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節
張貴妃默默地打量著,便有些說不出是個什么滋味。 一座十米宮墻走不出去,一年一年的光陰在皇城里也似走得悄沒聲息。這三年多來,她頭次看見孫皇后是在去年十一月的景和門外,那時孫皇后披一抹朱緋色大袖褙子從門內剛走出來,微風拂面,詫然一看有如凝脂般年輕而靜美,是極為出乎張貴妃意料的。 當年的那一連串場面,換作是哪個女人,只怕都會是致命的沉重打擊。張貴妃這些年沒有進坤寧宮打擾,也是篤定孫皇后必定落得凄憔,甚至還曾想過她會不會突然失癲。張貴妃心底其實是有些不忍心的……到底王府休戚與共那么多年,她還沒想要把她逼絕到那一步。 但萬萬沒料到,孫皇后竟然會蛻變出另一般模樣。 但那一次,皇帝沒許她跟進來。 張福抱著拂塵悶聲不吭,自個晃顛晃顛地走進了景和門,后面一群世子就也愣頭不清地簇擁了進去,趕鴨子似的,一群中了邪,她倒現在都沒想明白是誰先帶的頭。本來也想跟著進去,心中對孫皇后也是滿滿恨不得立刻解開的訝異,但皇帝用眼神示意,她便沒敢進去打擾。 今兒敢來,那是形勢已經不得不來。于情于禮也都必須要來,不來倒顯得是做賊心虛了。 張貴妃潤澤的鵝蛋臉兒上掛著笑:“meimei其實……也不是那個意思。只是想著老四陪伴jiejie這么多年,忽然搬進了太子東宮,怕jiejie空溜溜不習慣。做母親的總是舍不著孩子,你說是不是,殷jiejie?” 她叫殷德妃“殷jiejie”是不符制的,但因著殷德妃是陪伴楚昂多年的老資格了,叫著倒也順口。 殷德妃笑盈盈地看著孫皇后,接口說是。目中是欣慰的,多少年不變的恬淡順和。 孫皇后當著殷德妃也就不發作,大方道:“雛鳥展翅總須要離巢,倒也沒什么不習慣。封了太子不是挺好么?那個榮耀的位子,歷朝歷代多少人苦思而不得?!闭f著抬眉,似若無意地凝了張貴妃一眼。 怎么明明沒說什么,張貴妃卻被她看得心里莫名打了個咯噔。 當年御花園里的那場變故,后來闔宮沒有人敢在明面上提起。張貴妃原來是心胸坦蕩的,她只是授意錦秀暗示老鄉曹可梅,叫她給那位何淑女弄點兒難堪。前前后后不過只是濺了兩滴水,皇帝就算是真查,也頂多是對自己怒一怒。 但是自從那天兩個小的在宮墻下打架,知道當年那一腳與老二有嫌隙之后,張貴妃的心里卻是不踏實了。她甚至都沒敢仔細問兒子,楚鄺當時那反常沖動的言行是她從來沒有見過的。有些話明白了也就只能是憋心里,不能說出口,在這座紅墻黃瓦的深宮里,一出口怕被風吹一吹都能把話傳開。 其實到了現在,張貴妃依然猜不透皇帝到底知道了多少,皇帝的心思已經越來越讓人難猜了。 她再細看孫皇后,見她容色泰然含笑,又叫人看不出什么。便知這已經不是當年那個孫香寧了,從前什么都悶心里,被自己噎著了也還不回來。如今卻是不顯山露水的,叫人無法從她的目中、臉容洞探到心底。 張貴妃語氣便委婉下來,訕然笑道:“皇上屬意太子多年,太子殿下也爭氣,聽說那天一篇文章做下來,朝臣就沒有一個不服的。這還是吃壞了肚子,若要好好的,只怕還要不知出挑多少,榮耀也是他該得的?!?/br> 默了默,似是權量了一瞬,又作難道:“這些年皇上為了不擾jiejie靜養,叫meimei替jiejie分擔了六宮瑣事。如今眼看太子也冊立了,內外廷都走上正軌,meimei再繼續越權成什么體統?今日來,便是求請jiejie將這權柄收回去,還是由jiejie擔著叫人心安?!?/br> 孫皇后耐耐地聽她說完,反倒是一點也不掛在心上,只應道:“既是皇帝叫你擔著,本宮怎么好收回來?多少人想當皇后沒機會,meimei你這一番嘗試,今后也好體恤本宮這個位子的不易……皇后也不是那么好當的,本宮心里自是念著你的辛苦。在皇帝沒收回來前,就暫時還由你擔待著吧?!?/br> 說著,便作似困倦模樣。那潤玉般的顏頰幾許紅云難掩,張貴妃是知道的……皇帝一連這幾天都宿在坤寧宮。 照張貴妃之前的想法,她以為孫皇后寧可記恨楚昂一輩子,也必不肯再與他行好,卻沒想到就這樣輕描淡寫地過去了。到了兒,她也探不出蛻變一新后的孫皇后,將會以一種怎樣的面孔迎對六宮。 坐了一會兒就告退了。 ~~~*~~~ 張貴妃一起頭,其余宮妃便不好再不做聲。 過不了幾天,周麗嬪就也伴著幾個貴人選侍進宮請安來了。其實沒幾個,正殿的黃花梨木扶手椅上,坐著四五個十六七歲的小主,姿色也都一般。在何嬪死后的第二年,皇帝停了一年采選,之后又將兩年一度的選秀更改為三年一次。 看來在那位死后,楚昂這幾年是沒有怎么碰過女人的。 孫皇后不動聲色地看著,妝容姣好的臉上帶著一絲宮廷應有的笑意。 此刻正值辰時上頭,光影淡淡,她端姿坐在上首,氣度雍雅尊貴,一眾位分低等的小主們都不敢抬頭看。 周雅穿一抹風信子綠底妝花比甲,豐盈的身段在里面最為出挑。年輕的總愛鮮美顏色,她今日穿這身已經是素淡。牽著將滿三歲的皇七子楚邯一起來,十六歲當上母親,把這小嬌兒當成寶的,走哪里都舍不得落下。此刻那孩子嫩生生地站著,眨著大眼睛打量孫皇后,臉上可找見他母妃的影子,眉目間亦能尋見楚昂的痕跡。孫皇后就對他笑笑。 “母妃……”他倒是不敢再看了,轉臉藏進了周雅的膝彎里。周雅牽住他,對孫皇后謙卑輕語道:“聽貴妃jiejie說娘娘氣色姣好,有如煥然一新。今日卑妾一看,果然是自慚形穢,娘娘把闔宮的姐妹們都蓋過去了?!?/br> 孫皇后不以為意:“有么,這樣夸張。到底年歲擱在中間,怎樣也是不及你們嬌艷的?!币姴芸擅钒岩恢挥窆庥傅男〈珊凶舆f給周雅,便又問她:“你手上拿的是什么?!?/br> 周雅受寵若驚:“聽說娘娘喜愛手調胭脂唇紅,臣妾得空,便叫人采集玉泉山上的晨間清露,親自給娘娘釀了這盒桃花滋膚膏。想送給娘娘,又恐手藝拙陋,叫娘娘不喜?!?/br> 她說得怯婉而矜持,顯見得是用了十二分工夫的。 孫皇后便叫她:“既是做了,那就呈過來給本宮瞧瞧吧?!?/br> 一旁桂盛哈腰低語:“皇后娘娘……” 孫皇后不應他:“難得麗嬪一片誠心,總不至于有毒不成?!?/br> 底下的小主們聽了略有窘迫,這些年周雅在六宮的人緣是好的,當年若不是她恰好懷孕,又生下討喜的皇七子,宮中的氣氛不知會陰霾到什么時候;平時也不霸著皇上專寵,時而也偶把雨露分一分。雖則暗暗有風言風語疑過她,但大抵不過因為她是那件事的受益者罷?;屎竽锬餇钏茻o心地這么一句,只叫人聽得尷尬起來。 那潤玉小瓷蓋打開,入目是一盅淡淡粉凝的膏脂。孫皇后揩了一珠在手背輕勻,冰涼與淡香幽幽沁入脾息,倒真是用了心思做的。 她正要闔起來,下了朝的皇帝楚昂從交泰殿的露臺上走過來,一襲玄□□龍團領袍攜風凜凜,進殿便展眉對她笑:“皇后今日又調試出什么花色?” 他語調少見的輕柔,那挺拔身軀踅入殿堂,只把一眾久旱的宮妃小主目光吸引過去。一個個眸若含水,嬌嬌欲盼,想看又不敢多看。 孫皇后伸手給他看:“麗嬪送了本宮一盒滋膚膏,本宮盛情難卻,方才便試了一試?!?/br> 楚昂微一側頭,這才看到周雅坐在左上首的扶手椅上。那眉宇便微微一蹙,似是不悅孫皇后被打擾。 周雅看著眼前這個似冷似熱、早已刻入骨髓的男人,心中滿滿都是依戀。她想到他自從臘月起,便漸漸鮮少光顧自己的翊坤宮,聲兒都變得卑順討好:“素日聽說娘娘喜好手調胭脂,臣妾特地采了晨間第一層清露為娘娘做的?!?/br> 說著不自覺撫了撫微隆的少腹,溫柔抿唇一笑。 楚昂卻似淡淡,并不過多理會,只是應她道:“麗嬪有孕在身,不用費心cao勞這些瑣碎,你們皇后只喜用自己調制的?!闭f著輕輕攥過孫皇后微涼的指尖,包在自己的掌心里。 周雅答是,面上難掩繾綣與憂悵?;实坜D而又問皇后今日覺著如何,既是倦累怎不多貪會睡眠? 叫孫皇后怎么答,這宮里怕沒有幾個人聽不出話意。 三歲的楚邯很想念父皇,從除夕到現在,父皇還沒去看過他和母妃。而從前,父皇總會把自己高高地抱在懷里,用英俊的臉骨蹭他小臉蛋。 楚邯生出一種孩子的緊迫感,便從周雅的膝彎里繞出來,巴巴地朝正中上座的楚昂走過去。 只腳步才夠及矮墊,桂盛便低語喝住,做卑恭嘴臉道:“殿下請留步,帝后的主座若不得召喚,六宮皇子女是不得擅闖冒犯的?!?/br> 他不亢不卑,卻把嫡與庶的分界赤摞摞橫開。楚邯立在原地難堪,那與楚昂幾分相似的眉目漸漸醞了委屈的水汪。 皇帝看見了,便道:“我兒想說什么就說吧?!?/br> 楚邯貪戀地望著父皇:“邯兒想要父皇陪母妃,父皇不來,母妃總是吃了吐?!?/br> 稚嫩的嗓音,飽滿著渴望。楚昂看了眼周雅,周雅困窘,忙謙順地笑道:“小兒亂語,皇上莫要聽他?;屎竽锬锷碜庸蔷敕?,皇上理應多陪伴娘娘?!?/br> 正說著,張福進來稟報,道宋巖與方卜廉已應詔入宮。楚昂便摸了摸楚邯的小臉蛋,起身離座:“你四哥才封皇儲,東宮要選拔三師,朕近日忙碌,便勞我兒多陪陪你母妃?!?/br> 言罷轉向孫皇后,輕囑道:“朕去去便回,午間等朕一道用膳?!币娝恐胁o責怪,這才步履繾風地往乾清宮過去。 孫皇后見也沒什么話可說的,就把一應的宮妃打發走了。 周雅站起來,欠了欠身子,孫皇后問她:“腹中有幾個月了,須得注意保養?!?/br> 周雅答三個月,牽著兒子出去。那微下彎的腰身勾勒出微隆的少腹,孫皇后對她柔和地笑笑。 從始至終,永和宮的施淑妃都沒有露面。 忽而元宵一到,宮中鬧了花燈,又演了幾場雜劇,一個熱鬧的開春便算過去。等到正月二十的時候,都察院左都御史楊老大人父子便進宮請旨賜婚了,只因楊老太君身體不好,怕今歲過不去,孫兒輩要守孝三年,而楊儉年已十八,長公主也滿十五,便想趕在這之前把婚事辦了。原本就早已經議定的親事,皇上一準奏便馬不停蹄地搬上議程。 行過六禮,等到三月上頭時,宮中便迎來了近兩朝皇帝的第一個公主出嫁。 大奕王朝公主在出嫁前都要受封,皇帝封了楚湘一個“福寧公主”。福順康寧,無困無擾。 作者有話要說: 第58章 『伍捌』胭脂點妝 長公主楚湘是在坤寧宮出的嫁。 三月初三那日,尚儀、尚食、尚服三局的女官都聚在這里。衣裳、首飾、巾櫛、膏沐、寶璽……滿目的紅妝紅奩將坤寧宮的正殿堆砌,宮女女官們圍在楚湘的身前身后,太監們也穿著喜慶的橘色、森青色曳撒,按著品階侍立在兩旁。絲竹聲伴奏,一切熱鬧融融。 胭脂水粉兒用的是孫皇后年前調制的,都是尋常宮嬪不可多得的好東西。十五歲的楚湘坐在梳妝鏡前,梳一垅精巧簡致的拋家髻,髻頂上嵌一朵金燦燦紅寶石蝴蝶。把女兒家的垂發頭一回綰起來,臉還是稚嫩的,姿態卻顯得羞嬌而端沉了。胭脂腮紅在兩頰打,天不亮就開始忙碌。 五歲的小麟子站在妝臺旁看,看柿子爺jiejie怎樣把一張白白凈凈的臉涂成這個樣子,花樣花樣的,她就看得一目不錯。 桂盛逮著機會就偷喝她:“去,擱后面呆著。一個太監,杵這里看女人化妝?!?/br> 她怕桂盛,桂盛也嫉恨她,這好像成了一個定律,雙向尋不到由頭。小麟子只得往后挪了挪。宮女太監來往走動,把她的視線遮來擋去,她盯著姑姑手上胭脂在長公主眉心一點,忍不住櫻紅小唇也跟著抿了抿。忽而不曉得誰走過來,不慎把她一蹭,啪嗒一聲坐在地上去了。太渺小,杵在人群中可沒誰注意得到。 李嬤嬤瞅著時辰差不多了,招手喚她:“小麟子,你隨我去后頭?!?/br> 小麟子側目看見,就爬起來跟著過去了。 從后門臺階往下,這里會比前殿安靜許多。李嬤嬤個兒高,走得快,回頭催促小麟子。小麟子摔得還在發麻,聞言扯開腿兒小跑跟上,圓丟丟的屁股一歪一歪。 很多東西對于老成眼尖的人是不容易瞞住的。只是不能確定。 李嬤嬤便回頭牽住她:“就那么喜歡看女兒家上妝?要么就是錯投了男兒身,這太監命虧了你的桃花心,總之是輪不到你沾花?!?/br> 小麟子聽不懂,她甚少與人交流,除了御膳房里幾個大喇喇的太監。世事就如那一盒子一盒子花樣百出的胭脂膏粉,脂粉輕飛間繁繁綽綽,一樣也讓她看不懂。 李嬤嬤牽著她的手,四五歲的模樣兒,骨頭是女孩子那種纖嫩的。李嬤嬤在手上捏了捏,感覺是很舒服的。 她從十幾歲上開始照顧襁褓中的孫皇后,二十幾歲上開始照顧孫皇后生下的子女,那種感覺雖然是愛的,但是脫不開主子與奴才的關系。沒有過這樣真實而平等、愛柔地牽住一個小娃娃的感覺。她在宮中脾氣雖耐煩,然而亦甚少表露情緒,經年都是一張板肅的臉。對著小麟子卻是難得緩和的,問她:“你從哪兒來???” 小麟子跟在邊上亦步亦趨:“奴才打天上來?!边@是老太監自小和她說的。 李嬤嬤就笑:“喲,天上的神仙被貶下凡做太監了,看來嬤嬤還得敬畏你三分哩?!?/br> 小麟子鼓著腮子不說話,森綠色小曳撒在風中一撲簌一撲簌的。 正說著,就走到地方了。是露臺下偏殿旁一個很小的屋子,走進去鍋碗明凈、陳設簡精。和御膳茶房的大刀闊斧、風生水起決然不同,這個專屬坤寧宮的小灶上,一切都顯得細膩、安靜和雅。 李嬤嬤在灶上調理湯羹,她先在柳茶色的褙子外罩了一層圍面,然后用小銀勺子在這個瓷罐里舀出一點兒黃糖,那個瓶子里倒出幾滴芙蓉蜜,玉白的攪棍貼著碗沿發出叮鈴叮鈴,催魂兒似的,小麟子兩眼睛便也跟著烏溜烏溜。她眼里的坤寧宮到處充滿著神秘和精妙。 李嬤嬤見她看得專注,便問她:“盯得這樣仔細,可是想學你嬤嬤的手藝?” “想?!毙△胱映绨莸攸c頭。 李嬤嬤半真半假地調侃她:“那得看你忠不忠了。叫一聲‘阿嬤’來聽聽?” “阿嬤?!毙△胱优苓^來,墊著腳丫子攀上她灶頭。 李嬤嬤手上動作頓了頓,少頃,又指著桌上一盞三層抹茶奶凍,笑道:“去吃吧,吃完了把邊上這碗給長公主端去,自己看著還缺點兒啥,給添上?!?/br> 那奶凍清香嫩滑,散發著茶末的淡淡甘澀,小麟子頭一回吃,吃得小心翼翼。在這個小廚房里,她總能吃到一點點從前沒有見過的好食兒。但每次都只有一點點,時常還品不過味兒它就沒了。不像御膳茶房,所有的都是大高屜子攏的,想吃多少也沒有人拘她。 吃完了便去端長公主的那碗紅棗桂圓蓮子八寶糖水,見少了點鮮色調劑,便又舀了一勺子桂花釀進去,李嬤嬤也不管她。 …… “給?!背嬲谕看?,便見妝臺上推過來一盞甜湯。 小太監推過來了也不走,立在自個身旁打量。 楚湘覺得好玩,便用手指沾一抹紅往小麟子嘴上一涂。頓時小麟子櫻桃小口兒朱艷艷的,太監帽耳朵下小臉蛋粉嘟嘟,看著像個女孩兒。 宮女們忍不住笑:“嗤嗤,趕明兒把她換身衣裳,藏去咱們司儀局充宮女吧?!?/br> 小麟子被圍觀得像一只猴兒,窘窘的很不自在,用袖子擦嘴兒。