膽略去挑釁皇帝的底線,因此張貴妃在宮里是肆意且寬心的。錦秀對飲食卻極致之仔細,慣用著專用的銀勺兒,倘若覺得那銀勺兒還不放心,有時便故意把東西勻出一份打賞給下人,叫下人先吃,她宮里的奴才都怕給她試膳食。陸梨原本想來日方長總有機會,哪兒想卻被指給了楚鄒,行動倒拘束起來了。

    似是因為擔負了陸梨的仇,近陣子的楚鄒卯足了勁兒往上掙,上朝時在前朝謙恭隱忍,下了朝又到皇帝跟前戳腳子站班。一個皇子爺每日扶著皇帝的輦轎從宮門里赫然出來進去,那扶轎子的事兒按制本該是太監做的,他一個廢太子都做了。宮里奴才們表面謙恭忌憚,暗地里亦沒少當做笑料嘀咕。

    陸梨忍不住心疼地撫了撫楚鄒精致的薄唇。夜風透過被褥的縫隙吹進來,使得腰背有些涼,近陣子被他要得勤了,原本早該到的月事過了四五天還不見影兒。陸梨心里無底,想到白天沈嬤嬤對自己說的話,怎的忽然有些迷惘和楚鄒的未來,不由將身子往楚鄒邊上靠了靠,想要取他的暖。

    那柔軟貼近胸膛,楚鄒便無意識地把她在懷中一攬。呢喃著清澤的嗓音問陸梨:“可是做夢了,害怕了?”

    他自得了她后,無人時對她的語調總是百般柔情,與少年時的冷薄判若兩人。陸梨心一暖,應了他一聲:“嗯?!?/br>
    “吱溜~”楚鄒便貪戀地啄了啄她的嘴,將她往身下一沉:“有爺護著你,幾時都不需要怕?!?/br>
    那清健條長的身軀壓得陸梨透不過氣,陸梨的腿被他往兩旁掰開,又氤氳地應了聲:“嗯?!?/br>
    ……丑時末了的寂曠殿堂之下,靜得壓不住粗淺交錯的喘息聲響,兩個人在被褥里蠕了半個多時辰,后便沉沉地睡了過去。

    謖真王完顏霍此次朝貢還算心誠,皇帝也就以禮相待。八月十五那天宮中設了招待宴席,十六請了戲班子連唱兩天,十八日游萬壽山,到十九那天便去了郊外的馬場秋狩。

    留了張貴妃與德妃淑妃在宮中掌事,后宮去的除卻幾個育有子嗣的宮妃與小公主皇子,連同懷孕的孫凡真和李蘭蘭也帶上了,月份小肚子還沒起來,到底總窩在宮里太悶,皇帝便賞了恩典一同出城去散散心。討梅托了二公主楚池,春綠得了康妃的提攜,也都一道有份兒。

    原本康妃錦秀是沒旨意去的,皇帝并未有叫她。只楚鄎在出發前一天過去請安時,對錦秀說了一句:“我明兒要和四哥學騎馬了,太祖皇帝在馬背上打下的江山,我身為大奕王朝的龍子皇孫,可不得這般怯弱,我得學著克服它?!?/br>
    錦秀聽了便從屜子里取出一副嶄新的護膝與護肘,然后撫著腰蹲下來道:“九兒不說,錦秀也有這樣的意思。從前倒是總想叫你學,可殿下那時的眼睛……身邊也無有妥帖人照應。如今有四爺在,倒是叫我放心了?!闭f著就撫了撫楚鄎白俊的小臉蛋,目中幾許滄瑟與愛眷。

    錦秀那天沒上妝,似是洞穿了楚鄎對她暗生的芥蒂,稱呼間也時而不自覺地謙卑下來,不再用“本宮”與“小九兒”,而改叫“殿下與錦秀”了。楚鄎本是有意叫她聽出自己與四哥親近,不再依附她,怎的真被她聽出來了,心中卻又頓生空落。他依舊是戀眷著錦秀的,可是眼睛卻又不自覺地往她的肚子那里看。

    錦秀似察覺了,便低下頭一默,復又抬起頭暈開笑顏:“算起來,進宮已有十七年,這皇城里不倒的是宮墻,唯人情卻是最短最留不住。我近來時常夢中見到從前的伙伴,她們對我笑,亦或對我哭,有多少是拉過手起過誓的姐妹,轉頭卻又冷面薄情了。但這都不怪她們,這原是宮廷百年沉淀下的精髓。只是聽說常夢見死人不好,夜半醒來常感心頭空空,就好像被她們召喚著,整個人也將要遁入那空境。唯怕哪一日醒來忽然身邊便真空了,再看不見我們小九兒……呀,瞧瞧我,這都說了些什么,殿下自去玩得開心就好?!?/br>
    她說著潸然地抿了抿嘴,悄悄輕拭了一下眼角。

    那天的錦秀容色莫名的有些白,楚鄎立在旁邊看著,竟一瞬很怕她會因為父皇的失寵而自殺。便一意求了父皇的旨意,央著拖著錦秀一塊兒去了。

    人都道天路難行,誰卻料人間道更難走。楚鄒與陸梨費盡了苦心挽回小九、拉攏中宮與皇帝,就等著看錦秀失寵落馬,怎知蒼天竟是給了她那樣的機緣,讓她在那一趟把胎兒去得轟轟烈烈。

    是辰時初從東華門開始出發的,一向身子骨甚好的九郡主完顏嬌不曉得早膳用了什么,半道上頻頻泛胃酸,皇帝便叫楚鄒和老二護了宮嬪與年幼的皇子公主們先走。自己留下一部分人馬,與完顏霍父子在路邊亭子下暫作休憩。

    秋日干燥,侍衛們都往亭子旁的茶棚里討水喝,卻忽然從暗處閃出來百數名黑衣套頭蒙面人,聽一聲喑啞高麗暗語,各個便手持利劍與鋒弓包cao過來,行舉兇猛且招招致命。待楚昂發現不對勁,那時侍衛們多已飲水中毒。那刺客應是沖著完顏霍與皇帝去的,陸梨本護著楚鄎躺倒在車廂板上,眼看著呼嘯的利箭射向楚昂,怕再失去父皇,八歲的楚鄎忽然心中鈍痛,便掙扎著爬起來沖向對面。

    錦秀就是在那個當口從角落里撲過來,不顧一切地護出了他們父子兩。然后一支利箭便險險地擦過楚昂的臂膀,另一支便射中了錦秀的肩背。是帶著毒的,等到楚鄒帶著人馬從前頭率兵趕來救駕時,便看到錦秀已經緩緩地從父皇后脊剝離開,然后躺倒在一片汪洋似的血水中。

    那么多的血,刺目鮮紅,就彷如五歲那年御花園里的一幕,刺得他的眼睛生疼。

    第173章 『陸陸』紅紅爭妍

    刺客是高麗派來的死士,楚鄒率一部羽林衛救駕后便迅速挽回了局面。應是事前經過嚴密的布置,在隨后戚世忠與東廠趕來之際,便齊齊咬毒自刎了。其中有個動作稍慢了一瞬, 被楚鄒一個劍鞘鏢過去打歪了下頜骨, 沒死成, 叫戚世忠帶回去拷問。

    彼時的路程已走大半, 因為康妃滑胎生死未卜, 許多人亦都受了傷, 便繼續前往馬場宿了一夜。東廠拷打的酷刑果然無堅不摧,戚世忠在大約兩個時辰后便摳出了結果, 那個高麗死士淌著血水喑啞地吐了兩個字:“亡月?!比缓蟊惴籽垩柿藲?。

    除此之外只從他身上搜出一塊褐木令牌, 上刻“單暮”二字, “單暮”乃是高麗民間最為亡命也最為昂貴的殺手組織,只“亡月”不解其意。戚世忠便拿了令牌站在皇帝跟前請罪。

    “亡月”為主,合起來便是“望”。楚昂這一輩的皇嗣, 旁人也許不知道, 可那“望”乃是遠在高麗的齊王楚曎小名。彼時楚昂的父皇孝帝身體已見不好,許惠妃尚懷著老十二在肚子里,便給起了這個“望”字小名,然而還未望到他出生,孝帝便已歸天了。這些楚昂也是在幼年聽隆豐偶間提過一次。

    若果然是他楚曎假托名字雇人干的,他今番這般咄咄逼人,只怕是擔心完顏霍與大奕聯盟,那頭老高麗王驚慌了便將他遣送回來,這便使了個破釜沉舟的伎倆妄圖刺殺自己。

    明間里燭火跳躍,魏老太醫正在給楚昂包扎手臂。楚昂伸手接過腰牌大略一掃,那俊美八字胡下唇齒就輕磨了磨,隨后冷淡道一句:“先下去吧,此事回宮后再議?!?/br>
    “是?!逼菔乐野蜒还?,連忙恭身后退出門。

    中秋過后天氣一日比一日轉涼,這荒郊野外的比皇城還要更清冷些。四方廡房下燈籠幽紅,奴婢們抱著褥子毯子的都在往各個主子屋里添置。對面的小花園旁攏著不少人,似乎災難總是使生命不自覺地團結和靠攏,連那往日有嫌隙有仇的這當口也能平和地相處在一處了。石桌石凳上主子和奴才們有的坐有的站,都在議論著今兒那一遭生死奪命的突襲。

    這個道:“衍福門里的大廣柳,今兒早上還一頓吃了三饅頭兩大缸子羊湯,說自個這肚子將來不是撐死就是老了城隍廟里等餓死。這不,肚子沒被撐破,腦袋瓜子先挨了一箭穿,眨眼的功夫人就沒了……還欠著我八兩銀子。攤上個賭鬼老爹,鎮日候在玄武門外就等他接濟,二十多歲的低等太監,哪兒來恁多銀子?沒了就舔著臉借,又總是借了不還……唉?!卑澋貒@了口氣。

    劫后余生的唏噓。

    一旁又有宮女清悄悄嘀咕:“聽說了嗎?小豆子耳朵沒了。那當口高麗死士來勢兇,康妃又心里緊著找九殿下,小豆子只得護著邊上,哪兒想沒走兩步功夫,一支利箭生生就把耳朵扯斷了。命雖是撿著,就不曉得這下該被發配到哪間殿里去了?!?/br>
    正說著,對面第四間廡房下走出來倆太醫和藥童,身后幾個嬤嬤端著紅木盆子尾隨而出,看神色一個個都是凝重。一時間眾人不由噤了聲。

    那廡房里安置的乃是康妃,康妃流產了。

    先頭宮里雖暗暗傳她懷了孕,到底只是猜測,今兒這般一重創,可什么也瞞不住了。聽說被太監抬回來時整身宮袍都浸得黑紅,人更是氣息奄奄。她本是后宮多年盛眷的寵妃,懷了骨rou卻瞞著,可見這個孩子并不受皇帝的歡迎。

    安置后皇帝有過來瞧了一眼,在床邊站了站便漠著臉出去了。倒是皇九子楚鄎,從頭到尾坐在跟前守著。聽進去當差的奴才們說,康妃的臉白得像一張紙,肚子亦平復了下去。一直沒睜開眼睛,皇九子抓著她的手,時而在她手心里撓撓,兩嘴片子就跟著顫一顫?;示抛舆@是把她當養母哩,這般敬孝,皇帝不肯容她懷上子嗣想來也在情理之中。

    酉末的京郊馬場,日頭漸漸沉了,一片光影昏黃。今兒夜里皇四子與二王爺換了鎧甲親自輪流值守,四面場院時時可聽見羽林衛馬蹄聲踢踏作響。

    一直被關在云明樓里的完顏霍第五子完顏辰受了傷。白天二公主楚池為了躲箭,下意識栽進他胸膛里躲避,完顏辰為了救她肩膀被刀劃破。楚池帶了藥去探望,又恐怕禮儀忌諱,便拖了討梅一道兒去。春綠自從曉得康妃流產,就不知道獨自上哪兒傷神去了,陸梨找不到她,便坐在石桌旁聽著眾人議論。

    對面廡房下燈火氤氳,即便欞花窗子隔擋,她也似能窺見錦秀躺在床上的模樣。她是多么的想要錦秀死呢,她的骨rou留不留她不在乎,她淌了多少的血陸梨也不同情,那本都是她江錦秀罪有應得??墒窃厩闳f算,卻料不到她這樣把骨rou去了,如今生死未卜,醒了后又不曉得會是怎般一個景象。莫讓她與楚鄒的辛苦又要重來。

    將入夜的風拂著耳鬢的碎發,陸梨姣好的臉容上眉頭微擰?;蚴撬乃吉M了,怎的仔細把前頭后尾來回琢磨,總覺得哪兒似有些微妙,一時卻又琢磨不到點兒。見一排當差的迎面過來,便抿了抿嘴角斂回心緒。

    皇帝為了安撫眾下,派膳房給大伙送來了安神的補給,奴才們的是蓮子大棗粥,主子們的是蟲草花煲雞湯下長壽面。陸梨的和小主們是一樣的,太監把湯給她呈上,還附帶了一小荷包的香烤鵪鶉蛋。她猜著就是楚鄒給她的“特例”了,曉得她從小愛吃這口,心里頭不禁泛過暖意。

    現如今卻是換他處處學會疼人了。

    她今兒頭一次見他坐在馬背上殺人的英姿,自小跟著領侍衛內大臣宋巖還有另外幾個師傅學武,她還只當他學著玩兒呢,不料一出手竟是冷芒畢露??粗鞘芰藥滋巹潅?,也不曉得此刻怎樣。

    舀著勺兒才吃了幾口,孫凡真便搭著兔毛領披風盈盈碎步過來??此诤葴?,倒好像故意坐在她身旁攪擾似的,手上拿著支笛子,把穗子尾巴一甩便甩進了陸梨的湯里。又似才發現,然后回頭道:“喲,瞧這風吹的,臟了你的湯,也油了我的穗子??茨阆耩I的不行,把本宮的這份賞你便是了?!?/br>
    自從上次湯盅被人下毒之后,皇帝便時常留宿在孫凡真這里,就連同住長春宮的李蘭蘭和沈妃都遠遠不得她的頻。她本來生得就像一條長蛇,頸子又長又白的,現下被調寵得豐韻潤澤,眼睛里都像含著光,看著便愈發傲慢了。

    陸梨一直不篤定她上次是發了慈心不查,還是將計就計用來爭寵的。若那次想查,只須把每個人的頭發比對過去,也能抓出來幾個相似的,反正宮里頭處置宮女從來不稀罕個數。

    但她和孫凡真向來不對盤,那碗湯后來也就不吃了。

    孫凡真是在許久的之后才告訴陸梨,那湯里被下了毒。她在來的路上看到了,一個宮女拐進林子里,然后撒下一小包藥粉。一路隨過來,果然看到端去的是給陸梨。

    只是那時候的后宮,一道進宮的姐妹有的死了,有的發配給太監做了對食,也有的被打入蕪花殿瘋癲了。而孫凡真也因為給皇帝生下了倒數第二個幼子,而冊封了應得的位置。

    那時的陸梨,業已經是大奕王朝不可或缺的皇太子身邊最寵愛的正妃,手上亦不再似幼小時的濯塵不染。孫凡真對陸梨說:“我莊妃生來自負不服輸,也絕不白受人恩情不還。在這座紫禁城里,你不毒她毒,誰也別想干凈,但我不得不服的是你陸梨。那湯里融進的頭發,只要去問問當天是誰在的班,我不須得用指頭想也猜得出是你。換作是別人,躲便趕緊躲了,要殺頭也只好認。你卻是敢下這一狠賭注,是料定了本宮能意會么,就這般生生地欠了你兩條人命。狠的是你,善的也是你,把這善與狠融到極致,不枉了你現時的光榮?!?/br>
    但當時的陸梨并不知道,只做是那湯里燜了太多的黃酒,又或者是著了涼,怎的走了兩步竟忽然有些頭暈。路上撞見個太監,說夜涼了,殿下叫送件披風過去,在大梧桐樹下等著。

    從白天遇襲起,因著場面混亂,皇帝又受了傷,兩個人就都沒怎么正經碰過面說過話。那大梧桐樹生得偏僻,陸梨猜著楚鄒大抵是想同自己膩一膩,因為記起他當時掛了傷,便帶上藥粉和夜宵,攜著披風一道去了。

    一路往小徑深處走,過了窄長一條石頭路,之后便是秋日枯澀的荒草拂動。怎么走著走著眼睛卻有點花,嗓子亦顯得干渴起來。但神志還是清醒的,看到大梧桐下坐著道寬健的身影,墨發用玉冠高束著垂散下來,肩膀似乎比楚鄒厚實些,怎的身邊還有一只酒壺。

    她便狐疑地吶了聲:“那位可是爺?把披風給爺送來了?!?/br>
    楚鄺聽聞熟悉的動聽嗓兒,吭聲冷笑:“不是和那小子睡了么?兩個如膠似漆,何故又把爺叫來這里寒磣?肯回心轉意了?”

    他說著,便把剛毅的臉龐轉過來,那略厚的上唇輕啟著,眼睛有些紅,嗓子亦恁的澀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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