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節
“咯噔咯噔”,皇太子楚鄒策馬緊跟其后,身上一樣沾著半干涸的血污,“迂”一聲從馬背上掠下,便要跟著隨進去。老太監張福拂塵一伸,卻將他攔在那高紅的門庭下,弓腰道一句:“殿下還是等在外面吧?!?/br> 蒼老沙澀的太監嗓音,不掩悵然與無奈。 楚鄒頓在門前,那兩扇紅門洞開,怎生卻像一堵無形的墻,又將他生生排斥??粗肥匣实蹜褦埦诺艿纳碛?,那般的冷雋而蕭索,便如同看到了九年前的一幕……總是傷害他的最看重。 楚鄒便明白過來,痛苦地抿了抿唇。然后對著那背影,撩開袍擺重重地在漢白玉階前跪下。 緊接著整個宮廷便亂了,太醫院、御藥房,連帶著御膳房都忙碌起來。 小麟子原本正在給陸安海取藥的路上,便見那不論放了假的、或留守在宮里值班的老太醫們,一個個皆穿上官服,帶著藥童急將將地往乾清宮里趕。連負責曬藥的直長魏錢寶都被派去了前頭待命。 皇九子楚鄎傷得很重,被踢傷的左眼和大半個臉都腫起來,胸骨腕骨和膝蓋也傷得不輕。胸腔因磕在石塊上,里頭積了淤血,抱回宮時已經奄奄一息。 小麟子從坤寧宮后門偷著跑進去瞧,只看見一盆兩盆干凈的清水端進去,端出來時已染了紅,就如同當年楚鄎生出時的惶恐一幕。 從八月十六那天傍晚回來,到十九日清晨了還是不能醒。高燒使小嘴巴干涸得結了皮痂,充血的眼睛也漸腫成黑紫。楚昂衣不解帶地守在床頭前,幾夜也未曾闔眼,盡管張福提醒了幾次太子爺在外頭跪著,他也仿佛沒有聽見,不吩咐起來也不吩咐進來。后來張福便不敢再說。 向來注重儀表清貴的帝王,下頜上布滿了胡茬,沒有人能理解他在孫皇后去世之后的孤獨。這天下留給自己,他一人在高處無可分擔,父皇與皇兄治下的攤子千瘡百孔,讓他走得步步維艱。唯剩下這個稚子成了他唯一的暖藉,是他在沒有孫皇后的情況下,真正一口湯水一口藥汁兒撫養長大??粗谴查缴舷駱O了孫香寧的小臉蛋,楚昂險近都要崩潰。 一直用著各種方法都不醒,藥也喂不進去。最后太醫施完針,只得冒死直諫道:“若是過了今夜子時尚無動靜,小殿下……只怕是就要過去?!?/br> 殿脊下光線幽寂,皇帝端坐在正中的明黃龍椅上,聽見這句話垂著的手指便顫了顫。太醫不敢打擾他,連忙垂著腦袋一步步弓身退出去。 傍晚的時候,大公主楚湘和駙馬楊儉,還有壽昌王夫婦便急急地進了宮。 乾清門前秋風拂蕩,楚鄒一直在階前跪了足足三天三夜,宮人們出來進去,并沒有誰人敢顧及他的存在。楚湘已經懷了第二個孩子,少腹微微有些隆起,楊儉牽著她走過來,她一路看著弟弟的側影,眼里是憐疼并悵然的,但是說不出什么話。為著這個自小重情,卻偏偏又命中注定傷情的弟弟,只是默然嘆口氣便走了進去。 楚鄒看了眼大皇姐,心中自責而絕望,無力辯言。 楚祁在他跟前頓了頓,原本是準備要走的,后來終是說了一句:“你心中裝的太多,甚么都想要顧及,世事又豈是都容你掌握?!?/br> 年已十九的楚祁看上去越發地寡淡,言語表情亦是冷漠。楚鄒知道他的心是死的,他也不介意父皇在后宮與誰人好,連對待那樣好的大嫂也都是素來無話。他的言語里有牽罪,其實一直有芥蒂楚鄒從小胳膊伸得太長。但楚鄒有他所想要為母后堅持的,楚鄒只是低著頭,什么話也沒有解釋。楚祁便一如他五歲那年,袍擺掠過他的肩,扶著方僷進去了。 給壽康宮萬禧送膳的劉老太監腿腳扭了,劉老太監是魏錢寶的同鄉,這些天陸安海便代替他跑兩趟腿。 小麟子陪著陸安海等在外面,每每回來路上便總能看見楚鄒蒼白而憔悴的身影。秋風瑟瑟,他就跪在那風中無有人搭理,小麟子看在眼中是心疼的,只是隔著銅鎏金獅子難以移動腳步。 陸安海扯著她袖子叫她走:“甭看了,甭看了,走吧?!?/br> 這小子注定坎坷多劫,跟著他你得受苦哩。 楚鄒應該也聽到聲音,只是垂著肩膀仿佛沒有察覺。他的高高在上與她無關,忽然間被眾目唾棄,也一樣不希望得她垂憐。兩個人就只是隔著夜色默默著,她穿過他的身旁,誰也不去看誰,不理會是誰對誰有動過了心。 沙漏無情的走著,后來到了晚上,人們終于想起來許久未曾見過的錦秀,便急忙去壽康宮把錦秀請了來。 錦秀衣裳穿得樸素,這些天都在吃齋,臉龐看上去也是憔悴。顯見得在知道楚鄎出事的當日便在擔心。進了坤寧宮的殿門,看見皇帝憔悴的雋顏,眼里的水光便宛如千言萬語又道不出,只是按捺著福了一福。 楚昂在看到她的那一瞬間,目光是復雜而無力的,帶著一絲最后的希冀與祈求:“你幫朕,喚他醒來?!?/br> 喑啞疲憊的嗓音,然后命將宮人驅逐,只是自己一個人坐在旁側的龍椅上等待。 錦秀趕緊踅去床頭,那床上的楚鄎高燒忽退忽起,已經臉色都透出青灰了。她的指尖撫著他腫脹的小臉,眼淚便淌下來。俯下身子,只是重復著輕輕喚他,喚他“鄎兒、小九兒……”這個沒有得過娘親疼愛的孩子,他幼年來自母性的溫柔全是錦秀給的。 繁復的天花藻井下,深夜的乾清宮清涼。無有人侍立,只有皇帝在龍椅上枯坐著,聽錦秀一遍復一遍同楚鄎回憶那幼時的點滴。 燭油孳孳燃燒,到了臨近子時末了的那刻,楚鄎的手指頭忽然便微微地顫了顫。那干涸開裂的小嘴似吃力張開,含糊不清地干啞了一聲什么。 錦秀先以為是幻覺,后來便猛然吃驚地站起來,喚了一聲:“皇上?!毖劬Φ拖聛砜粗q,說不出話。 楚昂大步走到床前,然后便看到兒子另一只未傷的右眼,眼睫毛微微啟開一絲縫隙。 那已經是楚鄎昏厥過去的第四夜三天了,在所有的人都端著一顆心,以為他將要過去的那一刻,他卻忽然醒來。大半夜暗寂的乾清宮亮起了通透的燈籠,跪候在門外的太醫與奴才們頃刻便忙碌了起來。 楚鄒便是在那一瞬間終于暈倒過去,原不過十四歲的初長少年,能連跪了這樣久,靠的皆是一根繃緊的心弦。楚鄎一醒,他便在那滲涼的磚石上癱軟下去,被管事馬太監叫人半夜背了回去。 這件事楚昂沒有責怪楚鄒,但也沒有再見他。御馬監的一應太監和官員都被默默處置了,或仗斃的仗斃、或降職的降職。楚鄎又搬回了鐘粹宮,依舊吩咐錦秀在跟前照料。沒有人知道,楚鄎在那個下雨的三所殿前見過錦秀后,后來便幾乎每天傍晚都跑過去偷偷見面,錦秀與他說想他,給他帶好吃好玩兒的,楚鄎心中對她的依賴從來沒有削減,只是幼小的心已學會擱藏太深,并沒有告訴過別人。 在被西域烈馬踢傷后,他的左眼雖然救回來了,外表看著差不多,但里頭的瞳孔已無法聚光,成了弱勢。青紅腫大的小臉叫他覺得恐怖,所有能看見影子的地方他都不敢正視。他的左手骨也有些歪了,這在他四歲尚小的年紀了,是一個可怕的打擊。 太子四哥自此在他的心目中,成了一個高遠的、閻神一樣的存在,只敢遠遠瞻望,靠近一份便是無可測知的傷害。一如宮墻下那些奴才們的所說。 楚鄒后來多次去鐘粹宮探望,但一提起他的名字,楚鄎便慌張害怕。在楚鄒緊接下來的那幾年,后來便一次也沒有見到過他的小九弟。東宮成了一個尷尬的存在,并不似最初以為的風光,反倒是凄涼與鄙薄難掩。 沒有人知道曹碧涵是什么時候走的,只是等到楚鄒記起來她的時候,她的屋子已經像許多天沒有人住過。她的父親從始至終就不是個清官,留下一個賬簿只是為了必要時用以保命。如果她再繼續助楚鄒查下去,那么她父親的那個小兒子便要因此而保不住。曹碧涵一向引以為傲的清廉沒有了,反倒被父親連累了一身濁,心知再配不上太子,而太子在宮中的尊崇亦不似她先前想象得那般風光。他一個人萋萋跪在乾清門前,奴才們從他身旁掠過,竟宛若無人,她見了,后來便選擇了離去。連帶著她父親的那個賬簿。 皇帝寵幸錦秀,是在九月的第三天。經過了半個多月的精心養護,楚鄎臉上的傷口已經消去了腫脹,胸口也不再那般無力。交亥時分,錦秀在床前喂他喝著糖粥,皇帝進來探望,終于見他小臉蛋上微微漾開一點笑。 俯身在他床前:“今日可有覺好些?” 楚鄎說好,又道再也不要與父皇分開,也不要江姑姑再走了。 暗夜下燭火氤氳,皇帝的手不慎與錦秀的指尖觸碰到一處,錦秀低了頭,那一夜楚昂便沒有離開。 第103章 『壹零叁』生無所求 “丫頭丫,打螞蚱,螞蚱跳,丫頭笑,有個小孩兒懷里抱……” 東一長街上又打過兩回梆子,夜色已深,楚鄎在床上漸漸入了深眠。孩童睡著后總是靜謐,那長卷的眼睫兒微顫著,叫人看了愛憐。錦秀在床邊哼著曲兒,替他輕輕掖了掖褥子。她的聲音低柔,那久違的若有似無的童謠嚶嚀,在寂曠的殿脊下回旋飄渺,是叫楚昂內心莫名安詳的。 子時將過,楚昂筆管條直地坐在御案旁,目光在一張張奏折上游走,表情宛轉躊躇。那些奏折上請廢太子的言辭鏗鏘犀利,叫他覺得很焦慮。在關于楚鄒立太子之事上,當年原本一直很周折。最初的時候朝臣幾乎沒有同意的,是他一意僵持了幾年,最后才在幾個皇子打架之事上尋了借口,通過考試而任賢。為此還傷了一直勤懇努力的楚祁的心。 但楚鄒如今的隱瞞與跨越卻叫他意外。 其實在楚昂上位前期,對于貪腐亦曾很有過一番整治。然而正所謂旁觀者清,初上位者在登基前眼見的是真、耳聽的為實,許多事尚且運籌帷幄。但在高處久了,底下的官員為著各自利益說話亦真亦假,須得從這些真真假假明爭暗斗的諫言中明辨要害,可就不那么容易。 雖然他并不認為那織造上就真的干凈,但楚鄒這件事沒有通過自己,表面敷衍是小案,私底下卻動作,卻叫他覺得當年倚重的兒子已經離自己很遠。楚鄒生性里的堅毅、內忍與被束縛的桀驁是他一直都知道的,當年立為皇儲,也正是因為看重了這一點。但此刻楚昂卻覺得逐漸有些超脫掌控,不論出于什么原因隱瞞,他已不再是兒子的心之倚靠。 眼前浮起養心殿前那個四歲送荔枝湯的幼子,還有御書房內字句咄咄的十四少年,楚昂微微蹙了蹙眉頭。 夜色已深,宮廷靜悄悄的,他便起身往院中去散步。出昭仁殿往露臺上望,不遠處坤寧宮隱匿在紫禁城的蒼穹之下,月色冷廖,那一座宮殿靜謐無聲,檐下燈籠幽紅,就好像里頭還有主人在臥眠。 楚昂的腳步便不由自主往那邊踅去。 錦秀只聽殿外袍擺輕簌,不禁起身出來看。風吹著桌案上的奏折發出噗噗的聲響,那桌旁沒有人,只有桌角被喝去一半的百合蓮子湯。從前沏的湯水皇帝是不喝的,后來不知什么時候起,便總會不自覺地端起來用上幾口。許多的習慣就是這樣潛移默化。她想了想,便輕步隨去院中。 漢白玉階在月色下打著冷光,那露臺上皇帝神色執迷,身影幾分孤寂。她微微咬了下唇,然后便低下頭無聲地往回走。 自從坤寧宮失火后,殿前殿后皆有輪班巡邏的禁衛。臺階上坐著個太監正在打盹,腦袋搗得似雞啄米,忽而重重搗一下醒來,看見腳前多出一道明黃袍擺,嚇得啪嗒爬起來:“皇……皇上!” 楚昂也未理他,徑自往殿內踅去。 昔之得一者,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寧,皇帝是乾,皇后是坤。雕刻繁復的金漆影壁下靜悄悄的,多寶柜前毀過的瓶瓶罐罐映出幾分斑駁。繞到屏風后是一張三彎腿羅漢榻,幽謐地杵在暗影里,好像那上頭還坐著個人似的,看見他來便抬眉對他一嗔笑。 楚昂有些傷情,去到床沿邊坐下。鏤雕龍鳳的四角架子是造舊過的,為的是與從前一樣;藍緞的床簾半垂,里頭的物什依舊按著她的喜好擺放。那叫錦秀的宮女倒是小心翼翼。 他用手摸了摸涼卻的枕面與褥子,想起昔年與孫皇后躺臥在上頭的那些繾綣綿綿,還有她后來與他的生分與續緣。她捧著他的臉親,他纏著她不肯善罷甘休,她給予他的感受,和這宮廷里的每個妃嬪都不一樣。忽而那纏綿換作生產時的哀慟,他整個人便沉浸在那悲愴里,只是在床頭默默地呆坐著。 值夜太監見他不出來,連忙點起一盞燈,欲要輕手輕腳地送進去。 錦秀看見,便擺手制止了他,叫他把燈滅了,不要去影響。 自從錦秀把皇九子喊醒過來,宮里奴才對她的態度便都恭敬,那太監聽她如此吩咐,便繞去殿的另一頭不再打擾。 影壁后皇帝的坐姿筆挺,繁復刺繡的衣袂露出一角,掩不住他的情思。錦秀看見了,只是默默地揩著披風站在外面。風吹著她淡妝的臉龐,她的顏面總是不老。原本當年被選進宮來,就是因著出挑的姿色,奈何總不得時運。宮里頭講究妝容氣度,奴婢的妝不許畫濃,但要求膚色柔和細好。尚宮局按季按月給宮女們派發的潤脂妝膏,她從來細心地用著,因著甚少大悲大笑,那張二十七歲的臉容看去無有多少變化。 三丈高的宮墻望不穿,舍不得死,又熬不到那么久的盡頭。這或許是她唯一的一次機會,她可以此時走開,也可以留下一搏。但一走開,那么興許就永遠只能是一個可無可無揮之即來終日忐忑的教養宮女,隨時因著皇太子的一句話而丟差事;并因著舊時的身份而被人拿捏,譬如萬禧的要挾,張貴妃不動聲色地懲擠,還有戚世忠對自己的放棄。 一個人,想要被為上者利用,首先你得有可利用的價值。而這個價值,則須得靠自己去爭取,沒有人會白白送給你。這次如果不是皇九子著了意外,她或許在這漫漫不知歲月的宮廷里就已是心灰意冷了,但既是上天有意或無意地安排了機會,她便不想再放過。 子時三刻,楚昂從殿內出來,看到錦秀立在階下,風吹著她淡紫的宮裙把身段勾勒,近日清減去許多。這次若不是她,老九興許就難能魂歸,因此對她言語便緩和,問道:“夜已入深,怎不去休息?” 錦秀輕聲答:“秋夜涼寒,萬歲爺日理萬機,要保重龍體?!?/br> 楚昂低頭,這才看到她腕上搭的披風。他此時心中惆悵,便嘆一聲道:“陪朕走走吧?!?/br> 錦秀應“是”,兩個人便默默地走著,在深夜的交泰殿露臺上一前一后。 月光將腳下磚石打出冷意,楚昂忽然說:“在世人眼中,朕可是個不稱職的皇帝?” 錦秀詫異,不敢茍同:“皇上登基后任賢革新,內政修明,省刑減賦,各地百姓紛紛編著曲兒的頌贊,便是在這宮里,奴才們的日子也是一天天的向上?;识魇サ?,皇上是個明君?!薄?/br> 楚昂漠然:“可朕卻沒能護住皇后,也沒能護住她的孩子?!?/br> 錦秀開解道:“牲口無腦,太子殿下年歲未長,束不住烈馬,傷了小九爺也是無心?;屎竽锬镏懒吮囟ㄉ岵坏霉肿?,皇上也不要太憂心?!?/br> 提及此,楚昂眉宇間頓又浮起慍意:“束不住烈馬又何須逞一時之能,朕也不是怪他,朕只是累了……”說著一雙長眸便凝向空遠,仿佛想到那舊年里的靜好時光。 錦秀抬眼看著,不禁也被觸動了心弦。想起初見皇帝的一幕,二十七八的俊逸天子,眉宇間都是清貴,她彼時只有十六七。桂盛領著劫后余生的她去見張貴妃,忽而看見皇帝著一襲修展龍袍迎面過來,那炫目英姿叫她頭也不敢抬,一晃眼十年過去。 兩個人就這樣無聲地走著,然后皇帝問:“你若是朕,會做如何決定?” 錦秀詫了一瞬,頃刻明白過來:“奴婢不敢枉議朝政?!?/br> 皇帝不悅:“這里無人,你但說無妨?!?/br> 錦秀默了默,只得措辭道:“奴婢幼年為仆,家中長少爺犯了錯,倘若錯不在根髓,太太便拿身邊的跟差做替罰。大少爺畢竟他年要掌家,不好輕易薄了他的尊崇。但若那錯錯得清濁難辨,便將那聽差貶去旁的崗上,明貶暗提,表面以封眾人口舌?!?/br> 皇帝沒有應,只是信步往前走。 錦秀也不知答得對錯,心中難捺忐忑,忽而下臺階時走了心,一只野貓“喵”一聲竄過來,驚得她腳底下一滑,下意識便抓住了皇帝的袖膀。楚昂伸手一攔,她便仰跌進他懷里,柔軟的紅唇滑過他削瘦的臉龐。觸動三魂,心跳難平。兩個人便默默地凝著,皇帝也被恍惚了心神。 淡紫綢緞的衣襟因著動作滑落,露出里頭姣好的曲線,錦秀尷尬如窒息。這會兒夜深,周遭已是安靜異常,她的手抓在他的臂上,那臂膀肌腱硬朗。四目互相對視著,錦秀的眼里漸漸便鍍上了迷戀,那抓著楚昂的手不自覺緊了緊。楚昂睇一眼,然后便松開手叫她起來。 領口開處起伏不定,綁帶已松,錦秀低下頭揩著里襯,難掩羞赧與頹唐。 皇帝看穿她的渴慕,這么多年了,她悉心照顧著小九,靜謐地圍繞在自己跟前,他對她的心是看懂的。孩子的眼睛也不會騙人,楚鄎若不是真喜歡她,也不會編那些幼稚的童言哄騙自己聽。 楚昂默了默:“這后宮里的女子,朕可以任意寵之,唯你不可?!?/br> 錦秀言語悲傷:“皇上可是因為太子爺的那番話?” 楚昂不置可否,只仰目凝著蒼穹道:“朕答應過皇后,中宮的地位永遠不可逾越,朕此生惦念的女人,也唯她一個。你若是撫養了她的兒子,你便不可有所得?!?/br> 錦秀低泣道:“奴婢從未想過要逾越皇后,皇后娘娘的小九能給奴婢照拂,是奴婢幾世難修的福分。奴婢只是心疼皇上,看不得皇上憂愁孤單,其余的從未敢做奢想?!?/br> 她的衣帶斷了一截,襟袂在月色下輕拂。一隊巡夜的禁衛過來,楚昂便側過身軀將她一擋。兩個人距離貼近,聽見她心跳的聲音,聞見他龍袍上的雅淡熏香。錦秀指尖揩上楚昂的腰側,輕顫著啜泣著舍不得放。楚昂便憫恤道:“朕若幸了你,你今生除了朕,在這后宮里便什么也再得不到了?!?/br> 錦秀緊著他的龍袍,只把臉龐埋進他清冷的胸膛:“……但求皇上賜奴婢死罪?!?/br> …… 那個晚上,錦秀便被留在了乾清宮,成了乾清宮里過了寅正也沒離開的第三個女人。頭一個是何婉真,第二個是杜若云,第三個是她,一個并不算年輕的大宮女。 在最關鍵的時刻,楚昂忽然抵在她的耳畔問:“隆豐駕崩之夜,宮中有嬰孩降生,此事你當年可有聽說?” 錦秀聽了便疼愛他,曉得他近日真心被各番局政困擾,連這樣的時刻都不能放松。因自己最近時常在萬禧的跟前服侍,怕當干系,便含糊應道:“宮里養大的十歲孩子,唯御膳房那個小太監,奴婢其余不知……” 彼時她也不過一個小宮女,楚昂便不再問,只是任身心去了那滄海。 那個晚上的皇帝是失心迷離的,心中不存有愛,只為要將愁緒釋放。錦秀從來不知各中的滋味,原是這樣的痛并快樂。在那膚骨似要分飛的時刻,她忽然遙遙地想到了樸玉兒的臉,忽然頓悟了那個高麗女子彼時一昧的赴湯蹈火。她想自己也是愿意的。她比樸玉兒苦等了十年,終于等來了這做女人的滋味,然而她比她要幸運,因著那個人是王朝最尊崇的天子。 那個深夜便如同滄海云帆,錦秀只是用溫柔承載與暖藉著楚昂,她知道他想要的是什么,她想她應該能叫他離不開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