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節
楚鄒攥了攥五指,露出些微寬慰的眼神。 乾清門前兩座銅獅威武,日頭打著金光刺眼兒。他立在門下站了站,似是想起了這些年的波折與跌宕,又或是想起最后那一場父子離心的對話,很是沉重地凝了眼藍底金字的牌匾兒。忽而轉頭看見身側的陸梨,這便垂下長袖步履繾風地踱了進去。一條甬道幽空,那背影灑落,叫陸梨暗松了口氣。 乾清宮里錦秀正在服侍皇帝吃涼碗子,時令的荔枝、蜜桃與西瓜等水果,切成四方的小丁,用簽子一挑就進了嘴兒。此刻宮梁下光影靜謐,她著一襲綺麗宮裙,胭脂淡香隨著袖擺的動作沁入楚昂鼻翼,這被悉心的伺候是讓楚昂很受用的,可得關懷與照顧,而不是自己去應付這浩瀚江山。這感覺從前后宮里只有孫香寧可給,如今唯換作她錦秀,雖然二者給的原本是天壤之別,可歲月卻使人漸漸成習慣。 描花畫龍的彩瓷小碗里些許黃汁兒,叫人說不出味,卻異常的酸香清甜。楚昂好奇問:“這是什么?” 近日后宮里接連傳出兩位美人懷喜,長江后浪推前浪,前浪之勢總是往下衰減的,宮女奴才們都在議論,以孫凡真與李蘭蘭的姿色與家世,只怕是將來兩個新晉主位就要洶洶然升起了。 錦秀眉間掩著郁云,臉上卻兀賢淑著。 柔聲答:“叫百香果,原應是九月才熟,可巧工部秦修明大人在云南治旱,從暹羅國捎帶了一些,袁明袁白那兩兄弟便給臣妾弄了一籃子。臣妾倒是對味兒新鮮得緊,只聽說長春宮里兩位美人meimei孕吐,便給分了一半送去。勻下來幾顆給萬歲爺嘗嘗?!?/br> 站久了,不自覺撫了下腰肢。從前總愛著束腰的宮裙,這些天倒是松寬了。 皇帝睇一眼,便隨口問道:“哦?愛妃近日似也喜食起了酸?!彼阅贻p時起便是個清貴之人,冷雋的面龐上難得帶笑,薄唇卻總像在勾勒著一縷薄涼。 可她是有多么愛他?眼見著他因為得知那兩個懷孕,而滿面溫柔含笑地去長春宮探望,可知她的心卻有如刀剜。 錦秀聽得不知其意,連忙應道:“夏日天熱,酸香的果兒刺激人食欲,鄎兒也素日討著臣妾要吃來著?!闭f完又輕輕給楚昂送去一口。 倒是也確然開胃。楚昂便伸出長臂,在她的腰上環了環,寬撫道:“鄎兒年歲漸長,到底是個懂事知恩的孩子,你也莫要太辛苦了?!?/br> “是?!卞\秀見他神色并無變化,這才把心悸捺下,婉婉然笑答。 正說著,太監手搭拂塵踅進來稟報:“啟稟皇上,四殿下來了?!?/br> 他便應一聲:“傳?!?/br> 然后便見那左側的漢白玉欄桿下,走過來一道衣袂拂風的團領藍袍。楚鄒在檐廊上屈膝,雙手伏地一叩首:“兒臣拜見父皇!” “奴婢叩見皇上、康妃娘娘?!标懤婷σ苍谂_階下搭腕施禮。年歲未滿二五的宮女子不興綰髻,只在兩鬢挑幾縷青絲編成辮兒,用與下裙同色的娟子扎在腦后。那風把她胭色娟子輕拂,低頭頷首的美只叫人過眼難忘。 楚昂端坐在“正大光明”牌匾之下,見他二個這般青春明麗,心境不免由衷舒朗。叫一聲:“都起來吧?!?/br> “是?!背u恭敬應答,撩開袍擺踅進殿堂。陸梨與他一前一后,這會兒隔著距離目不斜視著,仿若之間并無有任何情愫牽纏。 陽光使得人視界清明,但見那十八歲男兒鼻梁英挺,鳳目睿炬,輕抿著薄唇英氣不掩。不過幾日功夫未見,精神氣兒竟是好了這樣多。 錦秀站在龍椅旁看了,是瞬然吃驚的。便撫著皇帝的寬肩,對楚鄒親善地笑笑:“今兒坤寧宮里一早聽喜鵲喳喳叫,臣妾過來才曉得原是四殿下要來了?!?/br> 只怕是曉得自己要來,便故意杵這兒顯眼吧。這一招楚鄒早已是深諳了,那故作的親昵,他便看見了也跟未看到,聽見皇帝問:“近日覺著如何,朕聽張福說都在讀書寫字?” 他便垂眼答道:“是。父皇幼年同兒臣講習,只道字也如人之風骨幻化,字體持重不桀驁者,方能以成君子之大事也,兒臣這些年苦心磨練從未敢忘?!?/br> 口說著,目光剎那稍黯,復又主動問錦秀道:“先頭送去唱戲樓的拙字,叫康妃笑話了?!?/br> 第150章 『肆叁』詫然議妃 錦秀沒料到楚鄒竟會主動張口同自己說話,先時在百子門下尚且多看一眼都是艱澀與隱忍,這變化未免也太快。不禁打量了眼陸梨,但陸梨只是低著頭站著,并無有對楚鄒多余關注。想到之前把她派去楚鄒身邊時,她的滿臉不情愿,倒又叫人掂量不出什么。 錦秀便艷媚地笑道:“殿下的筆墨在朝堂上下頗得贊譽,先頭榛子公公把字送至唱戲樓,可叫一院子命婦小姐們好不驚嘆。臣妾原已是瞞著皇上,叫人把那幅字裱糊起來了?!?/br> 口說著,手在楚昂清寬的肩膀上輕輕按捏。這原是孫皇后從前常對他的動作,彼時都還年輕,一起在潛邸共患難過的夫妻,她體恤他長久伏案批閱奏折,便時有在一場輕輕地揉摁,既叫他放松又不使他受影響。錦秀不過偶爾隨張貴妃過來撞見過幾回,竟就默默地把這些細節收進了眼里。 楚鄒看了眼她撫在父皇肩上的手,不免又被一刺。忽又記起出來前陸梨的提醒,面上便只做泰然謙遜道:“這些年九弟多勞康妃照顧,不過區區一紙字,怎好承您這樣體面?!?/br> 言語間客氣,是不親近的,但也把面上的你來我往做平了。楚昂看在眼里,不自禁松口氣。 做父親的最是了解自己的兒子,他的這第四子內里性情孤傲冷僻,能做到這一步就已是逾越了極限。 一時間,看著楚鄒這些年在禁宮里熬煞去的銳氣,心中不覺掠過一絲久違的愧疚。只轉而看向陸梨道:“朕的老四近日起居用度如何?” 陸梨連忙答:“回稟皇上,殿下尚好。御膳房每日辰時送來早膳,奴婢巳時送一回點心,大約一日送二趟,時而是傍晚,時而是殿下深夜讀書時候。殿下心肺有內熱,常使咳嗽,奴婢亦給配了百合冬花、橄竹烏梅做茶引,喝得順口亦不覺苦澀?!?/br> 她說得恬淡清晰,那嫣嫣紅唇輕啟,是叫楚昂聽得甚悅耳的。先時還有些莫名不愿把她放去楚鄒身邊,現下看楚鄒幾日之內這樣轉變,便又覺著是對了。 聞言便夸贊道:“呵呵,不怪那王思說你是個司膳的好苗子,不舍得把你放了。朕的皇兒自小得他母后寵慣,慣出來一嘴挑剔的毛病,倒叫你在幾日之內收拾妥帖。這差事你便仔細當著,等伺候好了老四康健,朕原樣將你調回六局,你便繼續掌你的灶膛罷?!?/br> 寥寥幾句,卻是把陸梨的廚藝同孫皇后作比了,一席話叫錦秀在旁聽得好不酸澀。當年從張貴妃手中接過襁褓的楚鄎起,她便利用著間隙給楚昂做過羹湯,楚昂早前原是不嘗的,后來多做了幾回,慢慢才嘗成了習慣。這么多年了,也從未得過他一句這樣褒獎。 她不知這世上任何一門手藝,皆有其精髓。她錦秀模仿了皮,陸梨卻學著了魂,哪怕此次進宮把從孫皇后那兒學來的許多掩藏了,可味道換著做也依舊是入人心。當下只是陪著笑笑:“倒真是個討巧的丫頭?!?/br> 叫來貼身的秦嬤嬤,給陸梨打賞了兩片金葉子。 陸梨連忙屈膝搭腕:“奴婢謝皇上、康妃娘娘恩典?!?/br> 動作不經意把衣襟帶開,隱約露出少女雪白脖頸上的一枚紅。那紅印得太熟悉,楚昂原本呵呵在笑,一瞬便像有什么珍視的遭了破壞。但看一眼筆管條直端站的楚鄒,想他十四歲寧與那小太監生亂也不愿碰宮女,今時肯與這丫頭,自己原應感到欣慰才是。頃刻便又恢復了常態,只在心中略余些微悵然。 曉得他們還有政事要談,錦秀便領著陸梨從旁撤出了正殿。 仙鶴腿琺瑯香爐裊裊沉香,穿堂里輕風陰涼,只余下父子二個人相對。氣氛有些沉默?;实鄱俗诮瘕垖氉?,忽問道:“祭奠準備得如何?” 今次的皇后祭奠開支,除卻楚鄒自墊的四成儲蓄,皇帝亦從乾清宮的用度中勻出四成,其余皆為后宮各妃嬪拿月俸所湊。像是為了平寧彼此心中的裂縫,楚昂也不干涉楚鄒,只由他在前朝默默布置著,楚鄒亦將諸事做到盡善盡美。 聞言忙謙恭道:“回父皇,建極殿前的帷幡已扎穩妥;香案與器皿諸物,兒臣已至神宮監親自檢視數遍;禮仗隊照例由錦衣衛當職,其余各監各局一應所需亦都備全待命?!?/br> 瞅著他被烈日曬出些微麥色的臉龐,知他近日皆在前朝事必躬親。楚昂便贊許地點了點頭:“唔,這些日子辛苦你?!庇謫柕溃骸胺讲妨抢项^,聽說近日都在給你塞送朝卷,還見過了楊儉?” 竟是什么也瞞不過,楚鄒暗暗攥了下手指:“是,給兒臣送來不少朝局策論,兒臣近日得空都在攻讀。前天托人找了趟姐夫,是為調閱那白蓮教的根底。癸卯日百子門下聽張福一言,知父皇為國政cao勞憔悴,兒臣心中愧感萬分,愿能為父皇分憂?!?/br> 那末了的一句“分憂”,說的是孝順,其實意指想要得到差事。 長公主楚湘的駙馬楊儉,少年起便名滿京城,乃是個胸懷謀略之大材,時年業已二十五歲左右了。但他的父親乃是都察院左督御史,不得使父子二個同得要職,所以楚昂只將他放在吏部任右侍郎一職,主管案卷宗冊。楚鄒這般找他去調白蓮教根底,倒是也確在情理之中。 楚昂默了默,便勾唇道:“那方老頭兒一根筋死倔,這些年倒是難得對你忠心耿耿。說起白蓮教,近日浙江湖州一帶出了件案子,使得白蓮教趁機作亂,官府政令畏縮難行,朕亦頗感頭疼。我兒看了這許多日,可有得出甚么看法?” 言畢一勾唇,那話里帶著些微調侃,氣氛到底舒緩下來。 楚鄒不禁暗松了口氣,他此次托方卜廉找楊儉,原是私下里調用了當年小碧伢一案的。江南織造上多年紛爭不斷,令朝廷頗為頭疼。太監們與地方官員串通一氣,欺上瞞下,占用農田,苛捐雜稅,油水多有貪污,百姓亦苦不堪言。當年偶得那曹奎勝手中賬本,倘若不是遭人暗中破壞,險些一氣呵成端了這條線,豈料后來小碧伢卻突然走了。彼時楚鄒業已自身難保,心中更是對人情絕望,即便楊儉有意去追她蹤跡,他業已無心應付。今朝再回過頭一想,只怕那件事也是戚世忠從中作梗。 但現下自己根基尚不穩,不便立時與那群閹黨唱反調。楚鄒在來之前就已打好了腹稿,此刻便措辭答道:“自古民欲作亂,必先布散謠言以示‘天召’,秦末陳勝吳廣學狐貍鳴曲,今歲白蓮教則挖碑刻文以欺愚民。兒臣看過楊儉送來的案卷,那謠言原是山西鄉間窮蠻人所興,百姓信之,皆因其能醫病能解難;百姓興之,則因對朝廷心有不滿而無從得解?!?/br> 一句話單刀直入,叫生性寡薄的楚昂不禁蹙眉,只點頭沉聲:“你繼續說?!?/br> 唯恐父皇不悅,楚鄒連忙甩袖一伏,復繼續道:“兒臣認為民生即是國本,民有糧食、身體康健,方可安于本分懶于生亂。鑒于此,朝廷可撥錢款于各州府設立官醫鋪,給予貧窮者以減免或救濟。同時再對各地教頭采取重金招安,有道是‘擒賊先擒王,王散則民散’,都是一些愚頑出身,榮華富貴一昏頭便輕易化了斗志。反之,若然是強權鎮壓,則反易激起民間驚恐,使得民心愈發追隨。安百姓心,方能平民之內患也?!?/br> 欲得之物必先淡漠之,湖州那案子楚鄒是一定要拿到手的,只眼下須得避過不提,說的乃是清查白蓮教一事。提的問題雖尖銳,也不至于戳到他戚世忠的根底,或又叫那群閹黨還有油水可撈。 眼下除卻山西一帶起源之地,楚昂是交給馮琛處置,其余各地白蓮教皆由東廠領錦衣衛在民間鎮壓。由于兩個衙門歷來的行事風格,寧錯殺一個不愿錯放一個,確然使得百姓對白蓮教聞風喪膽,但同時亦使得民心混亂,其中更不乏官場之間的公報私仇等利益暗算。 楚昂原是心知杜明的,可人居高位,只能決策而難能身體力行。忽然想起楚鄒四歲那句“君如荔枝船,民為蜜汁湯,湯可覆船,亦可載船”,知他自小對家對國一向皆是仁善,而對惡亦從不心慈手軟,如今能說出“重金招安、養化斗志”這般圓滑之策,倒確然是有了善進。 便頷首贊許道:“如此亦是個可行之法,只眼下北方戰事始停,西南治旱而兩廣倭寇作亂,朝廷處處需要用度,此事怕暫且還許往后擱置。倒是謖真王月底朝貢一事正擺在眼前,那完顏霍與我大奕打了許多年仗,想來國力也是維系吃緊,今番想贖回三子完顏辰,只怕或考慮與我大奕朝聯姻。聽聞其膝下一連八子,唯得一女完顏嬌,今歲恰滿十五,我兒對此可有甚么想法?” 楚鄒聽得驀然一怔,眼前不禁想起咸安宮簡陋的四角床架下,陸梨柔香嫵媚的少女胴體。那藍綠刺繡的被褥裹著二人密不透風,他的薄唇滑過她嬌挺的櫻紅,滿世界里便只剩下了她的嚶嚀,從未想過再與誰人女子生出干系。 但完顏霍既是這般寵愛這個女兒,若然納了她為妃,將來對太子之位必定助力。他便不要,倘被老二得去,以完顏嬌與其背后八個哥哥的勢力,今后自己怕是再難撼動他二分。 楚鄒不禁咬了咬唇齒,躊躇道:“兒臣……暫時并未能想好。只謖真王此番一求和,高麗必定要回頭依附,那邊的十二叔卻如何處置?” 孝宗死的時候齊王楚曎還在許惠妃腹中剛懷上,算算現年也差不多有三十九、四十了。一個大奕正根正脈的王爺,卻躲在那小野之地做上門女婿,打著自己這邊的故土。 楚昂想起來就生氣,便展了眉峰,慢慢道:“老高麗王獨寵二公主,遲遲不放她與齊王回來,不過是怕被朕問罪絞殺。前番布政使來書,說是已欲遣使者前來為王世子提親,恐怕非要等親事一聯,方敢將人遣送回朝。那王世子李仁允倒是不過十九歲,只你二妹心性高傲,必不肯去那窮蠻僻壤之地;若叫湄兒去,則必要使得淑妃傷心,朕亦正左右為難?!?/br> 說到淑妃與楚湄,楚鄒心中不禁又是一道隱傷。五歲那年御花園出事故,孕中八月的施淑妃因被自己撞倒流產,后來生下的胎兒皆不能成活。楚湄雖然左耳不聰,卻分明是她施淑妃全部的命。將來不論如何,楚鄒都是要保證這個meimei能一世無憂的。 楚鄒便委婉建議道:“父皇或可從王府中擇一郡主以配之,那高麗之地到底僻遠,一嫁過去便難能再回,無論貴妃或是淑妃只怕都是心痛?!?/br> 道理楚昂又怎會不明?歲月在紫禁城里走得又快又慢,前朝牽動著后宮的風云變幻,他這些年已不知寵幸過幾多妃嬪。但不論如何,對當年潛邸時的幾個女人他都是懷柔的?;蚴且蛑贻p時的相伴,使得她們在后來的歲月中少有得到雨露,因此尤其把幾個孩子看作命一樣重。楚昂亦是不想叫她們再對自己更多失望的。只幾個王府里的兄弟似乎都聽得了風聲,暗暗的緊捂著口風不肯放人,這陣子便連時常進宮罵駕的肅王都不再露面了。 楚昂便蹙眉道:“朕考慮從宮中擇一二聰穎賢德女子,抬以郡主之名以配之……此事倒也不急。只我兒年歲業已十八,若你母后尚在,怕早已為你采納王妃。朕前些日為你相看了個人選,領侍衛內大臣宋巖之女宋玉妍,此女有容有淑,年歲亦與你相當,近些時你可與她多相處,以促相互了解。那謖真王小女雖好,卻只能擇做側妃,不好破了我大奕漢室的正根正脈。其余宮中女子,我兒便是歡喜了亦只能淺嘗則止,須知為王者可博于雨露,卻不可動于情愛,但求夫妻祥睦不出錯,否則便是多余營造一道傷。朕此刻提醒你,你日后須把握住分寸?!?/br> 一襲話叫楚鄒聽得詫然,待把鳳目一抬,望著那金銅盤龍影壁下父皇已是中年的英姿,便又想起當年不過二十八歲、與何婉真忘情擁攬的年輕帝王。他后來終究是明白,父皇在那時候對母后之外的女人原是動過真情的。他的父皇自此后心中便是孤獨,無有能補償,對她,對他自己,亦是對母后。 楚鄒便猜度楚昂莫非是提醒自己與陸梨。但他與陸梨原是十分小心翼翼的,打從咸安門給他送完膳食就出去,在外墻上溜個轉,楚鄒又去小僻門前等她,從來都是避過人的。便是有時陸梨被他欺負得緊,也都是揪著他的枕頭和褥子嬌喘,連外頭兩個看門的老太監都未能察覺,不曉得父皇是從哪兒知道。 他這些年對于楚昂的感覺,早已從幼年的崇仰和依附過度到現今的復雜與忌憚,當下只得作一副赧然承訓道:“……兒臣謹遵父皇教誨,知道該怎么做了?!?/br> 話點到即止,楚昂頷首,見那廂張福搭著拂塵似有事稟報,便揮了揮手命楚鄒退下。 作者有話要說: 更新了,親們久等了,掩面t t 第151章 『肆肆』云開月明 日頭打照著乾清宮旁的一排漢白玉欄,看上去尤為的光潔明亮。人坐在下方的昭仁殿里仰著頭,看多了眼睛便開始疲倦犯困。 不到三個月的肚子其實是看不出來的,然而肌膚上的色澤卻微微有了些變化。昨兒楚昂過來,錦秀都沒敢解衣服侍,因知他是個心思細敏且易疑心的人。好在楚昂徹夜伏案,等到上榻時她業已睡得昏沉,不知他幾時才臥在了身旁。 這宮中的女人平素大多都雨露干涸,難能懷上一回龍嗣便總要拿喬起來,往日里不受重視的,這時候稍稍孕吐一下都要在內廷里整一出風聲?;实圻@時候也一定對你頂頂好耐心,聽聞哪不好了總要耐煩地過來瞧一瞧。比如哪個奴才在哪個宮里一說:“方才得春殿里陳選侍又嘔酸了,瞧著張院判剛提著藥箱子過去?!薄獎e人傳一句,你自己雖聽不見臉上也都長了光。 可她的一切卻都像在做賊一樣,于隱蔽中靜悄悄地藏著。分明在她的心里,是把自己和楚昂的這顆結晶看得異常貴重。它不應被掩,它應比她們的都要嬌不可言,應得著它那至尊無上之父皇的榮寵。 似是生命中忽然有了空曠而真實的寄托,竟讓她江錦秀在這座榮華已握的深宮里,頭一回生出了一許孤獨感。 但她不愿正視這種感覺,便眨了眨眼睛把視線收回來。 藍綠描花的廊檐下,陸梨正端腰挺姿地站在朱漆紅柱旁。微風輕拂著她鬢角的碎發,那臉龐兒白皙柔媚,一雙遠眺的眸瞳烏亮,安詳得像與這一幕宮廷背景渾然天成。 是長得與從前那個女人異常相似的,然而卻又比她更添絕麗。微微上翹的唇兒帶著點俏皮與倔強,叫人看了既愛憐又忍不住想要染指,應是個天生惹男人動情的尤物。 錦秀倒是不懷疑這是從前的小麟子,因樸玉兒確實生下了一個男嬰。被萬禧吊死在屋梁上的那個夜里,那孩子被棄在了冷磚地上,不定就被老太監撿去救活了。她這些日子倒是在懷疑樸玉兒后面又接著生了個女嬰,只是現下尚還找不到當年的那個沈嬤嬤。 “呼~~” 檐下清風慢慢,把陸梨櫻粉的衫子拂來拂去,人面也像被拂出了朦朧。像有個重影兒貼著她站定了似的,忽而隔著她回頭望過來。然后陸梨那烏亮凈透的眼睛里,便溢上了未了的情癡與不甘和凄苦。聽見她開口說:“江錦秀,你便是變成了康妃你也是江錦秀~”淡淡的女人嗓聲,柔柔慢慢的飄散回音。 又或是變回那最初的十四模樣,也站在凄寂的青磚紅柱下,聲音里帶著高麗女人特有的嬌斂,用尚且蹩腳的漢話拘謹道:“今后我們就是一道院子的姊妹了,我是隔著江過來的,jiejie叫我樸玉兒?!?/br> 錦秀沒來由的有些惶怕,忽而驀地扯回神來,便對陸梨笑著道:“你叫梨子?本宮聽討梅說你是浙江湖州上來的,怎聽你口音卻似咱這皇城根下的京片兒,恁的純正?” 陸梨一直都知道錦秀在看自己,到底小的時候見過她不少面,現下雖然長開了,依舊余留不少痕跡。便小心應道:“回娘娘,話說來長了,奴婢祖籍原在江西吉安,九歲上和爹娘大伯出外討生計,先在河北地界呆了不少年,后走南闖北的把口音雜了。前二年爹娘在湖州長興鄉下置辦了兩片薄田,這便在那頭安了家?!?/br> 她故意略過山東不提,因著那對夫婦亦不曾去過山東。 那陸姓夫婦原也是沒家底的本分人,置地的銀子用的是陸梨買身份的三百兩。老朱伯病得厲害時,十二歲的陸梨又要煎藥又要照顧起居,劈柴燒火,時感吃力,十七歲的陸展鵬便多有過來幫忙。夫婦倆那時想著把陸梨收為兒媳婦,便是買了地將來也是留給兒子展鵬和她的,平素對她也如親閨女般和善。 ……走南闖北的,從京城外撿個丫頭也說得過去。錦秀默默聽著,因記起戚世忠說的那個案子,便接過話茬道:“浙江乃魚米富庶之鄉,那里的地價可不便宜,能置得起地也算是小康之家了。對了,你方才說的可是湖州長興么?” 陸梨并不知何意,只答她:“是?!?/br> 錦秀便記在了心里,看陸梨手上拎一個紅木雕花彩繪的食盒子,又佯作一臉親和:“手上拿的是什么?瞧著挺機靈的,打開來我瞧瞧?!?/br> 正中陸梨之意,陸梨連忙恭順屈膝:“是奴婢做的糕點盒子,一共做了兩份,一份方才路上給了小九爺,另一份獨留給娘娘?!?/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